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墨旋
墨旋  发于:2009年04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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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匕首犹带着他胸口的余温,我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
"我从不曾恨你,我只恨自己,为何会因你的愤恨而心痛欲绝。"
他微微一怔,伸出手臂,一把将我紧紧地揽入怀中。
"你又怎知我的愤恨背后,不是心痛欲绝。"
三日之后,突厥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魏子闳率军奋力抗争。血战之时,我军十万兵马如神兵骤降,分从西南、西北两方冲杀而来,将突厥围剿于赤血城下,突厥可汗中矢而亡,西突厥覆灭,唐军大获全胜。
也许这就是战争,十几年的混斗纠葛,却在一昔的血雨腥风间灰飞烟灭。
庆功大会这天,赤血城四处张灯结彩,人声喧鼎。
我身旁几个兵将正喝得酒气熏天,只听一人说道:"要说我顾老三信服什么人,那非咱们魏将军莫属了。都神了,你说怎么突厥刚一出兵,黄旗营和青旗营就刚好赶来了。当时我还以为老子眼花,心想,老三阿老三,枉你征战了大半辈子,怎么贪生怕死到这种地步!"
四周将领哈哈大笑,一人说道:"顾老兄啊,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六支营旗早就把突厥包围啦,就等他们发兵,我们才出其不意的冲将上来,好让他们欲退不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那顾老三挠了挠头道:"可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么多人马,深入突厥大刀阔斧的砍不就得了,将军为何偏偏自己领一队人马由贺兰山直攻赤血城呢?"
一个参将打扮的人道:"你有所不知,突厥多为游牧,各部落的军队本就分散,也只有找个由头把他们聚集起来,才可一网打尽。"
正说话间,却见一个小兵匆匆的朝我走了过来,奔到跟前,他低声说道:"玉大人,京城节度使枉良拜谒。"
我心中一惊,马上随他进了大厅,只见那枉良一身翻领狐毛儒衣,正坐在桌前慢慢掇着一杯热茶。
他见我进来,连忙起身,脸上堆笑,拱手道:"玉大人,贺喜贺喜,此次唐军大获全胜,玉大人功不可没啊。"
我微微一让,道:"我军剿灭突厥,全靠魏将军用兵如神,诸将领拼死搏杀,玉某有何功劳?"
他摇了摇头,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若不是玉大人和厉侍卫的‘苦肉计',突厥又怎肯定下城下之约,让我军不费一兵一卒,就牵敌七日?"
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玉大人,此番枉某前来,一是为了贺喜,二是为了传皇上密旨。"
我一惊,只见他从袖口中抽一支朱漆的木盒,说道:"玉大人,请接旨。"
我俯身拜下,双手举过头顶接了木盒,只见这木盒外围描金,两头皆以蜡油封死,确是圣上密旨无疑。
我心中疑惑,面上却不露声色,将密旨揣入怀中,那枉良也并不多言,告辞而去。

 

第15章

酒席散尽,我回到房中,借着火光展开漆筒。此时门外脚步声起,阿厉敲了敲房门,走了进来。
"公子,魏将军说,再过几日咱们便可随大军动身,班师回朝。"
我点了点头。自从上次城门一战,魏子闳便与阿厉冰释前嫌,两人本都是好武之士,酒肉相交,豪气干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连我看着也有几分嫉妒。
我移烛向前,将漆筒中的纸卷取出,但见一枚红印盖于纸缝,上书"御笔圣意"四个大字。
我展开纸卷,上面的朱红笔迹字字透血,犹如一道天雷,将我惊立当场。
阿厉见状,忙接过了我手中的纸卷。
那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却是如此触目惊心。
"诛杀魏子闳,携颅见朕"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以命相效,恪守尽忠,却功高盖主,落得如此下场。
我颓然坐在房中,浑身冰冷,只觉心乱如麻。
阿厉坐在我身侧,任我紧紧抓着,却也是不发一言。
桌上烛火将尽,微弱的亮光挣扎得跳跃起来,我攥紧了厉的手臂,手指竟有些发颤。
"厉,不可以杀他,绝不可以。"
阿厉点点头,伸手握住了我冰凉的双手,满心痛楚的望着我。
此时,烛火散尽了最后一丝光热,颓然而灭......
玉明晔去年九月奉命随军,自长安出发,一路西行,到得剿灭突厥,整整一年零三个月。
这一年零三个月的随军征战,却只为在最后功成名就的一刻,尊圣谕刺杀主将。
天底下可还有比这更荒唐无稽的事情!
屋外西风骤紧,我心中已是寒凉一片......
次日清晨,魏子闳听闻我身体欠安,一早便入我房中探视。
我双目通红,满心怆然,只得转身向里,装作熟睡之状。
他在我榻前坐下,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略放下了心,便清了清嗓子,说道:"明晔,我知你已经醒了。"
我不作声,半闭着双眼,心中悲戚,依旧一动不动。
他不以为意,像是故意逗我,拿腔说道:"再过几日大军便班师回朝,我已经打算好了,一回去就找个青山绿水的地方置房买地,再讨几房媳妇,生一大堆大胖儿子。"
我微微一颤,却被他瞧了个正着。
"怎么,生气了?"他贴近了我,轻声笑道:"到时你宽袍锦带,就算见到我,也一定眼睛都不瞅一下,嗤鼻笑我‘咦,哪来的村野蛮夫'。"
他学得惟妙惟肖,我却心中更痛,两行泪水不由自主的滚落而下。
他见我兀自不理,微微叹了口气,幽幽说道:"都是顽话,又何必在意,我有心与你一同归隐,却知你是金枝玉叶,又岂肯和我粗茶淡饭,在市井间了此残生。"
一瞬间,我的心犹如被刀戳了一般,一腔热血梗在喉头,泪如雨下。
他好像察觉了什么,一把将我身子扳过,我避无可避,泪水在他面前潸然而下,如决堤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他大吃一惊,双手紧紧的握住了我的肩膀,满眼心痛。
"明晔,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心中已悲戚到极点,哽的说不出话来。
他见我如此,心中越发焦急,刚要开口相劝,一双虎目却忽然射向了我枕边的红木盒子......
"啪"的一声,盒子坠落于地。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一拳打在墙上,鲜血顿时顺流而下。
我扑身过去,一把握住了他血肉模糊的手掌,心中痛如刀绞。
他手指微颤,脸上更是一阵灰白。过了半晌,他垂下眼眸,竟淡然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我全身一震,犹如坠入了万丈深渊。
"我不会杀你,厉也不会,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能怎么办?我连夜逃走,害你一家锒铛入狱?还是举兵造反,索性直捣长安?"他面色惨然,双拳却握得咯咯作响。
"皇上要你刺杀我,只因阿厉的快剑天下第一。无论我有什么举动,皇上都会知道你有心放我,到时就算抓不到你,你在京城的家人也拖不得干系......如今四海平定,民心方安。若我举兵造反,莫说这帮兄弟要跟着我再冒杀身之险,就算到了九泉之下,我爹也决不容我这不忠不义的儿子!"
他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浑身犹如坠入冰窖,瑟瑟颤抖。
过了半晌,他轻轻将我揽入怀中,幽幽叹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魏家两代都无愧于家国,而我又在这塞外的寂寞沙场结识了你--玉明晔,而非长安城中的玉大人,此生已是无憾了......"
一连几日,我闷在房中茶饭不思,却发现自己二十年来博览群书,竟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古往今来的圣贤书中,却没有一册教我如何能救魏子闳。
这日清晨,阿厉步入房来,刚把饭食置在桌上,想要劝我,却忽地僵立于当场。
"公子,你的头发......"
我下意识的拿过铜镜,发现憔悴的面容背后,三尺青丝,竟一昔之间变得雪白。
我愣愣的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自心底涌出。
玉明晔,任你青丝成雪,却还是苦无良策。
傍晚时分,我听到脚步声起,知是魏子闳来看我,忙将被子掩过头顶,遮住发丝。
他坐在我榻边,欲将锦被掀开,我伸手去挡,却已不及,柔长的白发一时如瀑布般铺展在他眼前。
他微微一怔,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伸出双手,将我的长发捧在了掌心。
他手间微微颤抖,抬头望向我时,眼中竟似要滴下泪来......

 

第16章

这日晚间,屋外寒风阵阵,我倚在魏子闳怀中,疲惫的刚要睡去,忽见阿厉敲门而入,一脸抑制不住的惊喜。
"公子、魏将军,天无绝人之路!"
我猛地惊醒,一下坐起了身子。
"公子,我今日清点突厥俘虏,竟发现其中一人面容酷似魏将军。以他替之,魏将军或可脱身。"
我一惊,顿时瞪大了双眼,一下从床上跃起,拉住阿厉道:"走,咱们去看看。"
魏子闳却伸手一档,一把将我拉回怀中。
"外面风寒露重,你这衣单体薄的,明日再看吧。"
我望向子闳,他目光如和风般温暖,悠悠的看了我半晌,转头向阿厉道:"若面容真得酷似倒可一试,若只有几分相像,却不可冒险,陷你们于欺君之罪。"
"魏将军放心,阿厉初看此人时,也是一惊,他与将军面容相差无几,若非蓬头垢面,阿厉险些以为他就是将军。"
我心中大喜,转头去看魏子闳,他冲我微微一笑,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欣慰。"若是这样,便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心中既是欢喜,又有不安,只盼着天明去囚房中见见那突厥俘虏,方才安心。
天还没亮,我便更衣起身,携了阿厉来到关押突厥俘虏的牢房之中。这牢房甚是黑暗,几处火把忽明忽暗的燃着,照着铁窗中的人脸一片诡异。
"公子,就在那了。"
四周的火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我慢慢走近,紧张的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囚室中的人恍若不觉,依旧低垂着头颈,甚是潦倒。
我走的囚室前,刚刚蹲下身子想要将他看清。没想到他忽地猛一抬头,竟与我四目相对。
我一惊,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若不是他枯黄的头发与狼一样嗜血的眼神,我真的以为这囚室之中的人,便是魏子闳!
次日大军便要班师回朝,魏子闳一早纤马,来向我辞别。
我掀帘而出,见四周大雪纷纷扬扬,天地已是一片洁白。
魏子闳手牵配驹,一身商人装扮,宽沿的毛帽上粘满了雪花,连眉上竟也染着几粒飞雪。我第一次发现,脱下戎装的他,竟是如此俊逸超然。
雪花静静的飘洒而下,我与他并辔而行,只盼着面前的路没有尽头。
"我走之后,若众兵将问及,就说皇帝有令,召我火速回京。"
我点点头。"子闳,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他停下马来,伸手抚过了我的面颊,幽幽说道:"只要朝廷悼文一发,全天下都只道魏子闳死了,我便回来看你。"
"我不要你来看我。"我说得斩钉截铁。
他微微一愣,疑惑的凝视着我的双眼。
"我要你来接我。"我握住了他的双手,"青山绿水,卸甲归田,是你说的。"
他微微一怔,眼中竟隐隐闪出了泪光......
"已经很远了,明晔,就送到这吧。"
我看着他,满眼眷恋不舍,却只得点了点头。
他伸手过来,轻轻替我紧了紧衣领。"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心中像被什么东西牵动着,撕扯地痛。
低头沉默了良久,我终于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他淡淡一笑,却也吐出了一句。"后会有期。"

蹄声已远,冷风渐急。
这漫天雪幕,模糊了我的双眼,终于将我们的身影远远隔断。
我伫立良久,转回头时,才发现风雪已将来时的马蹄掩盖,没了踪迹......
晚间风雪兀自不停,我踱出院子,看着城周的一草一木,顿觉怅然若失。
忽然,一声长嘶,一个黑影猛地跃入了我的视线。
我冲出城门,竟发现一棵矮树旁,魏子闳的战马正在原地打转。
我一惊,心中"咯噔"一喜。
难道是魏子闳回来了?
我转身向阿厉房中奔去,子闳回来不见我,必会去找阿厉。
阿厉房中漆黑,室内竟空无一人,猛然回头,却见子闳的屋子亮起了灯,纸窗上依稀还透出个人影。
我心中一喜,顾不上多想,便掀帘而入。
空荡荡的屋子,并没有魏子闳的身影,惟有阿厉正颓然坐在榻上。
烛火影影绰绰,照亮了桌上的一件事物,我身子微抖,嗓音也有些嘶哑了。
"阿厉,你已经动手了?"
他点点头,脸色苍白如纸,却费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公子放心,我会善待他的家人。"
我微微愣了愣,缓缓走向桌子。那事物上蒙着块红布,深色的血液透过布帘,犹染得斑斑点点,在火光中异常刺目。
走到桌前,我深吸了口气,猛地将布一揭,只觉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平时笑我们武将粗糙,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如今还不是形同牛饮?"
"此战若捷,我大唐便四海归一,从此再无征战。到那时,子闳将卸甲归田,远离朝中一切是非。"
"我有心与你一同归隐,却知你是金枝玉叶,又岂肯和我粗茶淡饭,在市井间了此残生。"
"只要朝廷悼文一发,全天下都只道魏子闳死了,我便回来看你。"
......
醒来时,屋外黑沉沉的,尤似尚在夜中。我环顾四周,昏暗的烛光下,影影绰绰依稀是我屋中的景物。
阿厉移烛上前,将茶杯取过,小心翼翼的将我扶坐起来。
我无力地偎靠在他怀中,轻轻说道:"阿厉,我好像在城门外,看见魏将军的马了。"
阿厉身子一僵,拿着茶杯的手静止在了半空。
过了半晌,他温言安慰道:"这月黑风高的,公子定是眼花了。军中的战马本就长得相像,公子又怎么确定那就是魏将军的马呢?"
我低头一笑。"是啊,多半是我多虑了,否则怎么会只见马,不见人?"
阿厉脸色瞬间煞白如纸,他清咳了一声,并不多说,便将茶杯送到了我的嘴边。
我不去看他,喝了口水,微笑道:"那突厥人与魏将军长得太像,刚才一见,还是受惊不小,倒是让你替我担心了。"
我话刚说罢,忽觉喉头一甜,一股腥气升腾而起,险些冲出了我的嘴角。
我强自把它压下,指尖把着阿厉的肩膀,轻声问道:"厉,你的剑有多快?"
阿厉一惊。"公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摇了摇头,惨然一笑。
"我只是想知道,他那时,疼是不疼。"
暮霭沉沉,朔风阵阵。
漫天风雪中,一支浩大的军队默默向东而行。
我和厉走在队伍的末尾,迎着风雪,任蹄声踏得清冽。
在突厥人的信仰中,
头颅与身体的分开,
代表了灵与肉的死亡。
老翰林的话,伴着寒风在耳边悠悠荡开。
浑然天地间,一切的一切,早已消散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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