"如果我说杀人,你难不成立马抓个丫头来杀给我看?"我冷笑一下,用衣尾遮了赤着的一双足,"杀了那么多年,你真当是我喜欢么。"
他微点点头,绕到我的身后,用手捧起我散下的头发。"太长了。"
"放开。"长不长的,关你什么事。
"好点了吗?我是说你的伤。"他的话总是别有深味的样子。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问。不是说好了吗,怎么我的脚还是痛成这样?"遮得住外貌终是遮不住的轻战。相信他的眼睛早已瞟到我抑制不住的颤栗,所以没有必要再掩饰什么。
"那是因为,你身上只剩下脚,还有半点知觉了。"一句话,说得轻巧,感情不是他的。
没有知觉,那是什么?行尸走肉吗?
"所以,以前的那些事,你都不会再感觉到。"他换了种语调,在我听来更有些错觉,像是--怜惜。"所以,你以后,都不用再痛了。"
抬头看他,发觉这人的身型实在太过瘦削,好象风大一点都会被吹走。也许是因为这样,就连说话的声音里也多了一分飘忽。
"喂。"其实不想这么叫,但公子公子的实在麻烦,好歹吃了人家那么久,知道名字还是必要的。更何况,这人一开始就惟恐天下不知的宣扬他认识我,加在一起,我不得不对他感点兴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打死不开口?
"那把面具拿下来看看。万一哪天我心情好,想找你报恩呢?"
他笑了。他笑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是那双眼睛眯成月牙,隐隐约约的像在诱惑。
"我长得丑,怕吓着姑娘。"
机警机警。你不给我看,我却偏要看到。
"这样......"我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突然一个踉跄。
长衫瞬间卷过,环上腰,轻柔得几乎感觉不到,却又有一股力真真实实的托住了我。
那张脸,恰好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停住。这样都取不下的话,我宁愿立刻撞墙而死。
他退开,之前把我放回座上。面具,不甘心的挣扎在我掌心里。他叹了口气。
"你骗我。"不愠不恼的,只有被拆穿的遗憾。
低头得意的笑笑,谁让你那么好人呢,活该被骗。
再抬眼,见他袖手远站。目光上移,到了脸部。笑意凝固在眉梢,一点点散去。他好象早料到了这结果,只安静的等待。
这人,是漂亮的。是很漂亮的。是漂亮到,我无法形容的地步的。但这些都不是让我愣神的理由。
我呆住,是因为他的神韵。
我认识他,这点不用怀疑。只是,我记不起他是谁。他的神态很安静,偶一眼过去,以为自己误闯了仙路,遇上个无欲无求的神人。
他的神情是我熟悉的,好象在心里反复熟记了千百次,到嘴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确定我不止一次的见过他,但是统统被我忘进了风里。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什么地方,我和这样的人有过交集呢?
他不像是江湖的人,身上干净得没有半滴腥气。他只是看着我,好象洞悉一切,好象早已料到我会忘记。
皱着眉,我想得头也发涨。那个熟悉的影和他重叠着,盘旋于脑,然后下沉于心。终于放弃了。
"你,到底是谁?"
"落雁公子。"
看来他是不会开口的了,我无奈。人家不说,总不能硬逼着他吧,好歹也是个救命恩人。
"我们见过。"这是个肯定句。"什么时候的事情?"
"抱歉得紧,姑娘与在下未曾见过。"
我再呆住。不可能。这人当真是口紧,想撬出只言片语都是妄想。若是以前,一把毒过去,由不得他不说。但是现在......我苦笑,要提防毒药的那个好象是我才对。
他这时笑了一下,微露了牙,白得有些亮。我瞬间觉得自己被人耍了。
"不说就算,你打算关我到多久?"
"姑娘这话倒奇了。我落雁庄什么时候用铁链绑了你?你要知道的,我能告诉的,已经全部说了出来。莫非是下人们不懂事,怠慢了你?"
"哼哼哼。"我用鼻答他的话。"你既然不锁我,又不肯用真面目示人,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那我明日就告辞了。"
他又笑,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安抚作用,让人想气也气不了。我算明白那群丫头为什么总拿羡慕的眼神看我了,感情是男色误人。
"你要走,我也不拦你。只不过----"他拖长了声,"我三日前已发了帖子到邙山,那金世遗如果要来,这两天也该到了。"他好象无所谓的耸耸肩,"不过既然你要走,他来了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感兴趣,你难道就不想看看这个你为他死过一次的人?不想知道他再见你会用怎样的姿态?"
他这话阴损,直杀我心。我有些怒意的看他,他倒悠闲得紧,料准了我不会走似的。
踌躇一阵,我叹气。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想再看看这个为他死过一次的人,想知道再见面时他会有怎样的姿态。
很少有人看得穿我,但在这落雁公子面前,我却像的没衣没遮的人,一切暴露无疑。这样的感觉,我很不喜欢。
"算你厉害。"我转身回屋。身后是他飘远的声音,轻烟样,风一吹就全部散尽。"我没有名字,不过,你可以叫我作惩我。"
是夜风凉,我辗转反侧,睡不着。
是白日里那个男人的话影响了我,还是我自己一直都放不下?不去想了,只知道几天后那人可能来,也可能不来。我轻笑。怎么,到了这一步,还是抱有希望吗?好象原来那样,每次都狠狠说要忘记,但每次见了他,听了他的名字,就像中了咒的沉沦,甘心背叛自己的誓言。
拉开身上的被,如丝滑的,让人一摸上就爱不释手。
有点狼狈的到了门边,外面月光正好,幽静静的斜在卵石的路上。
我现下心里却有些茫然了。这路看得到尽头,却走不到。本以为结束的时候,老天偏偏很不厚道的让我又活过来。到底是前生种下了怎样的因才让我有今生这般的果?寻着石路而上,白天冰脚的路面此刻竟变得温和了。到底是路面变得温和,还是我的知觉在迅速丧失?有些懊恼了,使劲的跺了下,不想又是个踉跄,真摔。
还是一样的长袖扶过,缠了我的腰,轻柔着地。
我稳了稳,抬头看他,这次很自觉的没有面具。
莫非这人闲着没事,专守在我门口,等我出来摔给他看不成?
"姑娘。"他颔首,远站,还是一样的肃穆。
"你在这里干什么?"话一出口便觉不妥。这是人家的地,爱站哪,站多久,我管得着吗?摔傻了。定下神,补充问:"我说,惩我--"白天他依稀是这么告诉我的,"你就不怕我又骗你?"
他笑了,总是在我觉得最不好笑的时候。很突兀。:"姑娘还记得在下的称呼。"
至于吗,一个名字而已。
"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他的眉端飘上一点好看的寂寞。"所以,就算再被骗一次,只要能说说话,也是好的。"
我挑眉,这人说话太飘忽了,总有股压抑的劲,说不出又咽不下,只留着一个人回味。
"在下睡不着,姑娘也睡不着,可有兴致一起赏月?"
"有何不可?"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第 4 章
并肩走在这石路上,一个拐角,路面豁然开朗。眼前的园子大得有些不可思议,都种满了梅。一树树不同姿态的开着,每朵皆是绝色。
他有心无心的似搀了我,好象对待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
忍不住,避开他的袖子。伤重得要死时尚不曾求人,现在好端端的没事倒要人来扶着牵的,多难看。
他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不说什么,径自坐下独酌。一杯尽,不客气的伸手过来,意要我添。
给他满上,酒香肆溢。果然陈酿。
他可好,接过了直接放下。又是一阵闭目养神。在我以为此人就这么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是对我说,却又更像自己的低喃。
"我是十八岁上出走的,去了大漠。这次回来,没见着人,只见着了坟,还无端端多出个妹妹。"站起身,走到我身后,挽上我的发。"长了。"这人,好象对我头发的长短特别介意。不待我开口,他接着道:"少年时恨,到现在还是恨,却已经找不到恨的对象,反而心里空落落的。以为学会了这只袖弥天,可以找他洗洗多年的怨埋,结果还不等我回来他就迫不及待的死了。"
他绕到我前面,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温顺得像只猫儿。
"姑娘你说,我该拿杀他的人怎么办?"
我把手放在膝上,认真的看他:"你既然恨他,死了不是更好?"
他摇头,很小的幅度,几乎看不分明。
"不是恨到要杀了他,只是想赢,只是想那个人回头看看。就像你,恨他,难道就当真想他死吗?"
我顿时哑然。说不恨,那绝对是假的。但若是真的恨,扯心扯肺的恨,又怎会三番五次的救他,甚至,甚至帮他救他的她。现在回想,当初的我真是输她输到祖庙里去了。
他好象看穿我想什么,叹口气,像梅一样清淡。
"我救不了他。只袖弥天又如何,终究不是神仙。姑娘,你若是我,父亲给人杀了,该如何?"
我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不是很清楚我的身世吗?何必再问。"
"是啊是啊,报仇。"他笑,很苦,让我错觉上猛吞了棵黄连,哽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的折磨着人。"前半辈子,想找他报自己的仇;这后半辈子,却要报他的仇了。我是不是活得很讽刺?"
我看进他的眼,里面一层又一层,紧密的站着伤口。这人的仇家想来是厉害的,否则怎会只袖弥天在身也只能对着我这外人诉苦?
我知道有仇不能报的滋味,像被幽禁了感情在黑暗里,一个人,找不到方向。夜半惊醒,梦里全是哀怨的责难,枕上被里湿成一片,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剑这东西是少不得帖身的。白天杀了人,晚上还要抱着那些冤血的味道浅眠,生怕一个不小心,睡梦里就给人把命拿了去。甚至想到死,但却又死不得。这样的日子哪怕只掀开个角再看看,也是触目惊心得有些骇人的。我早已受够了。
他,也是这样吗?
心里顿生怜悯。
不料他又笑了。"我想报仇,早已报得了。只是--"拖长了声音,再没下文。
"天晚了,回去歇着吧。"紧闭了嘴,不带拖滞。
被他就这么送回去,由不得我反对。
"惩我......"我坐在床上,透了窗看他被月拉长的背影。"是不是因为报不得仇,所以才取了这样的名,惩罚自己永远记得这样的生活?"我不的其解。
仰头,天上一片云,悄掩了漫天星辰。
三天已过,一切平静。
以为要来的没来,以为会走的也没走。我的人生一向如此讽刺。
在房里忖度良久,决定出门找他说个清楚明白。不等了,再等下去江湖上好事的人不知道有要编出什么妖女痴缠的故事,白给人笑话了去。
屋里没有,这惩我必是到了花园。
好象和花极要好似的,只在它们面前袒露心声。
我不同,我只相信自己。对人再好又如何,最好还不是被狠狠的踩进土里,不带一点留恋的。
远远的见了他的背影,很是孤峭的独坐。案上飘零了一片梅,竟舍不得抚去。
"惩我。"我开口,一阵闷咳。现在连说话大点声都要命,像足那些深闺里的女子。
他极快的过来,身上微带了点暗香。
"又出来了?"语带了责备。
"我来是告诉你,我明日就走。"
"不等了?"
"不等了。"
"为什么?"
"我说过的,三是我的极限,三天已过,该来的早就来了。只怕是不想而已,我又何必强求。"
"你怎么就不想想,如此固执的要逃,何尝不是一种强求。"
我一笑,不与他争辩。"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没有等过?"
他顺手理理自己的衣摆,引我入园,始终小心的保持一段距离。摸不到,只刚好看得清楚。
走在他身后,突然就觉得凉意入心了。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声音里像带了笑,从天边传来。"我若是姑娘你,既然活着,就决不会放手。"
他停下,调整自己的姿态,有些不似人间。
"我能让你留下,自然有我的原因。"
"如果我非要走呢?"
"你能去哪?"
我愣了。是啊,我能去哪?
见我不说话,他了然的点头。
"如果,如果他真的不来,姑娘何不就住在我这落雁庄里?"悠游的舒了口气,像要把憋了很久的烦闷通通倒出。
"还记得第一天见面我说的话吗?"
我努力想想,摇头。本是不在意的人,更何况当日头痛欲裂,哪来的闲暇记你说了什么没说什么。
他却好象受了很大的委屈,皱皱眉,不甘心的追问:"真的不记得?"见我反映依旧,他走近两步,低头看我。
"我当日问你,作我落雁庄的女主人,是真的问。你想好了吗?"
你......我惊诧的看他,这这这......,这算怎么会事?唱的哪出?
眉一横眼一挑,正要说什么,头顶炸响一句极厉的声音:"她可是你说想娶就能娶的?问过我没有?"
这声音......这声音......我呆立当场,头重得不敢抬起。
仿佛间是有个人走近,带着最熟悉的味道和脚步。直到那步子停在我面前,我看得见他的脚。
"胜男----"
他叫我。他叫我。我不断告诉自己,看看他,不是很想看的吗,怎么人到了眼前,却连看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
"胜男--这一生--我以为,我再也看不见你了--"他像憋着一股闷气,声音颤抖得甚至变了调,让我几认不出。
我承认,我鸵鸟的相当难看。
埋下头,用发遮了眼,他该是看不见我的。突然很希望这些都是幻觉,我死了,没有什么落雁山庄落雁公子,没有这花园没有这夜晚,也没有金世遗。
一只手伸来,四平八稳的摊开,掌心向上。隐忍的,有点微微的恳求。
"胜男......"
我终于抬起头了,看着他,面容憔悴得有些惊人。额角有伤痕,想是当日沉船--沉筏的时候弄的。
他看我的眼神很重,重得连这园子都几乎承载不起。不是错觉。不是错觉?我整个人轻轻的瑟缩。
白色的袖下,只有我知道自己的手,多么冷。迟疑的,小心的,试探的抬起,将要伸出,将要碰到。他眼中燃起了一种从前我没有见过的颜色,很红。
风止树静。
将要碰到。
只是将要。
我们每次总是在将要的时候戛然而止,说是人为,或许更是天意。
"金大侠,怎么现在才来?"惩我的声音遥远的,有点凛冽。
我停住,手袖悬在半空,单薄的被风吹动。越过金世遗,我的眼落到他身上,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戴回了面具。
金世遗不回头,依旧盯着我,毫不客气的甩回一句:"你这落雁庄的门足花了我两日才找到破口,也算厉害。"
我愣了下,虚弱的问:"其实你--不想他来,对吗?留我,只为了让我更加死心,对吗?"
他的眼睛在月下瞬时黯淡了会儿,很快又恢复常态。
"我只想他一个人来,但我的确也想你,看得更清楚一点。"这话冲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