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香————漠貘默墨
漠貘默墨  发于:2009年0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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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叔神志清醒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只见他用那种渴血的眼神看着人,或者看着天。"
"但是有时他也会有神志清醒的时候,那时他的人总是十分温和的,喜欢笑着看我和四弟在他屋前那一方小小的院子里玩耍。"
"我和四弟便会多去他那院子里,只为了或许他神志清醒时可以看到他那样的笑。"
"他似乎也害怕自己会突然发狂做出些什么来,从不让我们靠近他,只是用那种带点凉意的温柔眼神看着我们而已。"
"他就在那与世隔绝的庭院里,一日日地像某种植物一样苍白枯萎下去。"
常言笑不知道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自己的眼里流露出多少的痛惜,但是仇香看到了。
他有些莫名的怅然。而后微笑了。
"我没有见过你的连叔,不过我想他若是能从你那家里脱身,应该是个难得的倜傥人物吧。"
"......可遇而不可求。"常言笑沉默了片刻方道。
这话说过后两人间一阵静默。
"我八岁那年,家里的女眷要去五台寺上香,正好那几天连叔的精神都还好,父亲便亲自带了连叔一起去了,希望可以让他稍微散散心。"常言笑继续缓缓地讲述了起来。
"因为觉得连叔喜欢我和四弟,父亲便让我们两个与他坐同一辆车。"
"上山那天刚刚下过雨,走到半途车队最前面的车陷到了泥里停了下来,父亲看看连叔正睡着,便独自去了前面,丢下我与四弟和连叔坐在同一辆车里。"
"父亲离开了不久连叔就醒了,一开始我看着他的眼神还很正常,可是过了一会儿便似乎不太对了,我就朝四弟打个眼色让他从车里慢慢出去。四弟向来机灵,也不慌张,轻巧地从连叔旁边爬了过去,出了车子。连叔瞪着眼睛看着他,他只是撑着不与他视线相触。"
"四弟出去了之后,我便想要跟着出去了。但是连叔的精神已经十分的不稳定,口中‘赫赫'地喘着粗气。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然而我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看。我只是一动,他便要有所行动,结果我们两人就僵持在那里,谁也不动一动。"
说着,常言笑似乎是重又身临其境一般,语气不知不觉中开始紧张,手指紧紧扣着椅子的扶手。
"过了半晌,连叔的情绪似乎又缓和了一些,眼神中狂躁之意稍退,忽然,他对我说了声‘出去!'"
"我怔了一下,连忙连滚带爬地往车门那边爬过去。"
"就在我即将要爬到车门边上的时候,连叔却忽然大叫了一声,扑过来推了我一把,我就往车门外跌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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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即将要爬到车门边上的时候,连叔却忽然大叫了一声,扑过来推了我一把,我就直直地往车门外跌了出去。" 
"车子当时正停在狭窄的山道上,道旁便是断崖,连叔这一推力道很大,我不及反应就往断崖那边落了下去。"
"四弟出了车子并未走开,就在车边听着里面的动静,这时他大喊了一声‘三哥!',扑过来死命地拉住了我的衣袖不让我往崖下跌落。"
"我看到连叔一步步走过来,站到四弟背后。他似乎觉得有趣地指着我们两个人咯咯地笑。"
"连叔大叫的时候,家里的侍从已经听到了动静,这时都围了上来,但是碍于山道狭窄,连叔又站得离断崖太近,没人敢贸然靠过来。"
"我在悬崖下方看着四弟拉着我的衣袖咬牙苦苦支撑着,一张小脸上全是汗水泥污,连叔的脸就在他身后,向下张望着。"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但是一群人就那么僵持着,父亲似乎听到了这边出了什么事赶了过来,但是也一时无法可香。"
"突然悬崖上方传来二娘的声音,我听得她大声哭喊:‘我儿,你快放手!别为了那小畜牲把命丢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四弟他也同时往下看过来,他看出了我的意思,使劲摇了摇头,说,‘哥,不要!'"
"但是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我很快挣脱了他的手,往悬崖下面掉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面,然后就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我人已经在显通寺里了,只看见七师兄对着我笑的一副很阴险的样子就又睡了过去。"常言笑说着忽然笑了,似乎想到当初见面时的情景觉得很有意思似的。
"就这样,你掉下山,令尊没有派人寻找,你也就此......没有回家?"仇香不知是什么滋味地问。
常言笑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派过人寻我,但是我那时并不是不愿回去,而是不能。"
他苦笑了下,"尽管呆在那家里实在没什么好处,但是毕竟我在那里还有一个兄弟,若是没有缘故,让我丢下他,我是做不到的。"
"我没有回去,是因为我跌下山后有好几年里都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或许是因为撞到了头,据七师兄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痴痴呆呆的,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整日坐着......傻笑。"
"足足有五年的时间里我都是浑浑噩噩,虽然知道别人对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是却不懂分辨判断,对外界的刺激反应很慢。"
仇香听到这里不由得上下打量他一眼。
但见这人悠然而坐,一身锦衫齐楚,举动间自来丰姿,实在想不出这人神志不清,整日傻笑会是什么样子。
"过了五年,我心里才慢慢地明白了过来,说话做事渐渐有了条理。七师兄便开始教我认字和武艺。"
"可能是受七师兄影响吧,我虽然记不得从前,倒也并不为此苦恼,一点也没有想过要盘根究底,只是每日读书习武,甚至......一度想过要出家。"
看见仇香惊奇的表情,常言笑笑了,"有什么好奇怪?"
"常大哥你一看就是六根未净的样子。"仇香笑道,"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七师兄当时也是这么说。"常言笑耸耸肩膀,"他当时敲着我的头说,你小子命中没有佛缘,纵入了空门也不过是显通寺里多一个混沌肉身,还不如去那十丈软红中消受些烟火。"
"我当时颇不服气,但是现在看看......倒确实有道理。"他怔怔地叹口气,"这半生,我执念太重,总在当放之时不能放下,其实......或许是身在局中吧。"
怅然的语声,音尾悄然消散在不知何时昏暗了的室内,仇香看不到他的表情。
"后来七师兄离开了显通寺,事先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他一向神出鬼没的,教我武功也是隔三岔五地突然过来教一点。直到他足足两个月没有出现,我才想到或许他出了什么事。"
"于是我跑去问主持大师,结果主持大师随随便便地说,他已经不在寺里了。他又告诉我说,在我没有来显通寺之前,七师兄他就喜欢消失个几个月或者几年,再突然哪天一身邋遢地跑出来吓人的把戏。"
"在他离开前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从没起过出寺的念头,但是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非常非常地想下山,一刻都不愿再多呆。"
"于是我离开了。"
"我离开寺里后,在江湖上闯荡过一段时间,当然实际上只是遇到看的顺眼的人视情况决定是大家坐下喝喝酒还是打一架,其余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结果我发现自己的出手比很多人都要快。"
"有时候我似乎能够想起些小时候的事,但是总是模模糊糊地不清楚。"
"其实我并不在乎,可是,五年前,我又见到了四弟。"遇见幼时最要好的兄弟应该是高兴的,他的语气里却有一份涩然和落寞。
"我当时听一个江湖上的朋友说一位有名的大侠去世了,他想让我与他一同前去拜祭,我本来没什么兴趣,那人又说这位大侠有个独生子,是近几年江湖上风头正劲的狠角色,据说颇有一番血腥手段。我便来了兴致,跟随前去欲谋一见。结果那门里迎出来的主人竟然就是我记得的四弟的模样。"
"四弟没有认出我来。可是我一见就知道了这肯定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小小孩童。"
"可是他的身上却全然没有了小时候那种灵气,有的只是一种阴沉沉的贵气。"
"我没有与他相认,因为虽然长相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但是他身上的气息却是变得......让我什么都说不出。"
"但是我看着他,小时候的事情就象是破除了封印一般点点滴滴淅淅沥沥地回到了脑中。"
"父亲的桀骜薄情,连叔的疯病,还有两个叔父和婶娘们......"
"直到离开,四弟都没有认出我来。我也没有表明我的身份。"
"可是当天夜里我便蒙了面潜进家里,想要看一看,离开了这十几年后,家里的人都......如何了。四弟又是怎会成了这个样子。"
"结果我看见......"常言笑的语声忽然涩然凝止,屋子里一片黑暗却没有人想到要点灯,仇香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试探地问了声,"常大哥?"
常言笑的音调干涩,然而听到这一声吼他继续一字一字地说了下去,"我看到四弟他在原先连叔住的屋子里,站在一口棺木前冷冷地笑着,连叔站在他对面,提着把剑指着他,大叫,‘是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四弟漫不经心地拍着那口棺材,看着连叔疯魔的样子无动于衷,直到连叔似乎是精疲力尽了,才慢慢走到他面前,说,‘你疯了,怎么是我杀了他呢?明明是你杀的啊。'"
"他把连叔提着剑的手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把剑锋对着连叔的脸比划着,说,‘看,这剑上不是你杀人时留下的血么。'"
"连叔就听他的话直直地瞪着那干干净净的剑,四弟凑到他耳边慢慢地说,‘你难道不是一直想杀他的吗?若不是你想杀他,他又怎么会让我杀?"常言笑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着仇香,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出奇,直直地看过来,仇香甚至觉得有一点毛骨悚然。他不由得大喊了声,"常大哥!"
常言笑一怔,而后象是突然破除了迷障一般缓和了语调,"吓着你了?"
仇香舒了口气,"还好,是有点。"
他顿了顿又道,"我......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
常言笑笑了,站起身来摸索着点了灯,"确实,就算我,八岁就离开了那个家,之后......也难以想象若是近三十年都呆在那种地方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低头看着桌上跳动的火苗,"我走了,你......该睡了。"
"唔?"仇香惊讶道,"你不讲了么?"
"哈哈,你不是吓到了么?"常言笑大步走到门边,"我走了。"
仇香静静地看着他走过去,忽然问,"你真正想说些什么,为什么不痛快说出来?"
常言笑的指尖已经触到了木门却又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笑了,"我要说什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带进一阵微风,常言笑走了。
仇香默然坐着,忽然叹了口气,"真是......狡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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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初秋的天气微凉,院子里寂然无声。
仇香持剑在无人的庭院中独自起舞。
满园叶落如雨,一道矫如惊龙的白光在其中来往穿梭,剑气如同狂风骤起卷起满地落叶飘飞如潮翻涌。
舞剑人的心中也正如潮水汹涌,难以平息。
那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直到今天他仍然无法将其理出头绪。
先是庄越那突如其来的一吻,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心思他无从知晓。
一直以来庄越对于仇香来说,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仰赖的、如同亲人一般的存在。
或许就像那天他脱口喊出的那一声"庄大哥",庄越对他而言,恰是如父长兄。
潜意识里,庄越是任他如何肆意妄为也会存在的精神上的依靠。
也是父母死后他心中唯一可以全然信赖的人。
可是庄越那天的行为却倾覆了他的想法。
或者说是......背弃了他的信任。
心里涌起的那一股无名怒气无法诉诸语言却又无处发泄。
之后......心绪激动之下,他凭着一时冲动与常言笑把话挑明。
说出那句话,心中除了那种伤人三分自伤七分的淋漓快意,却又有几分无故茫然的委屈怨愤。
他本以为常言笑要么会当场翻脸,要么会以曾救过自己一命为由要自己放弃报仇。
但是他猜错了,常言笑根本什么都不说。
他很聪明,他没有一个字提到要仇香罢手,却已经动摇了他的意志。
他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一心认定的那种绝对的黑白是非的存在。
他让他禁不住去想,自己一心怀恨的那人......是不是也有着沉痛的过去。
他让他心软了。
想到这里心中一股浊气上涌,仇香的剑气一转脱离了控制,近乎暴烈,激起层层落叶翻卷不定。"呜呜"风声流泄一时如有鬼泣。
突然丹田窜上的一丝激痛迅速地占领了全身的意识,眼前一阵模糊,仇香倒退几步,长剑"锵"地一声落在地上。
一阵眩晕过后,他发现自己仰面向天躺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
手、脚、胸、腹,全身上下各处一时奇痒难耐,一时又剧痛难忍。四肢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一般使不上力气。真气在全身流窜,忽冷忽热,如同脱缰的奔马,不受控制。
脑袋里阵阵发昏直想往虚空坠去,忽然一丝意识闪过:哦,原来是......又发作了啊......那时受的内伤......
不行!
清醒一点!
必须控制住内息!再这么下去......会死的!
在舌尖使劲一咬,尝到血腥味的同时脑中也随之微现清明,仇香咬紧牙关双手用力一撑盘膝坐了起来。
秋初的深夜寒意微重,四下无人,若是就死在这里......怕要到明天早上才会有人知道吧?
仇香满脸都是汉,冷汗。
他微微挑起唇角对着自己冷笑了一下,若是死了倒是轻松,可是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带着困惑死去......我决不愿意!
在丹田中一点一点地汇聚起至纯之气,引导体内杂乱的内息,忍住让人想要发狂的奇痒和奇痛,让四处游走的真气一点一点地平息下去......
直到东方天色微微发白,早起的小沙弥撞过晨钟已经开始四处打扫,仇香才重又睁开了眼。
吸一口清晨的空气,从没有如此沁人心脾。
仇香微微地笑了。
九死一生之后,才知道能够呼吸的快乐。
他捡起被丢弃在地上的长剑收进剑鞘,握紧,稳稳地站了起来。
尔后,他没有回头地大步走出了显通寺。
能活着,是件好事。
但是一个人不能只是活着。
常大哥,你昨天说的话真是十分厉害,差一点......便要了我的命呢......
可是纵然我自己所受的伤害和侮辱可以不去计较,杀亲之恨、灭村之仇又怎能或忘、怎可或忘,怎堪或忘!
我终究要寻萧义安了断了这仇怨!
天刚茫茫亮,仇香几乎是慎重地一步步走在无人的山道上,每一步都很仔细,仿佛以后再没有机会走在这条路上一样。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捂住胸口弯下腰。半晌吐出一口发黑的淤血。
他默默地拭了拭嘴角,重新直起了腰,继续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十天之后的夜里,仇香潜进了流云山庄。
其实完全可以更早,为什么要等上十天......仇香甚至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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