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出宫城回到驿馆,夜风吹过,萧晚楼倒酒醒了一些,也不觉得困倦,索性与沐敛华坐在院中廊下。
夜色深沉,只闻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与轻轻的虫鸣声以及远远传来的更漏声,更显得这个暮春之夜的幽静。
廊边水池,倒映着银色月光,偶尔微风拂过,吹皱一池粼粼波光,萧晚楼凝目池水,过了一会,才开口道:“今后,你有何打算?”
沐敛华心中一紧,他本是沂睦无人注意的九皇子,以为自己有一日可以如闲云野鹤一般游历诸国,与萧晚楼表明心迹后,更是不止一次提过愿随萧晚楼同去尔骁。但两人阴差阳错来到嗣凝,更被揭露身世,不日便要成为嗣凝皇长子,卷入争位风波之中。岂还能如他原先所想一般随心所欲?
尔骁国内局势并不安稳,国事全靠公主萧玉宫与重病在身的二皇子萧亦阁支撑,萧晚楼口上虽然不提,但心中忧虑,急切盼着归国,这样的心思沐敛华自然清清楚楚。沐敛华甚至想到,反正自己也无心皇位,不管什么嗣凝皇长子,索性乔装改扮跟着萧晚楼一走了之算了。可是再想到宁以期对自己真心实意的疼爱与殷切期盼,自己怎能丢下亲生父亲一走了之。
想了又想,叹口气道:“嗣凝这里,我会设法打消国主的念头,小楼,最多一年,我便去尔骁找你,可好?”
宁以期有心要立沐敛华太子,沐敛华心思敏锐,自然有所察觉,他虽然无意于此,但面对宁以期满腔的热切期望,一时也无法开口拒绝。
萧晚楼轻轻点头,道:“你在嗣凝,没有什么人能够帮你,一切还需自己小心为上。一年之约不必强求,将来等国内局势安稳,我也会设法来与你相会。”
沐敛华心情激荡,握住萧晚楼双手,道:“你此番回尔骁,也需自己小心。”
萧晚楼道:“放心罢,我在尔骁怎会有危险。”
沐敛华道:“听说燕王一直在招兵买马,颇有反意,我怕你一回国,他会对你出手。”
萧晚楼自负一笑,道:“区区一个燕王,能耐我何?”
沐敛华与萧晚楼相识大半年,却少见萧晚楼这样神情,只觉得这样的萧晚楼,说不出的自信与意气风发,不由心中暗暗赞叹。
忍不住跟着大声道:“这是自然!”那口气里真是说不出的骄傲,好似要面对燕王的是他自己一般。
萧晚楼忍不住噗哧笑出声。
沐敛华回过神来,讪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过了一会,又正色道:“你要好好保重,莫太过操劳。你弟弟的病也不必担心,有轻狂在,总是能治好的。还有小红,她是个乖巧的孩子,你不用太为她操心……”
此行尔骁,沈轻狂与萧晚楼同行,是早前便应允了要去为萧亦阁看诊的。此外小红也随萧晚楼去尔骁,是不想让小红在这嗣凝备受束缚,也是想到沐敛华在嗣凝根基不稳,小红跟在他身边反而危险,不如与萧晚楼去尔骁。
沐敛华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听的萧晚楼忍不住莞尔,末了,伸手止住他,道:“好了,我也不是三岁小孩,自然知晓这些。倒是你自己,万事小心。”
沐敛华不再言语,只是慎重的点了点头。
两人一夜未眠,说了许多话,到后来也有些倦了,便静静靠在一起,聆听彼此心跳。
第四十八章
饯行宴这天夜里,嗣凝皇宫中出了大事,沐敛华直到第二日午后才知晓。
国主宁以期这些日子来一惯午后召见沐敛华至御书房,一来让他与诸臣熟悉,二来便是有意栽培他学习国事。一连许多日,召见成了惯例,无需宁以期特地派人传旨,沐敛华也知晓每日到了这时候便该进宫候在御书房门口了。
头夜里与萧晚楼通宵未眠,沐敛华眼下略有些阴影,到了午后,暖暖的日光更熏的人昏昏欲睡,沐敛华强打起精神入了宫,顿时察觉周遭气氛微妙无比。
虽然无人多言,但来往的宫人莫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好似唯恐一不小心触怒了谁,惹祸上身。
沐敛华不由皱了皱眉,问带路的宫人:“发生了何事?”
那宫人支支吾吾的半晌,一副想要说又不敢说的神情,末了挤出一句:“殿下饶命,奴才实在不敢多嘴。”
这个宫人,虽然是给沐敛华带路,品级却不低,乃是一贯在国主身边伺候的几个宫人之一,沐敛华入宫,宁以期总是派他来接引,以示对沐敛华的看重。
他既是宁以期身边的人,宫中的大小事情自然多少都会听见,显然是知情的,但此刻即便是沐敛华开口问了,这人也不敢多言,可见发生的定然是大事,才会这样严守口风。
沐敛华见状,心里不由一沉。
待走到御书房门口,那宫人请沐敛华稍候,进去为沐敛华通报了,过了一会,国主宁以期才召沐敛华入内。
御书房里,除了国主宁以期外,尚有宁无争与另一名年长华服男子,沐敛华识得,正是在沂睦沐夕醉与宁无争订婚宴上,代表宁以期前来的嗣凝礼亲王。
嗣凝皇室嫡系,到了宁以期登位时,已经因为争位动乱去了泰半,这二十年间又病故了几位,到了此时,宗室长辈也只剩区区几人,其中礼亲王宁尚格乃是宁以期的叔公,算是最能说得上话的了。
沐敛华一见礼亲王在场,便知晓这事,只怕是皇室内务。
只听见礼亲王道:“宁无锐作出这种败德之事,简直就是我皇室之耻!”他语气微微发颤,显然十分气愤。
国主宁以期也神色阴郁,坐在椅上,慢慢的转动手上扳指,仿佛想依靠这动作平复心中怒火,却听见“啪”的一声轻响,扳指断成两截,宁以期脸色一沉,挥手便把断开的扳指丢在了地上。
宁无争在旁并不出声,只是屏息静立,低着脸,也看不出神情如何。
沐敛华见此状况,哪里敢插嘴,也只能学宁无争的样站在一旁。
御书房中,只听见礼亲王断断续续的话语,竟都是在反复骂宁无锐。宁以期却默不作声,任礼亲王高声责骂宁无锐。
沐敛华在一旁,越听越是胆战心惊,渐渐的忍不住一股寒意上涌。
事情的经过,从礼亲王情绪激昂的混乱话语中理出了头绪。
宁无锐头天夜里在宴上喝多了酒,也不知怎么的,糊里糊涂竟进了后宫,一直走到孙昭仪所住的流霞殿。
他是在第二日清早,被流霞殿的宫女在偏殿发现的。与他在一起的,还有昏迷不醒的宁无忧。
宁无锐酒未醒,浑浑噩噩尚不知自己已经筑下滔天大错。
而宁无忧满面泪痕,身下一片狼藉,其惨状叫人不忍睹目。
发生了什么事,再明白不过。
那宫女当场便吓呆了,待回过神,慌慌张张去禀报孙昭仪,孙昭仪也被吓住了。
孙昭仪入宫不久,却与宁无忧是旧识,从前初一、十五去庙里烧香礼佛的时候,两人遇见过几次,她们本是年龄相仿,脾性也颇合得来,遇见数次之后,便有了交情。孙昭仪入宫为妃,虽然辈份上凭白大了宁无忧一辈,但两人交情未断,她初来乍到,深宫寂寞,有时宁无忧便会来陪她。
头一日宁无忧来流霞殿,也不知是否因为吹了风,觉得有些头疼,孙昭仪便说祥云殿离的远,莫再来回走动加重病情,于是就挽留了宁无忧留宿流霞殿。
谁知道,竟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孙昭仪已经完全慌了,虽说此事本与她无关,但在流霞殿里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一旦追究起来,她也不免难辞其咎,一想到此,她顿时害怕的六神无主。这时身边一个年长宫女,总算还镇定,连忙劝孙昭仪一边派人通报秋贵妃,一边传唤御医安置宁无忧。
秋贵妃赶过来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封了整座流霞殿,禁止宫人随意出入。
等到午后,礼亲王在御书房里骂宁无锐的时候,宁无锐已经被关入宗人府,流霞殿的宫人几乎全被杀光。孙昭仪也被软禁起来,而宁无忧则被秘密送到瑞景殿,尚未醒来。
其它殿的宫人们尚不知事情真相,只是看见流霞殿被封,又见国主亲王贵妃各个神色凝重,也猜到发生了大事,因而惴惴不安,言行加倍的小心翼翼,便是沐敛华入宫时察觉到的异状了。
沐敛华知晓了事情,心中只觉得越发沉痛,就在前几日,他还在御花园里与宁无忧说话,宁无忧这样一个温柔沉静的少女,本该像她的名字那样,像宁以期所期望的那样过着备受宠爱、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在一夕之间,遭逢巨变。
沐敛华简直不敢想,宁无忧醒来以后,会怎样反应。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宁无忧身上,太过可怕,也太过残忍。
他甚至暗暗责怪自己,明明在宴上看见宁无锐醉醺醺的走出去,却为什么不拉住他拦住他。
沐敛华侧头悄悄看了一眼宁无争,宁无争自始至终没有抬起过头,阴影模糊了他那一张绝世倾城的脸,看不见脸上的神情,沐敛华只能看到,宁无争左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骨节泛白,指缝里,鲜血一滴滴的往下落。
宁无忧,也是宁无争一贯疼爱的妹妹。
沐敛华不曾留意,礼亲王是何时停止咒骂,耳边飘过礼亲王宁尚格与国主宁以期的对话,却全然不曾入耳,待沐敛华神思回到眼前时,恰恰听到宁以期道:“宁无锐终身监禁宗人府。”
宁无锐昨夜所为,已经不单单只是一个淫乱后宫的罪名,更是一桩乱伦丑闻,为了皇室声誉,也为了宁无忧的名节,他的罪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公开,是以在场参与定刑的也只有宗室里辈份最高的礼亲王。
宁以期这一句话出口,宁无锐后半生的命运已然决定,莫说是王位无望,终身监禁宗人府的,又有几人能长命的?也许过个三五年,他便会死在那阴暗狭小的屋子里,如蝼蚁一般化做灰尘,消失在史册宗卷中,再也无人记起。
第二日,宁无锐被关宗人府的事情,诸臣也知晓了,公开的说辞只是宁无锐德行有失,私闯后宫,罪名有些含混,但众臣私下揣测,又打听到流霞殿被封的消息,也知道一定是牵涉不小,再看宁以期脸色,一个个低头敛息,不敢在这当口触怒圣上。
在这件事情当中,最无辜不幸的自然便是宁无忧,而同样不幸的,还有孙昭仪。
孙昭仪本来因为美貌擅琴,颇得宁以期宠爱,结果在流霞殿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是换作寻常一个妃子,只怕也要和流霞殿那些宫女侍人一般被灭口,只是宁以期顾念着孙家的势力,才终于没有对孙昭仪痛下杀手,只是将她软禁在飞霜殿。飞霜殿临近冷宫,已经是宫中十分偏僻之处,加之为了严防此次事件走漏风声,派来服侍孙昭仪的都是既聋又哑的仆从,孙昭仪的日子可谓十分凄凉,不由令人叹一声可惜。
这一桩事,沐敛华并没有隐瞒萧晚楼,萧晚楼未见过宁无忧,但也屡次听沐敛华提起过这位与他母亲肖似的少女,这时也不免深感痛惜。
他叹道:“这样的无常,正是这尘世间人们的悲苦……”
说到这里,思绪纷纷,中年丧子的赵齐,聋哑无亲的小红,沉疴在身的萧亦阁,乃至二十年前被迫嫁入沂睦最终抑郁而终的散璋公主……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无论是平民百姓或者天潢贵胄,又有几人能够快乐无忧的在这世间生存。
然而正是因为人世有许多苦痛,才越发显得那些亲情与爱情的弥足珍贵。
萧晚楼离开曲水时,嗣凝已经进入雨季,天色阴郁,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更添离别伤感。沐敛华一路把他送到城外十里,终于还是要分别了。
沐敛华暗暗握了握拳,觉得此时要表现的十分依依不舍,不免太过小儿女气。于是终于还是佯装洒脱的一笑,轻轻道了一声:“后会有期。”
萧晚楼点点头,用力握了握沐敛华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沐敛华又对一旁沈轻狂道:“姓沈的,你这次去尔骁吃香喝辣,可别把兄弟我抛到脑后,再也不记得了。”
沈轻狂啐道:“尽是胡言乱语。”
小红坐在马车上,显得十分不舍,直到马车远去,还时时回头向沐敛华招手。
沐敛华目送萧晚楼一行人离去,长长吐了口气,调转马头,往来路行去。
又过了两日,宁无忧醒了,却是神智癫狂,谁也不认识了。别说是沐敛华与宁无争,便是宫中阉人,只要稍稍靠近,宁无忧便会惊声尖叫,宁以期痛惜爱女,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最后只得让人把宁无忧送回祥云殿,派了口风紧的侍女小心照看,期望宁无忧有朝一日能够恢复神智。
只是,宁无忧这样疯疯癫癫不知人事,恐怕也好过让她清醒面对那样的不堪。
十五日后,嗣凝国主宁以期昭告天下,立皇长子宁无敛为太子。
第四十九章
宁以期立沐敛华为太子,并非一帆风顺,朝中大臣颇多反对,奏折上了无数道,字里行间的意思也很明白,若说的直白一点,无非就是:嗣凝怎么可能立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生的孩子为太子。
宁以期那一套沐敛华的身世说辞固然勉强维护了岚烟公主的名声,却也使得沐敛华生母变成了不明不白的女子。嗣凝的立储之争,宁无争本就占了很大优势,纵使宁以期如果安排,沐敛华的声势远不能与宁无争相比。诸臣要反对,便不免要抓着沐敛华的出身做文章。
除了奏折之外,更有少数大臣,长跪在殿前乃至要搞起死谏。
但宁以期要立沐敛华为太子,奏折也好,死谏也罢,他这回铁了心,使出雷霆手段一一回应,众臣一见事态不妙,于是打起了迂回的主意,想着暂且先顺应了国主的意思,日后再慢慢设法把沐敛华拉下东宫之位。于是,立太子一事终于尘埃落定。
沐敛华并不想当太子,然而面对宁以期坚持几乎到固执的态度,也只得暂时顺从了。世事如此,往往总不能遂人心意。
入主东宫,自然少不得许多繁文缛节,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已近七月。
早朝结束,沐敛华回到东宫。东宫空置已久,如今迎来了新主人,不免重新修缮布置过一番,但有些地方仍未完善,这些日子来,一直有不少宫人出入,忙着添置摆放各种物件。
沐敛华入了书房,让侍人都退下了,在桌边坐下,自己细细磨了墨,铺纸提笔,蘸满了墨,却迟迟悬笔不落,他想给萧晚楼写信,却又一时不知如何下笔。
这时候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些动响,不由的凝神听去,原来却是偏殿在悬挂新的窗幔,领头的宫人指挥着几个侍人。那领头的宫人,名字叫做雁翎,是个正当妙龄的俊俏女子。年纪虽然不大,在宫中却也有好些年的资历,言谈举止十分老成,心思也十分的敏锐,往往只消沐敛华一个眼色,便知其意,是宁以期特地选了派来服侍沐敛华的。
沐敛华听她用脆生生的嗓音一丝不苟指挥的着侍人,她好似怕扰到沐敛华这边,特意压低了些声音,却还是被沐敛华听的清清楚楚。正觉得有趣,嘴角不由微微翘起,忽然心中一凛,手一抖,一滴浓墨落在纸上。
当日宁无锐闯入后宫之事,本就有些蹊跷:宫门处素来有守卫轮值,怎么的就偏巧不在,让宁无锐进去了。当时只是以为事有凑巧,当值守卫渎职,罪责难免,宁以期震怒之下,都被推出去斩首。然而现在想来,却不免怀疑,当真只是凑巧么?这是疑点之一。
而疑点之二,便是宁无锐闯进流霞殿,在偏殿强暴了宁无忧,常理推断宁无忧必然会挣扎呼救。如今尚且是白日,隔了扇门雁翎的说话声音都能隐约听见,而夜深人静之时,为何流霞殿里那么多人却无人听见动静?
这样想来,越发觉得心寒,这一件事,只恐怕不是无意造就的事故,而是刻意设下的圈套。
沐敛华想了又想,最终放下笔,起身推门而出。
红姑正候在门外,见沐敛华出来,忙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沐敛华道:“姑姑,我去趟宗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