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一问一答,沐敛华只好把遇见赵齐的经历说了一遍,末了,道:“所幸得遇赵老相救,得以安然无恙。如今虽然一时落魄,但也未尝不是历练。”
听完他这一番讲述,祁老爷也不由唏嘘感叹,道:“原来如此,你年纪轻轻,心境这般豁达,倒也难得。”话锋一转,却忽然道:“只是我听你口音,却不似尔骁人。”
沐敛华一惊,当日随口编造身世,是因为想到萧晚楼,便将自己一同说成尔骁人,却想不到竟被祁老爷一下子听出破绽来。
连忙道:“小人少时住在沂睦,母亲又是散璋人,耳濡目染,是以说话反而少了尔骁口音。”他说这话时,故意带出几分散璋口音,他自幼被红姑带大,散璋人的说话语调自然是会的。
祁老爷却似有所触动,看着沐敛华双眼,问道:“你母亲是散璋人?”
《谛授》第三十二章 荣归
沐敛华觉得这祁老爷着实有些奇怪,却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祁老爷又追问道:“是散璋哪里?”
沐敛华只好回道:“散璋芜晏。”
芜晏是散璋的国都,沐敛华母妃岚烟公主,自然应是出生於此的。沐敛华答的自然,丝毫不曾掺假。
祁老爷将“芜晏”两个字喃喃念了一遍,道:“我曾听人说,散璋地北荒寒,芜晏更是一年中有一半的时日都被寒冬所笼罩。那一座冰雪之城,也不知道城墙看起来是否会如这银城一般。”
沐敛华虽有一半散璋血统,生平却从未去过散璋。散璋处极北之地,因地理所致,与诸国间少有往来,各国人对散璋往往不甚了了,只知晓是个寒冷的国度。
沐敛华略略迟疑,道:“说来惭愧,小人虚长二十余年光阴,却还从未去过散璋,只晓得散璋地北天寒,现下这时候,大约也未春暖花开,仍然是风雪交加罢。”
祁老爷似是有些失望,可他好像也不是真正在意沐敛华的话语,自言自语道:“是啊,曲水的桃花已经谢了,芜晏的寒梅犹自傲然盛开。可如此一个严酷寒冷的地方,却为什麽会有那样温柔美丽的……”他说到最後,语调渐低,只是喃喃的念着什麽,沐敛华虽耳力敏锐,却也听不清楚究竟。
沐敛华接不上话,也不知祁老爷再想说什麽,只好默不做声坐在书房里。
室中静默片刻,祁老爷才恍然惊醒一般。抬眼看了看沐敛华,勉强一笑道:“看我,倒怠慢了客人。”
沐敛华连忙道:“祁老爷客气。”趁势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小人这便告退罢。”
这一回祁老爷不再阻拦,微微点点头,道:“如此,我也有些倦,便不送了。”
虽然这般说,仍然起身把沐敛华送到院门口,才吩咐了仆从将沐敛华送出无忧庄。
沐敛华离开时,回头去看,见祁老爷立在院门边,也不知在想什麽,身形微微的有些偻佝,透着浓浓的疲惫倦意。
沐敛华觉得这祁老爷对自己这样客气实在奇怪,若他本非是真正的店铺夥计,只怕是要受宠若惊到不知该如何自处。但沐敛华身为沂睦九皇子,纵使不得重视,身份毕竟仍然是尊贵的,这样的礼遇,於他来说自然而然,因而坦然受之。
他心中暗想,看这无忧庄便可知这祁老爷富可敌国,又有娇女承欢膝下,可就是这样,看起来仍然是不快活的。人活一世,纵使拥有的权势地位,仍然有许多烦恼,众生皆等。
沐敛华回来的晚,赵齐只当他道路不熟,路上耽误了时间,也不以为异。但沐敛华对无忧庄起了好奇,晚上回了赵家老宅,便想问这无忧庄。
开了春,天气越发的和暖起来,便是在晚间,也觉得那风是柔的。院中种了些花草,已经次第盛开。夜里暗香浮动,和风送暖,好不适意。用过晚饭,老少几个人便坐在院子藤架下闲语。
小红烫了壶酒,给赵齐斟满,赵齐笑着使了个眼色,小红知晓他是想与沐敛华同酌,於是又给沐敛华满上。放下酒壶,炉上正好水也煮开了,又忙着沏茶给萧晚楼。
这几日天气好,萧晚楼精神渐长,已经能稍稍在院中活动,这时坐在铺了软垫的藤椅中,捧着茶杯慢慢的啜了一口,露出一些闲散适意的神情来。见小红还要忙,萧晚楼开口道:“小红,不忙,也坐一会儿罢。”
小红依言点点头,自己也倒了杯茶,乖乖顺顺的在萧晚楼旁边小凳上坐下。
沐敛华看见,笑道:“呵,小红倒是与你越来越亲近,这麽听你的话。”
这些日子里,沐敛华日日去店里做夥计,小红反倒是与萧晚楼处的时间多,萧晚楼这样的脾性为人,小红与他亲近,也是十分自然之事。
赵齐也在一旁抚须微笑,不等萧晚楼开口,小红已经抢先比划起来,意思是说楼大哥是好人。看沐敛华笑的促狭,又比了比,意思说,阿敛哥哥也很好。
沐敛华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这丫头,倒是哪边都不得罪,哪边都讨好。”想到小红虽然天生残疾,但心思聪慧、天真烂漫,由衷叹道:“也不知以後谁有福气能娶小红回家。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又看了看萧晚楼,笑道:“你楼大哥的份也少不了。”
小红年纪尚轻,情爱之事懵懂不知,但见沐敛华说到嫁人成亲,仍是害羞的,不由红了脸。
赵齐干咳一声,道:“小红还小,这事还早着呢。”
其实嗣凝的风俗,十四五岁少女便嫁人实属司空见惯,再过一两年,小红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这时赵齐转头对小红道:“去把爷爷的烟斗拿来。”
小红依言,离座去取烟斗。
待她转过身走开,赵齐才忧心忡忡叹口气,对萧晚楼与沐敛华说道:“实不相瞒,丫头的婚事,始终是老朽一桩心事。丫头这样的,好人家总是要嫌弃的。可若不是好人家,又怕是为了图谋赵家家产才要娶丫头。老朽已经今年六十有二,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只怕过几年去了,留下丫头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又该怎麽办?”
萧、沐两人见他神情忧虑,也不由深感他的顾虑并非毫无道理。沐敛华只好宽慰道:“也许是机缘未到,赵老也不必太过忧心。”
萧晚楼略一沈思,开口道:“若赵老不介意,便让小红认我做哥哥可好?”
赵齐一愣,心中盘算起来,他走南闯北经商多年,自然见多识广,当日救起萧晚楼与沐敛华时,虽然两人狼狈落魄,但衣饰华贵,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加之相处这些日子来,更看出两人言行举止间的风度教养,心中早就猜测两人非富即贵。沐敛华为人坦率,萧晚楼温和沈稳,赵齐心中已起了托付小红的念头,这时萧晚楼主动提起,正中下怀。
当下便道:“怎麽会,小红能有这样的哥哥,是她福气。”
沐敛华心想,小红若是认了萧晚楼做哥哥,那就是尔骁公主,只怕将来想娶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因笑道:“这麽好的妹妹,怎可让小楼一人独占,我也要认这个妹妹,也不枉小红叫我一声阿敛哥哥。”
赵齐呵呵笑道:“丫头一下子多两个哥哥,这买卖真正再划算不过。”
等小红拿着烟斗回来,赵齐便让她拜了萧晚楼与沐敛华,大家都是不羁之人,也不讲究什麽正式礼节,这便算是结了金兰。
赵齐放下一桩心事,连喝了两杯酒,笑的异常舒心。
随意闲聊几句,话题便被沐敛华带向无忧庄。
赵齐沈吟道:“说这无忧庄,其实老朽也知之甚少。这庄子大约也建了几十年罢,是祁老爷家的别院,祁老爷在城里应该是另有府邸的,但究竟在哪里,老朽不知。”
沐敛华问道:“祁老爷究竟是什麽人?”
赵齐道:“这……不好说。”想了一想,道:“说起来,老朽认识祁老爷也有十多年了,祁老爷往日里并不常来,有时一两月来一次,有时一年半载才来一回。其实他这样的贵人,要买东西何须亲自跑来,大约也就是偶尔图个趣味吧。他对与白兰有关的小玩意特别在意,所以老朽每回出去跑商,总是会留意收集。”
赵齐说到白兰,沐敛华不由想到那对白兰钗,心中微动,道:“真是怪人。”
赵齐道:“无忧庄乍看不起眼,其实内里富贵,我看祁家不是寻常富家,说不定是什麽皇亲国戚,这京城的地界,随便掉下块招牌,都能砸到个官,真是皇亲国戚也不稀奇。”
沐敛华点点头,道:“也许罢。”
可仔细回想祁老爷言行,越发觉得古怪,不由略觉烦躁。萧晚楼看出,轻轻握住沐敛华右手,道:“顺其自然罢。”
隔两日,这天沐敛华在铺子里,却听见外面街上人声鼎沸,见木子站在店门口时不时往外探首张望,於是问道:“木子,今日怎麽这样热闹?”
木子道:“你不知道麽?听说三皇子回来了!还娶了沂睦的公主来。”
沐敛华一愣,算算时日,宁无争是差不多时候归国,本不意外。但他与沐夕醉的婚期订在五月,按着道理,沐夕醉应该过些日子才从阳羡动身,怎麽会和宁无争一同来。
过了些时候,隐约听见远处喧哗之声,见街上人都往临街方向跑去,木子耐不住,趁着赵齐不在,对沐敛华说道:“阿敛,我去看看。”
沐敛华道:“这……不好罢,若赵老回来……”
木子摆摆手道:“就一会会,马上回来,掌柜的不会发现。好兄弟,回头请你喝酒去。”
沐敛华拦不住他,只得任他出去看热闹。
过了小半个时辰,阿木兴冲冲回来,一脸的意犹未尽,连比带划的对沐敛华讲起三皇子宁无争进城的状况,又说那沂睦的安羡公主如何美貌动人,艳丽无双云云,只说的天花乱坠。
沐敛华听了,心里暗暗好笑,心想:沐夕醉那小丫头,说她美貌动人也就罢了,与艳丽两字只怕是怎样也扯不上干系。想是木子信口开河,肆意臆想。
其实木子确实未看见沐夕醉。堂堂沂睦公主,未来的皇子妃,自然是坐车进城,尤其是来了嗣凝,更不可能随便抛头露面,任百姓围观。
《谛授》第三十三章 定计
三皇子宁无争归国是一件大事。
这日,曲水城门大开,仪仗队伍自城外十里远便排开,到了皇城门前,更是百官列队,当先领头的,竟是大皇子宁无殊与二皇子宁无锐。
其实三人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分别为不同嫔妃所出,出生前後相差不过数月,但正是这区区数个月,却在二十年前就决定了宁无争的欲得不能。
宁无殊与宁无锐虽无宁无争这般美貌,但本也算得上相貌堂堂,只是两人耽於酒色,亏空了身体,年纪轻轻,面相上已显的有些疲惫虚浮,气质上差了许多。
见到宁无争风光荣归,宁无殊与宁无锐彼此对视一眼,虽然心里颇有些不甘愿,但脸上仍然挂着虚假的笑,迎了过去,说了许多场面话。
宁无争看着这两个兄长,似笑非笑点点头,从容应对。
接着,又回头与车内沐夕醉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有人引了沐夕醉所乘的车子与带来的随从往侧门绕去。按着嗣凝的规矩,除了皇後,这皇城的正门女子是不得通行的,但也只有国主册立皇後那日,皇後才被允许从大门进入。
沐夕醉尚未与宁无争正式大婚,仍然是未出阁女子,被带入宫後,也不会直接上殿。按理应该先去後宫拜见皇後,嗣凝後宫中位虚悬,如今後宫是秋贵妃主持,沐夕醉便应该去秋贵妃处。
然後专门安排了她的住处,婚前轻易不可见人。直到婚典时才能见到国主,尔後出席皇室宴会,才算是可以在人前“抛头露面”,但也仅限於皇室之内。要像从前在沂睦那般寻个借口就可出宫游玩,或者在各色宴会上与别的男子随意交谈,这在嗣凝都是绝不可能之事。
然而沐夕醉此刻仅仅只是心中抱怨成婚前不能随意见到宁无争,尚未想到今後的生活将与过去大大不同。
宁无殊、宁无锐、宁无争三人一同入殿,叩见嗣凝国主宁以期。宁以期自然对宁无争颇多嘉奖,又赏赐了些珍宝。
殿中群臣,心思纷纷。
宁无争这一回可说是出尽风头。
当日他自告奋勇去沂睦,宁无殊心中窃喜,只当宁无争这回急於抢风头犯了傻。这一旦去了沂睦,没有个十年八年的怎麽回的来,到时候嗣凝这里宁无殊只怕早就登位为皇,再不济太子名分也定了。
谁想到的,也不过是大半年的功夫,宁无争竟然回来了。不但全身而退,还娶了沂睦公主。又与沂睦新皇缔结盟约,只消帮助沂睦新皇平息国内叛乱,嗣凝就可得到沂睦东南边境三个郡的土地。宁无争可谓是要人得人,要利得利,於公於私,都是满盘皆赢。
沂睦朝中,近年来已分成两大派系,以丞相为首的一干老臣,坚持沂睦立长不立幼的传统,拥戴宁无殊为太子。而以户部尚书为首的一派大臣,则以为宁无争有治世之才,应当破除旧规立他为太子。
两派势均力敌,加之国主宁以期一直并未明确表态,便常年胶着。但此回宁无争归来,不磬为户部尚书这派加了一块大大的筹码。朝堂上的形势,已经明显倾向宁无争这边。
当天夜里,宫中设宴,国主与群臣共饮,宁无争虽然不喜形於色,但不经意间总是透着意气风发的味道。反观宁无殊,面色晦暗,显然是意识到自己前景不妙。
不但是宁无殊,便连宁无锐也有些不安。宁无锐因为身为二皇子,又资质平庸、胸无大志,本身对这皇位并无什麽肖想。他与宁无殊两人都喜好酒色,素来也算是志趣相投,又恼於宁无争锋芒逼人,所以一直是与宁无殊同声同气。宁无殊早早就许了他,有朝一日身登大宝,总少不了他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可若换了是宁无争登位,宁无锐再蠢,也知道将来定无好日子过。因而不由也跟着忧心忡忡起来。可他天生愚钝,忧心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什麽办法来,倒是後来看见个美貌舞姬,又多喝了几杯酒,便将这些烦心事抛到脑後,反正得过且过,趁现在还有美酒美女就及时行乐,过一日算一日罢。
散了宴,宁无殊回皇子府,越想宁无争越觉得可气。觉得宁无争在宴上有意无意的目光扫来,总是带着傲然蔑视的意思;宁无争在朝上素来沈着的态度,宁无殊这时也觉得那是宁无争眼看着皇位到要手,已经先行端起了架子;诸大臣向宁无争敬酒时,宁无争一一微笑应对,也变成了洋洋得意。总之,宁无争做什麽,他都是看不顺眼的,从前便是如此,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翻来覆去,宁无殊一宿未眠,第二日通红着双眼起来。嫌洗漱的水烫狠狠责骂了端水的侍女,又因为花园里一株稀种的茶花迟迟未开花,让人把花匠打了一顿,再为了书房里书册乱了摆放顺序,大发脾气。皇子府里的仆从侍女看出宁无争存心找人撒气,无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
闹了半日,宁无殊母妃李妃差人来唤宁无殊,宁无殊神色不快的进宫去,府里众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李妃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宁以期登位不久後,她与二皇子宁无锐之母钱妃几乎同时怀孕,李妃却使了个心机,怀胎九个月时,悄悄服下催产之药,提早诞下了宁以期的长子,母凭子贵,这才被封为妃,地位与赵妃相当,仅在秋贵妃之下。
宁无殊见了李妃,勉强压抑心情,向她问安。李妃是聪明人,自然知晓现今的局势,也看出自己儿子心中的不快。便开口宽慰了宁无殊几句。
她这一宽慰,宁无殊再也压抑不住,反正室中除去李妃的贴身心腹侍女,也没旁的人,就大声咒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