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的抬手按向胸口，重明唯一的遗物正静静安睡在那里，螭吻得知毕方的计划之后，不止一次的兴起复活重明的念头；可是他心中明了，即使重明复生，自己恐怕依然找不到走近他的路，要么杀戮，要么灭亡，重明的血液早在他出生之前便已决定了他的命运，而螭吻，想不出如何救他！恍惚间，貘的话再度回响在螭吻耳边，一字一句重重撞击着他的心脏：

“重明最后的梦里，没有你。”

38.虚幻之地

天空所能看到的尽是灰白色的云朵，雨丝连成线，抚过螭吻乱乱的红发，透出的光泽有几分异样，如血。少见的悲伤与惆怅自螭吻眼中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向有些玩味的眼神，看向矗立在他面前搅得整个地府都惶惶不安的祭阵，饶有兴趣。这便是毕方以整个人间为赌注的最后的武器了。

毕方是一个想要鱼与熊掌兼得的男人，不过相识百年，他所呈现的状态却一直都是一无所有，当然，最近例外。

零星的记忆不受控制的浮现于螭吻脑海，划过，留下模糊的痕迹，看不分明。猛的，螭吻惊觉自己居然已经不知不觉的走入了阵内。身边是笼罩着隐隐雾气的绿色植物，因为无人打理而蔓延得颇为恣意，相较于刻意制作的园林，这个地方更像纯粹的属于自然的手笔。从阵外看去笼罩其上的肃杀气氛，在阵中竟然感觉不到分毫。听不见任何的声响，没有一般树林中定然会有的鸟语虫鸣，星星点点的花朵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润泽，可更加夺目的却是叶，各式各样的绿交错重叠，无声，但给人感觉在诉说着什么，听不到，只是会在心里荡起回音。

望不到边的绿意中，不时有亡灵飘来荡去，阵外看去是面无表情的灵体麻木的忙碌着，但步入阵内，才发觉眼前所见尽是一派悠闲，的确，那些灵体的表情很空，可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惬意。静而又净，不沾一丝尘埃。

螭吻于阵中缓缓踱步，与游荡于这林中的灵体错身而过，脑中浮现的却是很久之前匆匆一瞥的另一个地方。阵外的肃杀与阵内的安逸究竟哪种才是真实螭吻不知，可是他清楚，那里和这里很像，只是那里的亡灵忘记得更加彻底，甚至连活着时的形貌都已彻底抛弃，可以看到的，只剩漂浮在血雾中的骷髅。没有朦胧溢出的虚幻的味道，那个世界远比这里更加真实！

慢慢的，一个想法自螭吻脑中浮现，同时出现的还有掩都掩不住的震惊！或许，伏羲所造的祭阵从来都不曾消失过，不周山下那个诡异的世界就是祭阵本身！

突然之间，仿佛放电影一样，陌生的影像涌至螭吻眼前。拦腰被撞断的不周山下，伏羲倾毕生之力想要将共工复活，可是最终却让人间化为一片血海。重创的伏羲就此涅盘而去，留下女娲一人独自面对那个残破不堪的世界，最终，女娲以血肉为祭复苏了整个人间，以灵魂为祭封印了伏羲留下的恶梦之源。

可是，即便被隔绝于三界之外，伏羲的遗作却始终都存在着，甚至，还在后来为蚩尤造出了那支旷古奇兵。

毕方，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你可以控制的！

仿佛来时一样，浮现于螭吻眼前的影像再度消失，安静到无以复加的绿一瞬间又将螭吻包围。有些诧异的环顾四周，螭吻心中无法确定：刚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还是这片树林配合自己的猜测所呈现的幻像。这里看似平静，但或许到处都是陷阱。唯一真实的，或许只有此刻自己的心跳。

龙族对于水总是格外敏感，信步前行，不多时螭吻的视野之内出现了一个大湖。初时螭吻怀疑眼前的又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幻象，可是渐渐走近，熟悉的水的气息让螭吻相信这的确是湖。走至湖畔，低头，一张螭吻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脸映入他金色的瞳孔之内，面容稚嫩眼神倔强的少年，一头碎发闪着青色的光泽，灰色的眼眸透出几许金光；他从水中看着自己，熟悉的警惕而又戒备的表情，许久不见，螭吻只觉心口又痛了几分！

不自觉的伸出手去，却在即将触及水面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就怕一碰，这难得的一切便会碎掉，可以看到的又是只剩一片绿色，而恰在此时，水中的重明，笑了。顿时螭吻整个人愣住，500年来，他从未见重明笑过，那孩子的眼睛里，从来都只有仇恨与伤痛。

可是现在他近在咫尺的笑着，而且这笑容，是给他的！

不由自主，螭吻的手没入水中，似乎只要再往前伸一点点，就可以触摸到重明的脸，那个让他懂得什么叫做心痛的少年的脸。

杨戬看到螭吻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都伏在了水面上，来不及思索，杨戬已冲上前去一把将螭吻拉离湖边。重明的面孔倏的从眼前消失，螭吻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可是看到那湖水如镜一般波澜不起的全景之后，螭吻安静下来，脸上露出茫然。

“你若掉进去的话，这祭阵倒是得了一件价值不菲的祭品！”身后传来的声音不大熟悉，螭吻回头，身后的人和他的声音一样陌生，可是来者双眉之间的天眼与身边目光炯炯的硕大犬灵，还是让螭吻立时猜出了他的身份。

“杨戬？”杨戬微微点头，算是回答，接着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螭吻，开口说道：“龙王的儿子里，会跑来这种地方的只有一个。你就是螭吻对吗？”螭吻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将目光再度投向那湖面，似是还有几分留恋。杨戬面无表情接着言到：“那是幻象。”螭吻仍是盯着湖面目不转睛：

“我知道。真正的重明，绝对不会对我笑。“

但那又怎样呢？他还是想要再看看他，他原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见到他。

阵中静得让人感觉死寂，良久螭吻才再度开口打破了这份平静：“你不在玉帝身旁好好呆着，来这儿干嘛？”杨戬不说话。螭吻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模样，用有些调侃的语气接着问他：“事情闹大了，所以担心那只小狐狸了？”杨戬扭头瞥了螭吻一眼，不知是想转移话题还是怎的，张嘴是标准的答非所问：“你看到的是那个叫‘重明’的对吧，你差点因为他被这阵吃掉。”螭吻脸色微变，想说什么却又被杨戬接下来的话打断：“我看到了很多，很多过去的历史，可是我面对它们的时候心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我现在面对你一样。”杨戬的面孔透出冷漠的味道，眼睛静得如同面前的湖水。螭吻饶有兴趣的挑起嘴角：“自古以来，二郎神以冷血无情着称，莫非你不只是失去了前世的记忆，而是根本就没有感情这个概念？”

没有吗？杨戬不清楚，这一世的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他确实想要接近心月狐，可理由更多的却似乎是源于前世的亏欠。感情，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杨戬记不起了。或许曾经是爱过的吧，只是现在，自己还懂得什么样的心情是爱吗？

螭吻唇边的笑意更浓，说出口的话也开始加进讽刺的味道：“你还真是玉帝最成功的作品，不对，应该是最称手的武器。毕方养大的狐狸，性子和毕方一样，什么事都爱往自己身上揽。你又何苦跑来提醒她前世的那些纠缠，现在这个阵，已经够那丫头受得了！”

杨戬张张嘴，最终没能说出什么。螭吻似是教育小孩子一般再度开口：“回去吧。乖乖呆在你玉帝叔叔身旁，那儿才是你该在的地方。”

杨戬听得螭吻的话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螭吻心中也不由得咯噔一下：“这个阵，有进无出。”看看游荡在身边的亡灵，杨戬的声音平静依然：“此阵建造以来，失踪人员不在少数，可人间却没有任何相关的报道。我原以为是因为辛氏的权势，但进入此阵后我才明白，凡是对那些失踪人员有所上心的人们，都无一例外被吸引到了这里，只是进来了，便再也找不到出口。或许，包括我们在内。”

出不去了？螭吻心中不能说没有一丝诧异，但这会儿他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照你的说法，岂不是迟早整个人间都会被牵连进来？”杨戬点头，螭吻不禁笑得有点无奈，似是喃喃自语的说道：“他倒是仿得有模有样啊，不过仿版，终究还是仿版。”“你这话什么意思？”杨戬倒是问得直接，螭吻笑道：“没什么。至少这个地方被毕方搞得格外清净，而且也没有血流成河不是吗？就像我在这里看到的重明只会是幻象，永远不会是我真正想要的那个他。”

接着，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螭吻话锋一转：“玉帝怎么看这里？”

“他，似乎没有干涉的意思，尽管地府已经乱作一团，而你父亲也已把毕方的行踪报上天界。”

猛的，螭吻凑至杨戬跟前，总是一本正经的少年冷不防被他惊了一跳。螭吻的眼神中露出些许邪意，开口仍是调侃的口气，只是听来有些变了味道：“你该不会是在暗示我，玉帝感兴趣的不只是正品吧？”

39.破阵

杨戬从未如此近距离的看过龙族的眼睛，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金色，隐隐溢出的戾气竟会使人脑中产生一丝眩晕。稍稍避开螭吻的双目，杨戬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我没有暗示你任何东西，只是在陈述我所知道的事实而已。”事实？螭吻笑了，但是眼中的戾气更加明显：“事实就是玉帝想借毕方之手复活蚩尤，再以邪阵重现人间引发天劫为由让炎帝一族的血脉彻底消失。杨戬，你以为心月狐逃得过去吗？下世历劫你陪着她，那么魂飞魄散呢？你也陪着？”杨戬的面孔有些发白，这个局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如果说曾经的种种过往心月狐尚可脱清干系，那么这次的事，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避得掉，这座邪阵，终归是由她亲手建起来的。可是猜测归猜测，当心中的疑虑被一个外人如此轻易地说出口时，一时间杨戬还真有些适应不了。

螭吻收起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转身望着面前的湖水再度开口：“其实你只是局外之人，如果愿意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反正这么多年来，你也什么都没能改变。”置身事外？杨戬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张口反问螭吻：“若说局外人的称号，你似乎比我更有资格吧！干吗非要淌这一滩浑水？”螭吻扭头，目光中露出些挑衅：“本少爷闲了，偏要淌来玩玩儿，行不？”杨戬一脸正色：“既然如此，我也很闲！”

“噗哈哈哈……”螭吻似是没料到那冷面小子竟会接这么一句，当即竟笑喷了，“是是是，杨戬你当然闲了！闲到阪泉之战潜入敌营去劝降炎帝，闲到决战逐鹿在你叔叔眼皮底下放走毕方，闲到500年前暗中助心月狐摧毁魔界封印，闲到那丫头被贬之后硬生生替她背负一半罪过，保得她三魂七魄至今完好。现在，你又在她造出来的冒牌货里，说什么找不回曾经的感情？二郎神，你究竟搞哪一出啊！”杨戬似是惊到，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螭吻：“你怎么会知道那些？！”螭吻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史书上记了点儿，听毕方说过点儿，不过绝大部分，还是猜的，但好像，猜对了？”

杨戬的表情似是被人刺到痛楚，可还未等他张口说话，两人身旁的气压突然有一些改变，紧接着，一扇门砰地一声出现在他们面前。“天！”螭吻有些无奈的扶住了额头，而后那门被人慢悠悠的推开，一个栗色头发、金色眼眸的小男孩儿出现在两人面前，小孩儿似是还未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对螭吻说到：“哥，父王让你回去。”杨戬这才明了，眼下来的，应该就是传闻中龙王的小儿子，椒图。曾听人说龙王这个儿子及其内向，从不肯轻易与外人见面，不过现在看来，这龙族小王子只怕是舍不得和周公告别吧。

“不回！”螭吻一脸戒备的盯着他的小弟，“这次你说什么我都不回去！”

椒图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嗯。”

“咦？”螭吻脸上显出好奇的表情，“没下文了？不会吧，你什么都没梦到。不可能！快说快说，你这次梦见什么了？”

小小的椒图满脸只有想睡两个字，瞥了眼螭吻没精打采的说到：“没你什么事，也伤不了你，你不愿回去就算了。”

“什么！”螭吻露出受重创的表情，“我现在可是在上古祭阵，上古祭阵里啊！”

不理睬大吵大闹的螭吻，睡眼惺忪的椒图看向杨戬：“这扇门通往外面，你最好还是离开。”杨戬微微皱眉，打量了一下椒图问道：“你可以看到未来？”椒图点头：“做梦时可以看见一些，一会儿这里会被整个烧毁，你不是龙族，我护不了你，还是早点离开吧。”杨戬心下狐疑，这个水汽蒙蒙的森林里烧得起火？可是当他的视线转向湖面，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影惊得他瞪大了双眼，飘浮在湖水之上的，分明就是心月狐的魂魄！

她怎么会在这儿？她的身体呢？！

陈妈看看挂钟的时间，犹豫了一下，拿备用钥匙打开了心月狐的房门，已经快中午了，小姐房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若是还在睡，门铃响了那么久也该醒了呀！

进门，只见心月狐躺在床上似乎睡的正香，陈妈这才松了口气，脸上亦露出宠溺而又心疼的表情。唉，这孩子也是，好端端的干吗非要跟个园子过不去，自个把自个折腾成这样，真是让人操心。

走到床边，陈妈轻轻唤道：“小姐，起床了。”床上的心月狐一动不动，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整个房间似乎也静得有点吓人。陈妈顿时有些慌神，伸手触摸心月狐的额头，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痛呼传遍整个辛府：“小姐！！！”

温暖的阳光照例洒进屋内，可是躺在床上的辛府大小姐却再也沾染不到一丝太阳的温度，浑身冰冷，宛如死人一般。

心月狐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目力所及处只有一片黑暗，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些不见天日的日子里，好冷！摸索着走了半晌仍然见不到一丝光明，心月狐渐渐慌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无休止的黑暗里自是没有人回答她的疑惑，冷意越来越甚，心月狐心中的惧意亦愈加明显，泪水自眼眶中滑落，心月狐不由自主的喊出声来：“哥哥！你在哪儿？”

就在心月狐委屈的蜷缩在地不断抽泣时，一股花香飘了过来，那香气心月狐曾经闻到过两次，一次是毕方将她送入彼岸医治眼睛的时候，一次是同毕方一起把小貘接来人间的时候。顿时，心月狐心中燃起了希望，站起身慢慢循着花香向前走去，哥哥，小貘，是你们对吧？

发觉杨戬神色有异，螭吻亦转头望向湖面。见到了心月狐的魂魄他也是一惊，喃喃自语道：“难道这丫头也和那些凡人一样，被这邪阵引了过来？”可话没说完，心月狐的魂魄忽然发出异样的光芒，而后整个湖面被冰封住，冰面之下，湖水渐渐泛起红色，分外诡异。杨戬似乎料到了什么，拔腿踏上冰面向心月狐奔去，自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哮天犬亦紧跟在他的身后。四周的温度忽然开始升高，杨戬刚刚奔至心月狐身旁，滚烫的岩浆便冲破冰层喷了出来；杨戬挥手撑开结界，额上天眼亦迸发灵光，眨眼间心月狐的魂魄已被他收入天眼之内，可紧接着，“咔嚓”一声从耳边传来，杨戬抬眼一看，结界壁上竟已裂开一条小缝，带着火星的岩浆正往下滴呢！

杨戬脸上变了颜色，难不成今天竟要死在这里了吗？能冲破他结界的东西只怕是连灵魂都溶得掉的，看来此次，在劫难逃。就在杨戬感觉束手无策时，一扇门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没等杨戬回过神来，身后的哮天犬已一头将他撞入门内。这一主一仆刚刚消失，岩浆便将那结界彻底冲破了。

螭吻呆在一块巨型水玉之内，看着自身边涌过的岩浆啧啧称叹。说来这水玉乃是龙宫至宝，有它庇护谁也伤不到龙族分毫，只是能够进入其中的，非得血统足够纯正的龙王子嗣不可。望着水玉之外的奇景兴奋了会儿，螭吻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扭头问还在打瞌睡的椒图：“你怎么会把水玉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