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贝亚德
贝亚德  发于:2009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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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霖铃

宿云篇

从管家那里拿过赏钱,不敢多做逗留,我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墨衍病了,他身体一向不好,或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这次他病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大夫叮嘱我一定要按时给他煎药,可是宴会结束得比我想象的还要晚,足足迟了半个时辰,不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唉,我果然应该把这场宴请推辞掉。只是墨衍说什么也不答应,说胡大人在我们这里有钱有势,怎么也不能得罪他。所以本来是请了墨衍去吹萧,结果我代他去了。

墨衍一直都有咳嗽的毛病,特别是到了冬天,就咳得特别厉害,严重的时候还咳出血来。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他最近常说他等不到明年的春天了。我说他就喜欢乱想,他只是无所谓的笑笑,说,我活了那么几十年已经够了。对于生死,他比我看得开。我也隐约有着不好的预感,只是不打算去承认,因为我害怕一个人。但是墨衍说,人生总是要面对这样那样的分离。和这个人分开,又会遇见另外的人。他说,我死后,你就走你自己的路吧。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

和墨衍相遇是在四年前,是他在河边发现了昏迷的我,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我才渐渐恢复过来。命是捡回来了,但关于从前的事情我一点都没有了印象。大夫说我的脑部受到河里岩石的撞击,或许如此,我失去了原有的记忆,包括我的名字。然后墨衍给我取名宿云。从那之后我就跟着墨衍学习吹萧,我所有的记忆都是和墨衍在一起的日子。

走进院子,就听到墨衍的萧声,无聊的时候,我们都习惯吹萧来打发时间。我去了厨房,看见桌上的菜完好的摆在上面,天,他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我给他热了点粥,然后把药煎好,端进他的房间。
他正坐在窗边,听见我脚步声,回过头,有气无力地问:"回来了?"
最近两个人月他迅速地消瘦下去,完全没有了精神。
"恩。今天身体有没有好些?"
"还不是就那样了。咳咳。"
说了不到两句他又剧烈的咳嗽起来。我把东西放在桌上,跑过去轻轻拍他的背,他稍微喘过气,坐直了身体,拉住我的手,说:"扶我到床上去。"
我几乎是架着他的整个身体才来到了床边。

我说:"吃点东西吧。"
我把粥放在他嘴边,但他却摇摇头说:"我不饿。"
我有些着急,说:"怎么会不饿呢!你一天都没吃东西!"
他还是摇摇头,不愿进食。
我说:"那算了,吃药吧。"
我一勺一勺地喂他,结果后来全吐了出来。吐出的脏物里面还夹杂着血。他背靠在床柱上,大口大口的呼吸。
他说:"宿云,我已经走到尽头了。"
我深呼吸两口,不让眼泪流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说:"怎么会,你还会活很久。"

他苦笑了一下,不与我争辩,而是说:"你把床下的箱子打开。"
箱子?我蹲下身,果然,在墨衍的床下有一个长条的木箱。我将它拖出来,看见上面没有上锁。可能在床下放了许久,上面布满了灰尘。
"打开它。"墨衍说。
我将盖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把上好的古琴,不过弦已经断掉。
我问:"原来你弹琴的?"
他说:"恩,以前弹过。"
"那为什么后来不弹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说:"看见旁边的一个香囊了吗?你把它拿出来。"
我将那个绿色的香囊取出来递与他,他将它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块洁白无暇的白色玉石。玉是凤的形状。
"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了,你将它收好。"他突然把它塞到我手里。
我说:"我不要。"
他用严厉的口吻说:"拿着。"
于是我只好拿在手里。他有些开心的笑,说:"这就对了。"

然后他又靠在床柱上,若有所思一般,说:"这玉本来是一对。"
我问:"那另一块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用些许凄凉的语气,说:"送给另外一个人了。"
他似乎不想与我多谈此事,转而说:"宿云,决定好去哪里了吗?"
我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呆在这里。"
他说:"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如果不知道,就去寻找。天下比你想象的还大,总有一个适合你永远驻足的地方。还有,你一定要记住,不论谁问你你师父是谁,都不要说我的名字。"
"为什么?"
"不要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做就是了。不要对别人说你吹萧的技艺是我教的,也不要对别人说你认识我。"

然后他闭上眼睛,似乎没有力气再与我说话。我担心的将手指伸到他的鼻子前,幸好,还有呼吸。我替他盖好被子,将他的房间打扫干净,最后确定了一下他只是在熟睡,我才安心的走出房间。
屋外,已经升起了月亮。圆而冰凉。


两年后 冬 京城

大雪刚过,路上积满了厚厚的白雪,枯竭的树上挂着一条条的长冰,泛着银白色的光。天空依旧黑压压一片,看那样子,估计还会下雪吧。

我裹紧大衣,沿着胡同一直往里走,在转了三个弯之后的院门前停下来。推门而进,院子里还是和往常一样安静。地上的雪被干净的扫在一边。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打扰了这宁静的氛围,里屋的门"嘎吱"一声打开。
"师父,你回来啦!"他从里面冲出来,一下奔进我怀里,死命抱着我。
我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说:"啊,我回来了。"
他抬起头,眼睛微红,带着点责怪的语气,说:"你一去就是两个月,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心生内疚,为了给墨衍扫墓就在扬州多停留了一段时间,却忘记了他还一个人在家等我。
"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我说。
"真的?"他顿时喜笑颜开,说,"以后无论你去哪里都会带上我吗?"
"恩。"我点头。

他开心的帮我接过包袱,跑回屋里,说:"师父你先回屋里歇会,一会就开饭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口气。他的心里一直存在着不安,害怕有一天我会将他丢弃,就像他的父母一样。然而我却只顾着自己的心情,将他内心的感受忽视了。
他叫林路遥,一年前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遇见饿昏在路边的他,我心生怜悯,将他救起,从那之后,他就一直跟着我。
我告诉他,我是四处漂泊之人,跟着我只会吃苦。我不是在骗他,自从墨衍死后,我就离开扬州,一边卖艺吹萧,一边游走各地。我没有目标,也没有想安定在某个地方。他听后什么也不说,照常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没办法,我只好让他留在身边,教他吹萧。
有一天,我们碰见一个卖玉的商人,他偶然间看见了墨衍送我的那块玉,惊讶地感叹了一句:"那是在皇族里才有的上等玉石!"我才知道,墨衍留给我的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珍宝。商人很疑惑我怎么会拥有那么珍贵的玉石,我和他同样疑惑,墨衍是从哪里得来的?那玉石究竟有着什么意义?一连串的疑问让我做了一个决定--去京城。我的直觉告诉我,只有在京城我才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况且身边还有一个没长大的少年,我不能让他和我一样无家可归,既然收留了他,就要尽到责任。所以在来到京城没几天,我就在偏僻的胡同里找到一家住房,从此定居下来。白天我们就去街上吹萧,晚上偶尔去一些大户人家举办的宴会上演奏,一晃就过了大半年。只是关于玉石的事情一点头绪也没有,问过很多人,他们都不知道。
吃过饭,我躺在床上,才发现手脚酸痛,这是拼命赶路的后果。林路遥端来一盆热水,我洗过之后,轻松许多。

"师父,今早时候,九王爷派人来过。"
"哦?说了什么?"我喝了一口热茶,问。
"那人说明天晚上王府里有个宴会,想请你去吹萧。"路遥说。
"恩?宴会?那还倒真是奇怪了,王爷不是一向讨厌嘈杂吵闹的吗?就连生辰也只和几个朋友聚了聚,这怎么突然想起举办什么宴会了?"
"不知道,那人什么也没说。"f
"是吗?那一会你去一趟王府,告诉他们说明天晚上我会去的。"我说。
"可是......"路遥说,"您才刚回来,这么劳累还......"
"没事。"我笑着摸摸他的头,说,"不用担心。"
见我坚持,路遥什么也没再说,端着水走出了房间。眼皮变得沉重,我又躺回床上,准备好好睡一觉。

或许是因为太累,没多久我就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回到扬州,回到那个老房子,墨衍坐在窗边吹萧。萧声依旧动听,他看起来很有精神,我从未见过他那么幸福的表情。
幸福?墨衍,你是想告诉我你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好,是吗?
他停下来,对我笑笑,轻轻挥手,消失在空气里。
我的内心不禁涌上一股酸楚。在他去世两年后,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他,却仿佛永远离别般的悲楚。
墨衍,你是来与我道别的吗?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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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扬州的那段时间,我做着和往常一样的事情。去常和墨衍一起吹萧的郊外,走常和墨衍一起散步的小路,一切如常,尝试着就好象墨衍不曾离去。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不论我做什么,墨衍都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再像往常一样,用他那生冷而严肃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宿云,宿云。
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取而代之,身边响起的稚嫩声音,不断回响在耳边。
"师父,师父......"
不间断的,让人温暖的声音。
那是在叫我吗?

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路遥泪流满面的脸。我的思绪从梦境回到现实,心里的失落感一哄而散。
我困顿的坐起身,问,"路遥,出什么事了吗?"
路遥先是一愣,紧接着扑进我的怀里,"哇哇"大哭。
"别哭了,孩子,出什么事了,告诉师父。"我试着安慰他。
他抬起头,盯着我看了几秒,才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
"啊?"
"师父,你睡了整整一天......从昨天中午一直睡到今天早上!"
"什么?现在已经早上了吗?"
我惊讶地望向窗外,晨间的阳光正温柔的挥洒进来。
"对不起,我太累了,不知不觉就......不要担心,我没事。"

我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他才破涕为笑。他站起身,说:"师父,我去给你拿吃的来。"
我披上外衣,从床上走下来,喝了一口凉掉的茶,脑袋清醒许多。昨晚似乎又下了一场大雪,今天的天气放晴却依旧冷风刺骨。我走到窗前,关掉了窗户,屋里顿时暖和起来。我拿起挂在床前的萧,那是墨衍的萧,已经许久不曾用过。
路遥端着饭菜走了进来,说:"师父,吃饭了。"
"恩。"我坐到桌子边,问,"我走的这段时间有好好练习吹萧吗?"
"当然!"他说,"我每天都有练习,现在已经把师父新教的曲子练熟了。"
"那......想要这个吗?"

我把墨衍的萧递给他。他先是一惊,接着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我,问,"这......这个......是要给我吗?"
"恩?不喜欢吗?"
"不是!"他欢喜地接过,说:"只是师父一直将它带在身边,我想那对于师父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没想到师父会送给我。"
"再好的萧不用来吹也是浪费。"我说,"以后你就用这支吧。"
"谢谢师父!我现在可以去试试吗?"
"当然。"我说。

他转过身,跑到门口,又突然转头问:"师父,今天晚上你还去王府吗?"
听他一说,我才想起还有这件事情。
"去啊,怎么了?"
"恩,没什么。我昨天去过王府了,那里布置得好漂亮,听家仆说,似乎有不得了的人来呢!"
不得了的人?想想也是,九王爷宴请的人又怎么会是平凡的人物呢?

然后他就欢快的飞奔出去。没多久,从院子里传来技法略显生疏的萧声。



二(1)

这个王朝,曾历过一场大的动乱。五年前的秋天,当时的太子,现今的皇上,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及兄弟,登上了皇位。我没有关于那场政变的印象,所有的事情都是后来听墨衍说的。
而在那场政变中唯一幸存的皇室就是当今皇帝的胞弟九王爷。我曾听到过京城的人们谈起过他,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很冷漠,有人说他是个善良的人。无论怎样,能得到皇上的信任,想必一定有他异于常人的地方,绝不止他和皇上是兄弟这么简单。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刚到京城没两天,我就与他相见了。

为了赚取生活费用,当时我每天都到京城最热闹的一条街市吹萧。京城的人果然富庶,一天得到的赏钱比我在一个小镇上一个月得到的都多。
那天我又呆在街市旁边的一棵大树下吹奏,吹着吹着,赫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与我的萧声竟和在一起。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我猜想一定是某位琴艺高超的艺人。结果让我有些吃惊,在被一位英武的侍卫带进豪华的包厢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穿着华贵,长相艳丽的公子。他说他叫君华。

君华,便是九王爷的名字。墨衍曾说。

和传言不同,他既不冷漠,或者说他是非常爱笑的,至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时常发出微微夸张的大笑;他也并不是善良的好人,我亲眼看见他将一个年迈的老翁赶出他的府里。但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却和我成为了朋友。在听说我正寻找住房时,他将一个废弃的院子卖给了我,以非常便宜的价钱。
后来我成了王府里的常客,他非常喜爱弹琴,一见到我就要我吹萧为他伴奏。他和别的朋友相聚也必定叫上我,由此我的生意渐渐多了起来,时有王公贵族找我去他们的府里,不得不说,九王爷帮了我很大的忙,若不是如此,我可能还呆在混杂的街市上。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有次我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他。他愣愣地看了我很久,说,宿云,因为你和我以前的一个认识的人很像。
认识的人?什么样的人呢?我很好奇,却没有再问。
每个人都有不愿向别人坦白的秘密,或许我不该去计较那么多。

站在王府门前,听见从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宴会已经开始了。我扣响大门,管家从里面出来,看见我,着急的说:"宿云师父,你可来了,王爷他们都在等着呢!"
"是吗?对不起。"

我跟在他身后,绕过走廊,进到院子深处的大堂。管家进去通报出来,让我进去。
我刚跨进门槛,就看见九王爷带着那神秘莫测的笑容坐在右边,正座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样貌英俊,不带一丝面容的男子。所谓不带一丝面容,就是看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而这往往比一个人愤怒的时候更加恐怖。于是,在场的人,除了九王爷,其他的人都正襟危坐在原地。
"哎呀,宿云,你可来了,我们可是等了你大半个时辰。"
"抱歉,王爷,我来的时候马车出了点问题,只好一路步行过来......"我微微欠身。
"废话就不多说了,你快演奏两曲,给这些大人们解解闷吧,"他说着,又笑了起来,"这些舞女的舞蹈看得我直打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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