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沐敛华知道赵齐一番好意,於是只好点了点头,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帮着木子一起收拾打烊。
回到赵宅,小红正在前厅忙着端菜摆碗,见沐敛华回来,笑点点头,又指指厢房方向,比了几个手势。
沐敛华会意,知晓她是要沐敛华喊萧晚楼过来。这几日萧晚楼精神好,便出来与众人一同用饭。他与沐敛华两人认了小红做妹妹,在赵府少了初来的拘礼。自从小红父母过世後,这赵府总是冷冷清清,如今老少四人亲近和睦,饭桌上言笑晏晏,才算又添了几分旧日的热闹。
沐敛华走近厢房,透过半开窗扉,看见萧晚楼正坐在桌边,手捧一册书卷,却仿佛并未在专心看书,反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麽。
於是轻轻开门走入,走的近了,看见萧晚楼手上拿着的是一册诗集,桌上却放了一张纸,寥寥几笔,画的是雪泥爪印。
沐敛华一愣,问道:“小楼,怎麽了?”
萧晚楼被他话声惊醒,不由手一抖,诗集落在地上,回头望向沐敛华,略定一定神,才道:“我是在想些事情。”
沐敛华走到他身边坐下,道:“在想什麽?”伸手取过那张纸,眉头微皱。这雪泥爪印的图,他记得清楚,乃是当日在窦庄密室中所见的信函落款,当时似有所感,却始终不知所以,却不知为何萧晚楼这时会画出这张图来。
萧晚楼捡起诗集,翻到其中一页,摊开到沐敛华面前,沐敛华凝目看去,见是一首律诗,写的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只听萧晚楼缓缓道:“阿敛,你说当日沐流辰是怎麽会举荐闻姚的?”
十年前,沐流辰举荐闻姚,得了沐复野欢心,最终如愿被封太子,十年後,沐复野疑似因为闻姚而暴毙,沐朝欢便以沐流辰勾结奸人谋逆弑君为罪名,宣旨天下。
可这闻姚,来历神秘,无踪无迹,沐流辰究竟是哪里找来的?又怎会轻信与他?
沐流辰此人,权欲固然极重,但其实并不算长於心计,否则也不会在闻姚身上栽这麽大一个跟头,以至被沐朝欢抓了把柄。
而一直以来,站在沐流辰身边出谋划策的,却少不了一个人。
便是这个人,这些年来俨然太子一党,与沐流辰同进退,却最後倒戈,与沐朝欢结为一派,令沐流辰折损许多势力。
沐敛华皱眉沈思,将那两句诗在心中默念一遍,再看那图,心中答案渐渐浮现。
这时萧晚楼取过笔,在那张雪泥爪印图旁,写下一个“鸿”字。
沈思道:“你是说,莫非那写信之人,是四皇兄……”
这般看起来,那两封信确确实实很可能真的就是沐余鸿所书。
可事到如今,就算知道是沐余鸿,又能如何?沐复野死都死了,沐敛华与萧晚楼也不在沂睦了,沂睦的风风雨雨已经与他们无关。不论是沐流辰、沐长缨、沐余鸿、沐非言还是沐朝欢,他们之间的争斗,於沐敛华毫无意义,他也不想再理会那些事。
合上书页,顺手将纸揉碎了丢掉,沐敛华拉起萧晚楼,淡笑道:“罢了,这些事情以後慢慢再想,你伤才好些,别太劳神了。赵老和小红还等着咱们吃饭呢。”
可萧晚楼毕竟心中放不下此事,到了夜里,忽然道:“想要杀你的人,会不会是沐余鸿?”
倘若沐余鸿是写那两封信之人,那他便与窦庄联系颇多,莫非是因为他发觉沐敛华在调查窦庄乃至闯入密室看过密函,所以想要杀人灭口?
但这样似乎又有些说不通,沐敛华夜闯窦庄时,黑衣蒙面,又不是平日易容的模样,也没留下什麽破绽,身份并未暴露,沐余鸿怎就知道是沐敛华呢?何况若他真知道是沐敛华,为何不及早下手,反而时隔数月才派人围杀?
想到这里,萧晚楼忍不住迟疑低语道:“可若不是他,还会有谁?沐流辰?沐长缨?你与他们并无利益冲突,按理他们不会对你下手。难道……难道是沐朝欢?”
沐敛华摇头道:“皇妹知晓我的心思,应当是不会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想杀我,也不可能对你出手。”
萧晚楼默想,也确实如此。沐朝欢要借尔骁的军力,怎可能在这时节对自己出手。
想了一天,本以为理出些头绪,到这时却又觉得失了方向,越发的没有目标。
见萧晚楼皱眉苦思,沐敛华心中微动,手指轻轻拂过萧晚楼眉间,柔声道:“要杀我之人一定以为我们已经死了,更不会知道眼下我们在曲水,你不必太过忧心。”
他刻意想引开萧晚楼注意,便转了话题,说起了日间在无忧庄的见闻。说到祁老爷的心事时,萧晚楼忽然咦了一声。
萧晚楼道:“我刚才突然有个想法,但这念头,又委实太过让人讶异,希望不是我所想那样。”
沐敛华笑道:“怎麽?说来听听。”
萧晚楼道:“据你所言,无忧庄富贵华美,无忧庄的主人祁老爷绝非寻常贵人。他说他家中长子与麽子争夺家产……说的不正像是嗣凝大皇子宁无殊与三皇子宁无争麽?”
沐敛华一愣,道:“你是说,祁老爷是嗣凝国主?这……”
萧晚楼道:“若不是如此,哪来无忧庄这样的富贵。若不是因为背後有这天大的靠山,无忧庄这样的大宅大院怎会连赵老这样在曲水住了几十年的人都说不清个究竟。嗣凝国主宁以期……祁老爷这个称呼,只怕是刚好取自他那名字。”
沐敛华默然道:“我也不是没想到,但也着实想不通,他贵为一国之主,只身一人闲逛街市已非常理,还两次特地找我这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说话,岂非过於不慎。”
萧晚楼叹口气道:“也许是身在皇室,贵为天子,却总有太多的孤独与苦闷无处可以抒解,所以才会偶尔这般肆意作为罢。”
他这样说,沐敛华也心有所感,生为皇族贵胄,有几个是能真正开心自在的,以己度人,若祁老爷真是嗣凝国主宁以期,他的这些行径也算不上太过古怪。
但究竟是不是,只是沐敛华与萧晚楼的猜测,他们谁也没见过宁以期,也不能得知是否真是同一人。
过了一会,沐敛华又道:“你说,他是觉得我像什麽人,才总是要找我去?”
萧晚楼沈吟道:“你虽然改了肤色,但脸型五官并无太大的改动,或许……”
萧晚楼忽然想起,大约三十年前,嗣凝趁着沂睦三王之乱平复不久,元气未复,於是借口边界纠纷而开战,结果被沂睦大败。後来嗣凝割赔了许多金银,为表臣服再无二心,送了一位皇子到沂睦为质,这位皇子便是现今的沂睦国主宁以期。他在沂睦呆了七八年,这期间嗣凝国主驾崩,众皇子为了夺位互相争斗,结果最後竟落的一个不存,远在阳羡的宁以期反倒成了唯一正统皇室血脉。嗣凝国上书请求沂睦国主允许宁以期归国继位,又献上奇珍异宝,私下还贿赂了沂睦许多大臣,在朝堂上说尽好话,最後终於将宁以期迎回嗣凝,登基为皇。
若说沐敛华像谁,双亲之中,他与沐复野并不肖似,那麽便该是像母亲多一些。或许当年宁以期在阳羡时,见过沐敛华之母?
这样想,萧晚楼却觉得好像无端亵渎了沐敛华的母亲,略有些惭愧。
心里的这念头,他没有说,只是道:“不论祁老爷是什麽人,为了什麽要见你,总是要小心些才好。”
沐敛华笑笑,道:“这我自然知晓。不过,我总觉得他很熟悉,不知为何,心里对他提不起防备。”顿了顿,道,“罢了,若果他真是嗣凝国主,日理万机,也没有那麽多闲暇时间日日来找我吧。”
忽然又凑近萧晚楼,搂住他肩膀,低声笑道:“小楼,等你伤再好些,我带你到曲水四处逛逛,我听说有几个好玩的去处……”
萧晚楼静静靠着沐敛华身上,微笑着点了点头。
沐敛华话说的满,谁知才隔了一日,祁老爷竟派人来了赵宅,要请沐敛华去无忧庄赏花。
注: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谛授》第三十六章 相识
沐夕醉第二回见秋贵妃,已是她入嗣凝皇宫数十日後的事情了。
初入宫时晕头转向被拉着去见了秋贵妃一回。沐夕醉长途跋涉而来,疲惫的紧,浑浑噩噩间也没看清楚秋贵妃模样、听清楚秋贵妃究竟说了些什麽,便被人送到一处宫苑,安置下来。
第二天,便有专门的嬷嬷来给沐夕醉讲解嗣凝皇室的礼仪规矩。沐夕醉出身皇室,这礼仪规矩从小到大没少学过。从前在沂睦时,只觉得那些嬷嬷们成天念叨这念叨那,要她时时端正仪态,把她处处束缚,十分的麻烦。可她来了嗣凝,嗣凝的嬷嬷才说了半个时辰,沐夕醉就觉得,原来从前在阳羡是多麽的自由无拘束。
嗣凝的礼教严谨,当日沐朝欢便提醒过她,沐夕醉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未到嗣凝时,总是想也就是比在阳羡时候稍微更受约束些罢,但到了曲水,才知道远远超过了她的想像。
心里不是没有後悔,可这些小小的困扰此时在“嫁给宁无争”这件事前都是微不足道的,能嫁给宁无争,那是天底下再开心不过的事情,不过是守些规矩,又有何难?
话是这样说,但一连许多日,都被限在宫苑内,整日里来来去去就见那几个侍女嬷嬷,也着实气闷到了极点。
宁无忧素来与宁无争亲厚,沐夕醉进宫以後,宁无忧有意与未来的三皇嫂亲近,便常常去看她。沐夕醉没有别的人可以多说几句话,宁无忧与她年纪相近,本来就个性柔善,又特意讨好她,一来二去,便於宁无忧相熟了。
教导礼仪的嬷嬷不在时,沐夕醉就对宁无忧道:“总呆在宫里,从来也不出去,不觉得气闷麽?”
宁无忧笑的恬静,道:“平日里可以弹琴刺绣,也不会觉得很闷。”
沐夕醉一听,两眼瞪大,道:“弹琴,刺绣,就做这些?”
宁无忧道:“也可以赏花、对弈,天气好时还能在御花园里放纸鸢。”
沐夕醉越听,越想叹气,道:“就不做别的麽?”
宁无忧不明白她的意思,带了些疑惑的神情望着她,迟疑的问道:“皇嫂平日喜欢做些什麽消遣?”
沐夕醉想到过去在阳羡日子,顿时便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道:“那可多了。春天的时候会去凌山踏青,夏天在玉水河上泛舟,秋天的时候策马狩猎,冬天则有雪梅诗会,还有元宵放灯、端午赛舟、乞巧烟花、中秋赏月、冬祭祭舞……大大小小的节日各有活动,除了这些,平日里各处举办宴会,也可以去,再不然就去逛街市……”
宁无忧听的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可……可以……这样的麽?”
沐夕醉撇撇嘴道:“母妃管的严,嬷嬷们又爱念叨,总是不能玩尽兴。”
宁无忧默然无语,沐夕醉在阳羡的生活是她想也想不到的,正如沐夕醉以前也想不到嗣凝竟有这麽多规矩。
过了一会,沐夕醉脸色又渐渐沈下来,叹气道:“哎,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她无精打采的坐在窗边,抬眼往外看,高高的院墙遮挡了外面的世界,只有一方小小天地。道:“以後也不能随便出去玩了。”
宁无忧连忙宽慰她道:“初一和十五,是可以去隆昌寺上香的。”
沐夕醉一听,就更觉得郁闷了,道:“无忧,你除了初一、十五去烧香,还去过别的地方麽?”
她本以为宁无忧长这麽大,或许再也没去过别处,不想到宁无忧竟点了点头,道:“还有一处地方,我常常去。”
沐夕醉连忙问道:“什麽地方?”
宁无忧道:“无忧庄。”
见沐夕醉满脸惊奇,宁无忧解释道:“那是在城郊的一处庄园。我是不足月出生的,自幼体弱多病,後来御医说无忧庄里有一眼温泉,常常浸浴可以强筋健体,父皇便叫人买了那处庄园,又专门修了浴池,引入泉水,特许我出入无忧庄。”
沐夕醉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心想,也不知道那无忧庄是什麽样。
强耐着烦躁学了数十日的嗣凝礼仪,这日秋贵妃召见,沐夕醉又被带到秋贵妃所居的瑞景殿。进了殿,秋贵妃也不说话,沐夕醉想到这秋贵妃可是自己未来的婆婆,连忙规规矩矩按照这几日新学的嗣凝礼仪向秋贵妃行礼问安。
过了片刻,才听见秋贵妃道:“免礼,坐罢。”
秋贵妃声音略有些低沈,却是十分悦耳,说起话来不疾不徐,也不带什麽起伏,叫人听不出情绪,却又让人觉得有些压迫感。
沐夕醉拘谨的在一侧椅子上坐下,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秋贵妃一眼。
只见秋贵妃虽然年近四十,脸上却不见丝毫皱纹,雪白的肌肤柔嫩光洁,尤似二十出头的少妇。她的模样与宁无争有八分肖似,端是艳丽无双,沐夕醉同为女子,也看的不禁目瞪口呆,心想:有母如此,难怪宁无争容姿绝世。
可回过神来,看见秋贵妃察觉自己的窥视,一双美目正注视着自己,沐夕醉不由心中一寒。
秋贵妃看向沐夕醉的目光里,带了些厌恶与蔑视。
这样的目光,她再熟悉不过。
沐夕醉母妃身份低微,本是纪皇後身边的侍女,因为国主沐复野一次酒後宠幸,有了沐夕醉,才勉强被立为妃。连妃母女虽然对纪皇後构不成丝毫威胁,但纪皇後总觉得连妃身为自己的侍女却不恪守本分,竟然勾引国主,最後被封为妃,不得不与之姐妹相称,便十分的不快。纪皇後心机深沈,表面上和和气气,但心里是瞧不起这母女俩的,目光中多少带了些反感蔑视,沐夕醉被她这样的目光看了许多年,饶是她再粗枝大叶,心里也十分的明白。
这时看到秋贵妃竟然也是这样的目光,心里顿时十分的难受。
但秋贵妃也不是无端端的这样看待沐夕醉。
秋贵妃本来有意让宁无争娶秋家女子,却不想到宁无争突然娶了个沂睦公主回来,心里已是不快。再加上得知沐夕醉母妃身份低微,沐夕醉根本是沂睦皇室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便更加瞧不起她。又听她派去的嬷嬷回报,说这公主性子野,不怎麽受教,觉得沐夕醉这是驳了自己的面子。
这种种加起来,怎麽还能摆出好脸色。没有疾言厉色,已是客气的了。
当下不冷不淡的问道:“公主在这里可住的惯?”
沐夕醉虽然不明白秋贵妃为何这样看自己,但也不愿意得罪宁无争的母妃,忍气吞声道:“回娘娘的话,夕醉一切安好。”
秋贵妃端起茶碗,掀开盖子轻轻拨了拨浮在面上的茶叶,浅啜一口,又慢悠悠道:“嗣凝不比沂睦,公主既然嫁到我嗣凝来,便是嗣凝人,能待的惯,那是再好不过。”
沐夕醉一愣,随即会意,秋贵妃这话的意思,便是要她恪守嗣凝规矩。
秋贵妃话说的拐弯抹角,加上不善的态度,沐夕醉心里也颇觉得不快,胡乱点点头,应了声是。
秋贵妃又这般不咸不淡说了几句,沐夕醉再也听不进去,一味的默不作声。过了一会,秋贵妃似是也不想多说,便放下茶盏,挥挥手道:“坐这麽久,你也累了,回罢。”
沐夕醉只好起身告退,带着满腹的委屈离开。
第二日,宁无忧来看她,坐了一会要走,说是要去无忧庄。沐夕醉心念一动,问道:“我能与你一起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