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五天以后,我们终于翻越了贺兰山,并大破山脚的赤血城,占领了突厥东面的重要城郭。
好像是故意放出了风声,第二天,便有一支突厥军队兵临城下,扬言主力兵马即将到来,势必夺回城池。
果真,不出五天,城外已是金戈铁马好一番壮大景象,突厥人一再向我们发起进攻,却无奈此城建造精良,加之我军防御固若金汤,任其使尽浑身解数也是久攻不下,很有些"作茧自缚"的味道。
我军终是人数少寡,撑了几日,战士们多已疲乏,士气大不如前。而再看城外,突厥虽暂时攻不进城,但人数却越聚越多,犹如积蓄已久的猛兽,随时都有可能拼力一战,来个鱼死网破。
再观魏子闳,这几日却是一脸泰然,丝毫不为两军的人数悬殊所忧。所幸这城池比邻贺兰山,储备还算丰盛,而城中的男女老少,皆成了我军的俘虏,被看押监管起来。
这日城外忽然叫嚣声起,我站在城楼放眼四望,远处一队人马正越奔越近,细看其装束,竟是突厥的御前大军。
那为首一人五十来岁年纪,昂然矫健,目光炯莹,他一入军中,兵士们便纷纷下马,叩拜在地。
我正有些诧异,却听身旁有个声音说道:"好一个御驾亲征!"
抬眼望去,魏子闳正半眯着双眼,冷冷地注视着来人,他手握佩剑,盔甲上的红缨犹如火焰,在日光中突突跳跃。
我不禁一惊,难不成那人竟是突厥可汗?
细看下去,那人除却一身贵气,眉宇间更有着几分霸道气度。其身后跟有一人,黑衣长衫,待看清了眉眼,我心中顿时一震。
那人,不是阿厉,还会是谁?
魏子闳好像也看到了来人,不着痕迹的扫了我一眼,我心中打鼓,脸上却不动声色,装作视而不见。
只见那突厥可汗纵马城下,昂起头,半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拍了两下手,他身后便钻出个翻译官,朗声用汉语说道:"哪个是魏子闳?"
他这话问得着实无理,而魏子闳却并不在意,大声说道:"在下正是。"
那翻译官看了看突厥王,便上前一步,大声道:"魏将军,我王久仰你英名神武,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此番二军对阵,有几句话亟待讲明。"
魏子闳昂然道:"请讲。"
"今日的状况你我皆心知肚明。你们虽占领赤血城,但城外已围满了我们的人马,即便是困兽之斗,也支持不了几日。而我军声势浩大,若定要强攻,有个三五天也必能将城夺回。只是我突厥可汗体恤民心,不愿多伤人命,不如我们也效仿昔日东突厥的渭桥之约,暂且换一种方式来判定输赢。"
魏子闳顿了顿,道:"愿闻其详。"
"昔日两军鏖战,主将先要短兵相接,输的一方需按约定作出退让。不如我们今日也由双方各出一人比试过招,以此暂定输赢。"
魏子闳笑道:"只不知这输赢的筹码。"
那翻译官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若我方险胜,请魏将军将城内子民兵士尽数放还,若魏将军赢了,我军答应退后十里,七日之内不发一兵一卒。"
听到此处,我不禁暗然称妙。若我方败了,归还其兵马百姓,这突厥可汗必然大得人心,无所顾虑,势必全力攻城;若我方胜了,七日之后粮草将尽,我军便成了苟延残喘的案上鱼肉,突厥夺回城池易如反掌......
正思量间,只闻魏子闳大声说道:"好,就依先生所言!"
我一惊,疑惑不解地看向他,而他却仍是那副居高临下的傲然姿态,丝毫看不出悲喜。
"魏将军果真痛快,那明日卯时,我军在此恭候一战。"
那人说罢,伸手一揖,便回到营中去了。
晚间寒风阵阵,我经过魏子闳的房前,见里面兀自亮着烛火,有些恻然。
此时更鼓已响了三声,城上重军把守丝毫未松,战士们甲衣的摩挲声伴着风声阵阵传来,显得这夜愈发凄冷。
我在魏子闳房前出了会神,刚要离去,却听里面一个声音唤道:"玉大人请进。"
我避无可避,只得掀帘入内。
魏子闳正坐在桌前细细研究着军事图,他并没有抬头看我,只是比了比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桌前,见他桌上的图纸已陈旧异常,上面大大小小画着各种颜色的圈点,看起来甚是繁复。
我看了他半晌,见他旁若无人,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地图,不免有些尴尬。
"魏将军,明日一战,你可有胜算?"
借着火光,他缓缓抬起头来,双目凝视了我片刻,忽道:"玉大人是关心战局,还是关心魏某的安危?"
我一惊,避开了他的咄咄目光,低头不语。
他微微一笑,笑得云淡风轻。
"若是前者,魏某大有胜算;若是后者,魏某没有。"
我心中一揪,脸上却不露声色,讪笑道:"魏将军武功盖世,即便单打独斗,敌人帐中,想也没有对手。"
魏子闳淡淡一笑,避开了我的视线。
"玉大人忘了一个人。此人若出手,魏某实难取胜。"
我浑身顿时一寒。
"你......是说阿厉......"
魏子闳不置可否,眼睛又看向地图。过了半晌,他慢慢站起身来。"玉大人,明日一战,若子闳战败,请你务必答应我件事。"
我一惊,忙道:"魏将军请讲。"
他望着我,淡然说道:"突厥人素有割颅的习惯,若魏某以身殉国,烦请玉大人将魏某身首合葬。"
我心中一震,身子顿时凉了半截。
"玉大人,在你心中,魏某不过是泛泛之交。若玉大人体恤魏某所求,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魏子闳......"我感觉自己声音明显发颤,喉头像有东西堵着,竟说不出话来。
他转身望向我,此时桌上的烛火忽然跳跃起来,将他的脸庞照的忽明忽暗。他勉强扯出了个微笑,继而背对着我,坐了下来。
我望着他烛火中的背影,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等到天明,就会化为乌有。
我抑制不住,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转过身,冷冷地望向我。
"玉大人不必自责,我若死在阿厉的剑下,倒也成全了你们......"
我心中又气又痛,多日以来的委屈,心酸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我伸出双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
"魏子闳,你听着!我玉明晔还轮不到你来成全,你明日若敢战败,我......"
我一口气噎在胸中,竟说不下去,两行热泪顿时夺眶而出。
魏子闳有些吃惊的看着我,火光中,他的眸子闪烁不定,他怔了半晌,忽然猛地将我一把拥入了怀中。
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在他的肩头肆虐而下。
魏子闳,你若敢战败,我便披甲上阵,与你死在一处。
第13章
烛影摇曳,寝被温腻。
我躺在魏子闳怀中,感觉身体犹如暖春时节绽放的花蕾,酥软柔媚。
他深深凝望着我,眼中尽是暧昧缠绵。
我发现他俊逸的眉睫一缕缕的有些湿润,不禁伸手摸了一摸。
他闭起双眼,睫毛微微翕动,烛光中,他平日里刚毅的脸庞甚是柔和。我心中忽地一痛,想起他次日便要生死鏖战,眼中顿时一片黯然。
他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幽幽的凝望了我半晌,忽然伸出手臂,猛然将我压翻在下。
他的吻犹如初春的青藤,轻轻滑过我的后颈,缓缓弥漫到了腰间。我渐渐喘息急促,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锦被。
忽地,我感觉下体被什么东西牢牢的抵住,继而一股钻心的疼痛顿时传来,我禁不住轻哼了一声,浑身的汗毛都紧张的直立起来。
他紧了紧双臂,柔软的嘴唇吻过了我的耳根,我脸上一阵温热,渐渐放松下来,任由他进入了我的身体。
撕扯的疼痛自下体传来,他抱紧了我的腰身,继而开始缓缓的上下起伏,我先是感到微微痛楚,渐渐的,一阵麻痒自下体传来,终于盖过了原先的疼痛。我感觉整个身子已不再是自己的,在这无尽的沉浮间,终于与他胶着融化为一体。
寒风的呼啸声中,周围的一切,如同一场痛苦而瑰丽的梦境,逐渐变得模糊......
天色微明,我悄悄起身,看着魏子闳熟睡的脸庞,心中已打定了主意。
下身的疼痛此时尤未消除,披上了魏子闳的铠甲,我将脸庞半掩,慢慢走出了房门。
早晨的天气清冷阴沉,我走到马厩旁轻咳了一声,早有士兵将战马迁出,递于我手。
我压低了帽沿,回身时,天空微微飘下了几粒雪花,一个士兵正自远处匆匆奔来。
"魏将军,那突厥人来的甚早,此时已在城下列好了队。咱们是等到卯时迎战,还是......"
我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不等他说完,便朝城门奔去。
城两边的守卫见我远远奔来,急忙将城门大开。
此时雪势越发紧密,城外的突厥军队整齐排列在十丈开外,透过薄薄的雪雾,我看到突厥王神态倨傲的坐在一架高高的战车之上,他背后旌旗招展,果真是一片浩大声势。
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旁缓缓纵马走出,立于了队伍的最前方。他一身玄衣,手握佩剑,全身未着一片盔甲。他的衣襟被风雪鼓起,向四处散去,长剑却在雪雾中凝结成一道耀眼的光辉,令我一阵目眩。
我们僵立了片刻,忽的一声战鼓,兵士的呐喊便随鼓而起。在整齐的号喊声中,他和我各向前奔了几步,顿将阵势拉开。
我心中忐忑,将头轻轻压低。他看了我半晌,眸子中却尽是清冷神色。
我担心他发现端倪,一动不动的握紧了魏子闳的佩剑,谁知他忽然说道:"魏将军,别来无恙。"
我心虚得紧,匆忙点了点头。此时号角拉出了震天长音,我微一抱拳,将长剑一把拔出,向他刺去。
如果说我玉明晔是以花架子对天下第一高手的话,莫不如说我是在以人情应战。
从拔剑的一刻起,我便故意露出端倪,将阿厉教我的招式通将使出。外人看来,只道我剑花如雨,攻势甚似凌厉,但若是深谙剑术的,便知我这一招,莫说对人,就算是对一棵不走不跑的木桩,也砍不上几下。
阿厉像是有所察觉,微微愣了愣神,举剑招架时,竟将长剑挡得铿然有声。
我心念一转,将平日里在我爹眼前拆招的烟江剑法使将出来。
这路剑法我们平日练习甚多,每一招都是阿厉所创。我如何攻,他如何挡,一招一式,不但精妙绝伦,更是险象环生。这路剑法本就无法对敌,但舞将起来却是大为可观。我本无心武学,故时常和阿厉上演这出剑法来哄弄我爹,竟也屡试不爽。
几招过后,我长剑舞得愈发流畅自如,阿厉的表情却逐渐转为凝重。我不以为意,剑身一抖,一招"梨花带雨"使将出来,剑尖轻轻点点,犹如万点梨花掠过他周身,这前几招皆是虚招,最后一剑却是似是而非,我剑气如虹,朝他心窝刺去。此时他抬起右臂,我知他一挡之后紧接一招"拨云见日",便凝上了三份气力,任剑走得愈发真淳。
谁知阿厉右臂微抬,长剑却僵在半空,不避不闪,竟将胸前要害晾于了我的剑下。
我大惊失色,来不及撤剑,只听"扑"的一声,长剑瞬间插入了他的胸中。
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怔在了当处。
阿厉静静地注视着我,眸子中却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的鲜血顺着我手中的长剑缓缓淌下,点点滴落在雪地上,犹如盛开的莲花,凄清而刺目。
他低头看了看胸前的长剑,轻轻说道:"公子,阿厉输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笼罩着我们,将周围的一切都隐在了风雪之外。我看到自己的手还兀自僵握在他胸前的剑柄之上,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疼得几乎失去知觉。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雪花飘飘洒洒,落在他乌黑的长发和玄衣上,衬得他的脸色一片清灵苍白。
两军的呐喊嘎然而止,他微微一笑,缓缓倒了下去。我冲下马,在他坠落地面的一刻一把将他抱住,泪水瞬间夺眶而下。
他倚在我怀中,冷峻的脸上微微扯出了一个笑容。
"阿厉欠公子的,今日......终于都还了......"
我愣愣的呆坐在当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阿厉是假的,突厥人是假的,长剑是假的,连这漫天的飞雪也是假的。
忽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突厥军队中窜出,直冲阿厉而来,我下意识的抱紧阿厉将身去挡,却见一支钢箭早从身后射来,将来物牢牢钉在了地上。定睛望去,确是一支突厥惯用的狼牙箭。
我仰头回望,见魏子闳正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漫天的风雪中,他手持金丝配弓,昂然说道:"阿厉乃我大唐四品侍卫,如何处置,还轮不到阁下定夺!"
那突厥王脸上一阵灰白,将手一挥,突厥的数万大军便洪水般向后退去。
我低头看向阿厉,他手扶在胸前的伤口之上,脸色竟苍白得与周围的风雪融为了一体。我心中痛极,将他牢牢抱在怀中,脸庞贴紧了他冰凉的额头。
此时,两队军士从城中冲出,将我与阿厉迎入了城内。
第14章
房内刺鼻的血腥味尚未散去,我望着昏然熟睡的阿厉,一时百感交集。
刚才的一幕让我犹自心惊,老军医将剑拔出时,溅起的鲜血染红了半个墙壁,若不是魏子闳在身后相扶,我险些软倒当场。
此时,阿厉正静静的躺在床上,我伸手握紧了他的右手,只觉得触手甚是冰凉。
他睡得很沉,修长的眉间隐隐透着一丝忧虑。夹杂在情义的两端,这些日子你一定是极累的。可惜,你日日挂念的"公子"只会利用你的感情,将你推向更加两难的境地。
手中的字条已被我的汗水浸透,上面的墨色模糊一片,但仔细看去,仍能看出纸上的残字。
"木洪顽葛猝疾而终,临终托付阿厉代其赢此对战。将军切慎。"
魏子闳将字条交给我时,我竟呆立于当场。
将养了几日,阿厉已渐渐恢复,幸而剑尖偏心数寸,只是失血过多,未伤及心脉。
突厥依先前之言后退了十里,这几日也并未再犯。
这日天气晴好,我一早来到阿厉房中,却见被翻红浪,床上空无一人。
我一惊,冲出房去,却见魏子闳轻扶阿厉,正并肩走来。
我感到有些意外,上前冲魏子闳嗔怪道:"阿厉身子还没好,怎么就带他到处乱走?"
魏子闳还未答话,阿厉却微微一笑,道:"公子,休怪魏将军,阿厉已无大碍了。"
奇怪,他们俩何时一个鼻孔出气了。
魏子闳忽正色道:"明晔,站一站,我有话与你说。"
高高的城楼上,冷风吹得衣襟轻扬,我极目远眺,见城池四周积雪尚存,一派荒天枯草的萧索的景象。
背后的贺兰山,如同一幅巨大帷幕,将小小的城池笼罩其中,使这塞外边城显得越发孤寂。
"明晔。"魏子闳忽然抬起手臂向前一指。"突厥十万大军,现已全部驻扎在那里。"
我微微一惊,抬头望向他,他的眸子深沉而刚毅,眉间却隐隐有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三日之后,我们将与突厥决一死战,到时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他摸了摸腰间佩剑,缓缓道:"此战若捷,我大唐便四海归一,从此再无征战。到那时,子闳将卸甲归田,远离朝中一切是非。"
我看向他,心中沉甸甸的。魏敬懿一生戎马倥偬,一朝功成却死于朝党争斗,在子闳心中,他爹的惨死必是他一生最为心寒之事。
他转身向我,忽然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件东西塞在我手中,定睛看去,却是阿厉送我的那柄匕首。
"阿厉都告诉我了。"
他凝望着我的双眼,冷风吹动着他的红缨瑟瑟颤动。"明晔,我误会你极深,你可曾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