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赶来,看过萧晚楼伤势,先喂了两粒丹药,包扎了各处伤口,又开下药方。
待安置妥当,宁无争道:“九殿下,父皇中毒之事宁无争相信并非你所为,但此事非同小可……还得请你入宫一趟。”
沐敛华点点头,虽然不放心萧晚楼,但想到自己牵涉到国主中毒之事,总得解释清楚,於是又随着宁无争匆匆入宫。
这时长夜将尽,天渐渐亮起了。宁无争带着沐敛华入宫,到殿前,听说宁以期余毒未清,他离开後又觉得困倦,重新睡下,只好和沐敛华等在外面。
宁无忧看见沐敛华,心中十分惊讶,忍不住问道:“三皇兄,这……这位便是萧殿下麽?”
宁无争摇头道:“这是沂睦九皇子殿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异万分,突然冒出个尔骁皇长子已是莫名奇怪,想不到竟又来了个沂睦九皇子。
宁无忧“啊”了一声,指着沐敛华结结巴巴道:“真、真的是……”
沐敛华既然知道祁老爷便是嗣凝国主宁以期,见到宁无忧在这宫中也就不以为异。他不知在无忧庄时宁无忧与沐夕醉的对话,只当宁无忧见自己忽然从个商铺夥计变成沂睦皇子,才会这般的吃惊。
只好苦笑一下,道:“之前情非得已,有所隐瞒,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宁无忧低应了一声,觉得自己与陌生男子交谈有失礼教,便微退一步躲在宁无争身後,不再作声。
候了大半个时辰,内侍走出寝宫,说国主醒了,宣众人入内。於是诸人又敛声屏息,依次进入。
宁以期精神比头天夜里好了许多,看见宁无争身後沐敛华,有些讶异的喊了一声:“阿敛?”
沐敛华连忙叩首行礼道:“沂睦九皇子沐敛华,拜见嗣凝国主。”
他先前对宁以期隐瞒身份,便算得上是欺君之罪,可宁以期这时知晓原来他竟是沂睦的九皇子,也顾不得追究这欺君之罪,猛然坐起身道:“你是岚烟公主的孩子?”
沐敛华点点头。
宁以期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这样的像。”
宁无争在一旁道:“父皇,另有尔骁皇长子萧殿下,萧殿下身受重伤,儿臣已派人安置在驿馆。刺杀一事,儿臣以为此中另有蹊跷,还需仔细审查。”
既然说到了这,大理寺卿於是上前,将天牢遭劫之事一一禀报。待说到有三名黑衣蒙面人倒毙在牢中时,忽然神色有些古怪,略显迟疑的望向宁无争。
宁以期皱眉道:“罗卿但说无妨。”
大理寺卿额上冷汗滴落,应了声是,道:“杀手尸身上搜出了三殿下的令牌。”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宁无殊摆出一副诧异万分的模样,心中却暗暗得意,杀手身上的令牌,本就是要嫁祸宁无争用的,只是原本计划杀了人之後故意掉落在牢中,现下虽然形势有变,但仍然与宁无争脱不了干系。
殿中众人忍不住议论纷纷,过了一会,吏部尚书道:“三皇子对陛下忠心耿耿,怎麽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再者证据这般明显,恐怕是有人刻意栽赃嫁祸。”
宁无殊使了个眼色给礼部尚书,礼部尚书连忙道:“陛下,恕微臣直言,这沂睦九皇子与尔骁皇长子出现的这般凑巧,又恰与此事牵连,据闻三殿下在阳羡时与这两位殿下常有往来……”
话到这里,却没有再说下去,言下之意便是宁无争勾结他国之人,意图谋逆。
吏部尚书不悦道:“孙大人,陛下面前,还需慎言。”
礼部尚书却反瞪吏部尚书,冷笑道:“如今证据确凿,蒋大人何苦一味袒护。”
两人分属宁无殊与宁无争派系,利益所趋,一时忘形,便在这宁以期的寝殿里争辩起来。
宁以期揉揉发疼的额角,刚要出声阻止,忽然一名内侍从外间走入,道:“启禀陛下,外面有一名妇人求见。”
宁以期一愣,问道:“什麽人?”
内侍低头道:“臣不知。”
伺候在宁以期身旁的秋贵妃眉头一皱,斥道:“荒谬,皇宫内院,竟是能让人随意进出的麽?”
内侍惶恐道:“那妇人拿了陛下的金印,可随意出入……”
宁以期讶异道:“朕的金印?”猛然想起什麽似的,道,“宣她进来。”
内侍连忙领命出去,几乎立刻,一名年近四十的妇人走入殿中。众人看见这陌生妇人,心中惊异莫名,竟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沐敛华看见她,不由大吃一惊。方要开口,便听见宁以期道:“是红姑?”
红姑走到宁以期榻前,恭恭敬敬叩首行礼,道:“红姑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谛授 第二卷 银城无忧 下部
第四十章
一时间殿中寂静无声,除却宁以期与沐敛华外,无人识得红姑,众人心中惊疑不定,也不知这妇人如何竟能手持宁以期金印,夜入嗣凝皇宫。
宁以期注视红姑,良久,长叹一声,道:“快起来罢。这许多年不见,我们都老了……”
红姑起身,立在宁以期榻前,点点头道:“转瞬二十载,是老了。”
两人絮絮闲语,却让众人越听越觉莫名,也不知红姑究竟为何而来。
秋贵妃在一旁心生不安,略略低咳一声,便想开口打断两人叙旧,却不等她开口,红姑抢先一步道:“陛下,红姑此次来,是有一桩旧事要告知陛下,还望陛下屏退左右,容红姑详禀。”
此言一出,众人终于忍不住喧哗,宁无殊道:“父皇,这妇人来历可疑,不可轻信!”
礼部尚书也连忙从旁附和,道:“刺客一事尚未水落石出,陛下……”
未等他说完,宁以期摆摆手,道:“朕自有分寸,你们先退下罢。”又对秋贵妃道:“爱妃你也累了,早些休息罢。”
众人虽觉不妥,但国主开口,也不敢忤逆,只得依次退出殿外,沐敛华与众人一同往外走去,忽然红姑又道:“陛下,这件事与九殿下有关,让他留下罢。”
她说的九殿下,自然是指沐敛华无疑。
众人又是一愣,宁以期脸上虽然也显出疑惑神色,却点点头道:“阿敛留下罢。”
沐敛华脚步微顿,只好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下留在殿中。
待最后一人退出,侍人合起殿门,转瞬间偌大的寝殿中只有宁以期、红姑、沐敛华三人。殿中幽静,只偶尔爆个烛花,发出些微响。
红姑略侧着头,似是在凝听四周动静。
宁以期道:“人都退下了,红姑,有何事不妨直言罢。”
红姑道:“这桩旧事关系公主的声誉,是以这二十年来红姑守口如瓶。但毕竟与陛下相干,如今也该是让陛下知情的时候了。”说着,上前一步,自袖中取出一张纸笺,双手捧着递向宁以期,道:“陛下请看。”
宁以期接过,凝目看去,素雅的纸笺上字迹秀丽,写的却是一人的生辰八字。
他识得这是岚烟公主的字迹,不由心情微微激荡,可看了这几个字,却又觉得有些不明所以。
红姑娓娓道:“陛下,这是九殿下的生辰时日。当年公主为了诞下他,吃了许多苦头。九殿下其实不是足月出生,那是红姑买通了御医,特意给公主服了催生的药所致,便为了这缘故,公主元气大伤,自从生下九殿下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宁以期大吃一惊,颤声道:“为何要……为何要……”说到这里,忽然止住声音,反反复复的看那纸笺。
沐敛华心潮起伏,他本就是聪明之人,心中的许多疑窦,到这时已经渐渐明了。
为何宁以期对自己的母亲念念不忘?
为何红姑手中有宁以期的金印?
为何当年母亲要喝催生之药?
为何……自己在沂睦自小便要易容改装?
这一切,再明白不过。
宁以期心中渐渐清明,看向沐敛华的目光中,带着不可置信与喜悦,却又仍有些迟疑。
红姑叹口气,对沐敛华道:“殿下,请您过来。”
待沐敛华走近,红姑捏开手中一枚蜡丸,轻轻抹在沐敛华脸上,又掏出丝帕仔细的将他脸上那些黑黄易容药粉擦去。渐渐的,沐敛华原本那张俊美的脸显露出来。
红姑道:“陛下,这才是九殿下真正的模样。”
晨光微亮,殿中灯火未息,照的一片通明,沐敛华与宁以期两人相对而视,彼此仅隔几步之遥,看的再清楚不过。
两人的模样十分肖似,只不过宁以期年长,脸上多了些皱纹。
宁以期膝下三子中,宁无殊、宁无锐只得他四五分模样,宁无争容貌肖似秋贵妃,与宁以期只一分相似。却是沐敛华,除却一双眼外,与宁以期几乎一模一样。便是再不知情的人看见他与宁以期站在一起,也不会怀疑两人的关系。
看到沐敛华的模样,宁以期再无怀疑,挣扎着从榻上起身,伸手去拉阿敛,含泪道:“阿敛,原来你是我的孩子,是我与……岚烟的孩子!”
沐敛华被他紧紧握住双手,看着宁以期满满的欢喜目光,心中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他固然感动于这份亲情,可却又忍不住想到若果他的生父是宁以期,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母亲不贞?
可是岚烟公主逝世已久,再有什么不是,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身为她的孩子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何况当年岚烟公主年轻美貌,被迫远嫁沂睦,嫁给沐复野这个几乎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她心中的哀伤委屈,谁人可知?
想到这里,沐敛华唯有心中暗自叹息。
宁以期却不知沐敛华所思,他将沐敛华拉近了一些,又忍不住细细的打量,道:“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这双眼分外的像岚烟。我第一次看见岚烟时,就是被她那双眼迷住。”
宁以期絮絮而谈,忆起当年往事。
他说的琐碎,但若凝练起来也不过是桩简简单单的事情。当年机缘巧合下岚烟公主与宁以期相遇。一个是名满天下的散璋美人,远嫁他国,孤苦寂寞;一个是容姿俊朗的嗣凝皇子,异国为质,前途彷徨,两人在这阳羡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免互生同病相怜之情,又渐生男女情爱,最终逾越了道德伦常。
只是不久之后,嗣凝国内政变,宁以期只留下一枚金印,便匆匆回国登位。却不想这时岚烟公主珠胎暗结,其时沐复野已有一个多月未曾临幸,若非红姑设法买通御医瞒混过去,险些露了破绽被人察觉真相。时日匆匆而过,待到宁以期坐稳御座、平定国内局势,再派人去打探岚烟公主消息,却惊闻佳人已逝的噩耗。
自此阴阳两隔,相会无期。只能在无忧庄中建一处溪月苑,聊以慰籍。
此后更是专选与岚烟公主面貌有所相似的女子为妃,直到诞下宁无忧,百般宠爱,不过也是因为与岚烟有六七分的肖似罢了。
宁以期说到这里,不由的长叹一声,道:“是我的错,当年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阳羡宫里。”
可是其时他不过一个弱国质子,自身得保已是天大的幸运,又谈何能力保护岚烟公主,岚烟公主身为沐复野嫔妃,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让宁以期随随便便就带走。
“是我亏欠了你们母子俩!”
忆及故往,宁以期真情流露,满脸的愧疚伤痛,心情激荡之下,不由连连咳嗽。
沐敛华连忙扶住他,道:“陛下,您身上余毒未清,还需保重身体。”
宁以期一颤,道:“阿敛,你不肯叫我一声父皇,是在怪我抛弃你们母子么?”他语调哀痛,说着,险些流下泪来。
沐敛华轻轻摇了摇头,略作迟疑,低唤了一声:“父……父亲……”
沐敛华心中明白,宁以期与岚烟公主的这一段露水姻缘以悲剧收场,错不在谁,只是命运无常、造化弄人,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宁以期这许多年来对他不闻不问,是因为不知道他是自己的孩子,也谈不上什么抛弃,他并不怪宁以期。但是他本是沂睦九皇子沐敛华,却忽然之间发现原来自己的亲生父亲不是沂睦前国主沐复野,而是嗣凝国主宁以期,身份变化,他心头百般滋味,那一声“父皇”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可他又不忍让宁以期伤心难过,只得改口叫他一声“父亲”。
宁以期大约也察觉了沐敛华这番心思,虽然有些失望,却仍然宽慰了许多。拍拍沐敛华手背,道:“阿敛,好孩子,明日父皇便宣告众臣,你是父皇的孩子,是我嗣凝的皇长子。”
这样一来,岂不是要让世人知晓岚烟公主不贞之事?
沐敛华心中略惊,但看见宁以期目光决然,显是下定了决心,一时难以劝阻,只好道:“投毒弑君一案尚未水落石出,此事还是稍后再提罢……”
宁以期一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道:“父皇相信你与此事无关,这就下令彻查此案,一定要弄得水落石出。”说到这里,又连连咳了数声。
红姑这时才在一旁开口劝道:“陛下一夜未曾好好歇息,心伤神劳,这些事情改日再议不迟。”
宁以期这时也确觉得困顿了,便由沐敛华扶着躺回榻上,又传唤了侍人进来,吩咐安排沐敛华与红姑在宫中住处。
沐敛华连忙道:“萧殿下素来对我照顾有嘉,此次重伤也因我所累,我便住驿馆罢,也好照看他。”
他心中想到,自己身份尴尬,留住嗣凝宫中实在不妥,加之心心念念想着萧晚楼,也不知他伤的如何,是以主动要求住去驿馆。
宁以期虽有些不舍,但想到来日方长,也就点点头应了沐敛华。
沐敛华走出寝殿,此时朝阳升起,投照在他脸上,忍不住微眯起眼。宁无争等人尚候殿外,这时看见沐敛华,不由心中惊疑。
宁无殊等人初遇沐敛华时见他一张脸又黑又黄,只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谁知道他从殿中出来,竟变得判若两人,若不是身上衣服未换,简直认不出来。
宁无争心中更是大吃一惊,他在沂睦时与沐敛华也算相识,如今想来,原来沐敛华在沂睦时竟是常年易容,无人察觉。再看他模样,心中更是惊骇,这模样……分明是……
但宁无争本是心有城府之人,纵然有诸多惊疑,面上仍然是不露分毫颜色,见沐敛华走来,淡淡道了一声:“九殿下。”
沐敛华面对这几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心里也略觉尴尬,清咳一声,道:“宁殿下,可否请你派人带我去驿馆?”
宁无争自知沐敛华与萧晚楼交情非常,点点头,不再多言,派人护送沐敛华与红姑去驿馆。
到了驿馆,沐敛华拉了人带路,急急奔到安置萧晚楼的厢房。见萧晚楼身上已被擦洗的干净,呼吸平稳,正沉沉睡着,再摸他额头,温度已不似在牢中那般骇人,不由放下心来。
待一切安顿好,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沐敛华匆匆将自己清洗一番,换过衣服,回到萧晚楼房里。
他一夜未眠,这时心情松懈,倦意上涌,便在床头坐下。轻轻抚着萧晚楼脸颊,低声叹气道:“小楼,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
沐敛华在萧晚楼床边坐靠着迷迷糊糊睡了几个时辰。
他梦见自己与萧晚楼在崖边被人围攻,正是那日凌山断崖的情形,眼看着萧晚楼身受重伤,胸口血如泉涌,沐敛华手握长剑,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来。心中正焦急,却又忽然来了一群官兵,将他两人抓了,口中嚷嚷着不可放过行刺国主的真凶。关押审讯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忽而又变成了两人被押在刑场,萧晚楼身后刽子手高举砍刀,即将行刑。沐敛华惊急万分,忍不住大喊一声:“小楼!”这才茫茫然醒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