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 下部————鲜血淋漓
鲜血淋漓  发于:2009年0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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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隔着车窗喊“瑶瑶,瑶瑶”,子弹卡进骨头,染血的身体摇摇欲坠,我忽然打个激灵,记起马占说过背上纹的兽是护身符,那刺青早被炸烂了,我怕他如此再难返回去,摸出随身带的刀子,摇开车窗掷给他。

  他怔怔捡起短刀,手指抚摸着刀柄上雕刻的睚眦,知道大势已定,终于衰颓下来,捧着刀子将锋刃挨在唇边深深亲吻。

  郑西寻发动车子,我眼见他被远远抛到身后,孤单的影子越发淡薄,直到最后消失殆尽。

  汽车飞也似的在大道上奔驰,我再制不住满心无尽的泛滥,埋着头哀声痛哭,心里填满哀怨,可这一次终究选择了饶恕。

  我们的纠葛永远是绝望,好像无数将死的飞蛾在眼前挣扎,灵魂被撕成闪烁的碎片,又让人不忍放弃,疯癫的痴迷膨胀在心里,纠缠着怨孽欲罢不能。

  但我甘心舍下怨毒,也唯一一次饶过自己。

  郑西寻坐在前边柔声安慰:“少爷,别哭了,别哭了。”我抹干净泪水,脸上又滑出新的水痕,在面颊上凝出晶亮的道子,靠在后座上自哀自怜悄声低吟,身上还套着马占的衣服,体温熏出迷离的苦蕴,染得脑中翻滚出明艳的混沌。

  繁嚣过后又再清醒,颠簸的车子仍在未知路途上行驶,好像有一年马占载我离开旧宅,凌落的繁华生着翅子飞过车窗,满心盛进斑驳的期望,机关算尽,宠辱交加,到头来仿佛春梦破碎,我从那时开始恨上他,也是那个时候爱上了马占。

  115

  流光飞逝,斗转星移,眼见一年一年的愁慌绕着发鬓滑过,一身的骨肉皮囊尚未染上沧桑,心里却早已经萧条。

  郑西寻靠着我的资给发迹,声名鹊起、前程若锦,几乎一夜之间扶云直上。依着先前玩笑,他果然替我置出一处宅院,琉璃瓦房里摆着花梨圈椅,雕床凿一派八仙过海,透过窗棱子能瞧见院里栽的红海棠,花叶好似成了精含香怒绽,浓艳灼烈团拥着如火如荼,夜里惊醒了抬头往外看,见这片熙攘的鼎沸还以为房屋被烧起来。

  他真心拿我当自家人,因怕我独自呆得冷清,又唯恐自己造次冲撞,巴巴领了亲生的娘陪我逗闷子。老太太穿一条掩脚的长旗袍,曾经是堂子里的姐儿,极懂得一套应酬,待我好像自各儿兄弟般亲厚。

  可惜那时候我脑子已是不清楚,自己痴痴笑着,明白一阵,又恍然糊涂,无福受他们母子殷勤。

  他心血来潮又抱着自己闺女来瞧我,小姑娘刚学会走,张着一双小手撞过来,我见了实在喜欢,连忙赶着喊“常富”,抓出大把桂花酥塞进她手里。

  平日里总盯着房门,偏着脑袋望眼欲穿,郑西寻问:“您瞧什么?”我吃吃笑着说:“刚跟马占约好了,他待会儿可要来接我。”

  他听了面上现出青白,一言不发在旁边守着,屋里便是好一阵静默,直等到沈月赶过来,才算有了热闹。

  却说沈月如今长开了身子,俨然有付男儿架势,因原先跟着我,郑西寻不敢亏待,自己成了家,又千挑万选寻了一房清白的好女儿给他成家立业。

  我知道后笑了好几天,捏着他的耳朵说:“那日后可该是热闹,你媳妇撞着了郑西寻可要管他叫‘夫夫’。”他忙臊红了脸,老大的小伙子还一个劲往我怀里钻。

  我笑着跟他说:“我如今身上越发的不堪,不然真该多往外边走一走,上次去园子里看海棠花,姹红的一片仿佛从梦里伸出来。”他脸上突然一变,瞧我满面的欢喜忙把惊诧收敛住。

  他们都是好孩子,无微不至只为我打算,可我偏偏不争气,刚刚还和颜悦色,发起疯却像换了个人,扒在门板上放声喊马占。

  郑西寻撂下身边的事赶过来瞧我,双手抱着我的腰柔声安抚:“少爷,少爷,没有马占,只有我。”我打着颤哽咽,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张开嘴胡言乱语道:“谁说没马占,他就站在院子里,穿一件水蓝褂子,立在海棠花旁边。”

  他听得身上一震,不由分说抱起我,喊了大夫来打一针麻醉。药性涌上来,眼前笼上缤纷的模糊,好像大片的乌云挣扎着往上扑,我抓着他的袖子轻轻说:“马占寻我来了,我俩说好的,无论如何他都得回到我身边。”

  待脑子再明白过来,这等的丑事仍历历在目,我笑着拍打郑西寻说:“如今真是不中用,待哪天我成了个老疯子,你就把我栓在屋里,可别要我痴痴呆呆跑出去,不留神磕掉满嘴的牙。”

  他见我高兴,大了胆子凑过来,嘴唇挨着面颊碰触,好像春风拂面蜻蜓点水,我存心逗弄,抓着他的手含住手指,舌头托着指尖打转,他全身僵硬着不敢动弹,我再去挠他的脸,像摸着一块生冷的木头。

  郑西寻便是这般无趣木讷,有一回我们终于赤裸相对,他扒开我的腿,小心翼翼抚摸下身蜷曲的阴毛,仿佛要一根根梳理个遍,我不耐烦说:“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把毛剔干净。”他以为惹得我动怒,吓得一动不动,我等了好一阵,骨头被压得发酸,见如此僵持甚无意思,抬起脚把他踹下床。

  若说着房事还是沈月更能讨人喜欢。他的骨骼虽已开展,身体却仍柔韧,能在床上摆出各式姿态。

  三个人一起闹时,我偎到郑西寻身上,袒开衣服对他说:“西寻,你先不想摸我?”他还愣着未答腔,沈月像条鱼滑到我们中间,搂着我吸吮住乳珠。

  欢爱过后我对他抱怨:“我总觉得院子里站着人,落了一肩膀海棠花瓣,双眼灼灼盯着屋里,却怎么也不肯进来见我。你说那是马占不是,他做得什么生分,端得什么架子!”沈月面上煞白,想了半晌后说:“哪里有马占,分明是树影子,您多心了。”

  他们把我当傻子哄,一次两次也便作罢,敷衍多了便惹我勃然大怒,扯着沈月的头发往墙上碰,撞得额头上哐哐作响,一通雷风暴雨后撇下他回卧房里,盹了一夜再醒过来,竟早忘了自己为何而动怒。

  有一回闹得厉害,不只打骂了沈月,还要郑西寻跪在屋里,他已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二话不说便“噗嗵”跪倒,我心里又恨又恼,随手抄起方砚台要往他头上砸,沈月尖叫着挡在他前面,膝行过来扯着我的腿哭道:“少爷,少爷,您别恼!没有马占!真的没有马占!”

  脑海中忽然浮上一幕幕,在红日的光晕里,马占满身浴血消失在路的尽头,手里依稀握着我给的刀,刀柄上铸一匹好杀睚眦。

  这似乎是我记得的情形,又仿佛不完全,某一幕记忆扉页里隐藏着遗漏的部分。

  我疯得太厉害,不由分说扯住郑西寻问:“马占不是回去了?我饶过了他,他不会记恨,转眼便要再寻回来。”

  吃过药,病患渐渐缓和,我见郑西寻被打得鼻青脸肿,心里不落忍,轻声把他唤到床边,伸出一只足踩在他腿间。他脸上立刻飞出潮红,我笑着问:“你怎么总忍着不碰我?可是害怕我?”

  他连忙说:“惟恐你要害怕我。”我听得不明白,他垂着眼道:“我怕造次冲撞了你,过去总见你受人欺辱,身上挂着青肿,眼睛哭得像对桃。我怕自己也要如此惹了你。”

  我怔了半晌,忽然泛出一阵莫名失落,记起马占过去确是如此待我,原来我们更多的是憎怨,相互逼迫和伤害,他理所当然抛舍下我,如今的怀念不舍又算是哪般的仇孽?

  郑西寻不忍碰我,却也不愿意离去,我挨近他怀里,心安理得拥抱着温存,一只手搁着裤子往他阴茎上抚摸,他被撩拨出火,解了衣服把我压在身下,殷红的龟头上抹了润油,手忙脚乱往肛门里顶。

  器官长久未遭侵入,我给他捅得放声尖叫,身体紧绷着抗拒异物,他把龟头挤进去,忍痛劈开肉壁捅进深处,我疼得失了魂,紧抓着他大声喊马占。

  眼眸深处躲着无数影子,我总觉得马占就在身边,看着我疯,看着我笑,可终究不愿与我相见。心里忽明忽暗的混沌,雪亮的颜色一闪而过,打开窗户向外张望,似乎就见着马占影绰绰立在花海里,乱红飘坠了满身满脸,抿着嘴含笑了望,一晃眼却只剩下漫天纷飞的红海棠。

  他必然是守在某个地方,我疯跑着敞开窗户敞开门,凉风裹着落叶吹进屋里,脑子里盛进一只蛾子,拼了命要往光亮处挣扎。

  自己已哭得筋疲力尽,即使疯癜痴狂,依然念挂着他许下的诺言,那一日说得明白,就算死了,也会回到我身边,我哪里顾得上昔日记不清楚的愁怨,满心里只剩下他的样子,好像远处积攒了大片模糊的浓雾。

  但他毕竟没有来见我。

  园子里种的海棠,像一只只妖娆的鬼,抖颤着满身红艳日日嘲弄人间,无树破碎的花瓣攒在黝黑泥地里,越发引出蹊跷的愤恨。

  有一天我终于耐不住,鬼使神差喊着下人到院子里锄开花根,一群人只得受令铲土,待郑西寻闻讯赶过来,却挖出一把雕睚眦的刀,鞘上已被腐蚀得变了颜色。

  这分明是当日赠与马占的,我气得浑身乱颤,指着郑西寻喝道:“你瞧瞧这是什么!马占绝不会丢了我给的东西,他如今身居何处?为什么不来找我!”

  忽然没来由打出个冷战,脊背渗出汗水,我记起马占无数次在梦里现出的模样,满身挂着火红的花瓣,像要被海棠花埋葬,连忙要人继续刨挖。

  闪亮的锄头砸进泥土里,郑西寻忽然吼一声:“够了!”咆哮的调子把我从梦里扯回来,眼前晃过血肉模糊的马占,身上千疮百孔流淌着血,黄绿脑浆溅出来喷了满墙。

  他从思念的摺皱里撞出来,俨然已经成了死人,轻声笑着与我永不相见。

  我终于记起马占的死,他蹒跚着回到山间的小楼,结果被人开枪打爆头,脸上绽放出火烫的血肉。

  鲜血几乎溅落到身上,我摇摇欲坠要栽进泥里,郑西寻连忙搀住,胳膊打着颤,依然轻声安抚.我又犯起歇斯底里,尖叫着朝他撕打:“我知道了!你杀了他!你终究杀了他!我分明已经饶过了马占!你还不肯放过!”

  他情受着一动不动,我抄起那把刀往他身上扎,一旁立的沈月奋不顾身拦着我哭喊:“少爷!少爷!您不要这样!人不是他杀的!不是他!”一双手往我身上抓扯,像是泥土深处张出鬼爪子.

  我被唬得愣了半晌,脑子里绽放出大团空白,精疲力竭的瘫软下来,在这世上只听到自己的喘息。

  原来这里的疯子只有我一个,他们全都知道实情却不肯说,遗忘的隐情如涓涓细流缓缓滑过,马占弯着眼睛轻轻喊“瑶瑶,瑶瑶”。温暖的手似乎环到肩膀上.

  我长呼一口气,知道沈月所言不假,郑西寻没有害马占。

  心平气和安慰他们几句,再绕回房里休息,好像刚才什么都未发生,睡梦里见马占仍是候在外边,远远望着我的影子,既不能进来,也不肯离去,伸出手来拉我,肌肤刚刚碰触,他便哗啦一声碎成无数的粉末。

  经过那一日混闹,因为外边繁忙,我脾性又越发古怪,郑西寻渐渐疏于来往,宅子日日冷清,我又发了几回疯,心里却一天比一天澄明。

  有一日沈月难得过来瞧我,我唤他坐在炕上闲话,他笑道:“这一阵都不胜繁缛,待把事情应付下来,西寻天天赶来请安,到时候您又该烦他吵人了。”

  下人照旧端上茶水,碧绿瓷壶只配了一枚杯盏,好像一大一小两团叶子,我瞧着他含笑不语,拈着手斟上茶沏水。

  待茶水从壶里倒出,浓艳的碧绿在青瓷碗里晃动,好似油润的翡翠荡着波纹,满园子万千茂盛也争艳不过。

  沈月惊奇道:“这是什么茶叶,倒是叫我开眼。”我不答腔,定定瞧着窗外,他以为我又犯痴想马占,故意伸手抢茶吃。

  我笑着朝他打一下,青瓷茶碗捧进手里,听见外边雀子喳喳欢闹,好像隔了一场清澈的梦。那一日,马占身负重伤返回据点,却不知那里早设下埋伏,他永远自以为是,最后只剩下死路。我不忍见他暴弃荒野,将尸骨敛回来埋进院子,火红的还棠花盛开了,我便发了疯,只以为自己饶了他,煎熬在痴狂里日复一日等下去,也以为自己饶过了自己。

  过一会儿,我对沈月说:“你可莫淘气,我日后只给自己斟茶吃。”掂起碧绿的杯盏将水一口一口饮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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