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教主显然恼了,沉声道:“你敢这样说我?你以前你在我身下哭喊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了?”又是几声帛裂,想来即使阿煛身上穿得好好地,此刻恐怕也一丝不挂了。
原来他们果然要……唐淇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这件事情了。他想要闭住了耳朵,然而哪里能够?
阿煛没有发出声响,唐淇不晓得他究竟如何反应。那教主忽然惊惶了起来:“阿煛,阿煛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醒醒……”
“……”
良久,阿煛发出细微的呻吟来,那教主道:“你吓死我了……”
“……”
“你便当真如此恨我?”
阿煛的声音低沉无力:“你只不知道那土门的十三个弟子是怎么死的?”
教主道:“土门?他们相继在三个月内筋骨寸软而死,死得惨不忍睹。莫非是你的手笔?”
阿煛道:“不错。我怎么容的他们活在世上。”
教主问:“难道……难道他们对你……?”
“不错。他们曾经侵犯于我,我自然容不得他们活在世上。”
“你——他们当真如此对你?”
“不错。”
“嗯,我还要查明此事,看来不用了。”
唐淇听得暗暗心惊,十三个人的姓命听来如同儿戏一般,阿煛果然乃是心狠手辣的人么?
那两个人都不做声。山风吹得岗上猎猎声响,便只有风声。
半晌那教主道:“纵然如此,我还是不会放手的,阿煛。我要你谁也阻挡不了。”
阿煛语气清淡:“谁和你说这个了?你……已经不信任我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教主道:“事出突然,而且他们做得天衣无缝,当时要查出并非易事,我——不得不信。”
“好个不得不信。就是说你当时确是相信,我背叛于你了。”阿煛的声音轻描淡写,唐淇听来却觉得字字心惊。
阿煛接道:“不错,你我十五年的情分,你若是和我说,你知道我是冤枉的,为了教中大局,要废我武功,取走我一手一足,我半点眉头也不皱。只是你已经相信了,相信我会背叛你。十几年的情分……呵呵……”
“阿煛,我想不到你如此恨我。你再不原谅我了么?”
阿煛没有出声。
半晌那教主下决心似的,道:“罢了。阿煛我知道你的性子,认定了九头牛也拨不转的。只是……你记住我当真喜欢你……是我错了。”
再没有声息。
一只手转了唐淇过来,他看见阿煛明澄的眼睛,在月色下似乎有两躲水雾泛起。他身上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男式长袍,质料上乘,做工精细,底下似乎并未着衫,赤着两只雪白的足。
唐淇要说什么,但是哑穴被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煛对他淡淡道:“对不住。”把他身体摆正,道:“他点的穴道我解不开,不过过几个时辰就好了。”便坐在唐淇身旁。唐淇环顾四周,那教主却踪影全无。
阿煛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一旁想心事。唐淇心中一动,知道他是怕有野兽过来侵扰,所以才守着自己,和刚才亲口说他毒杀了十三人的少年似乎完全就不是一个人。凉风习习的桂花岗上,月色撩人,心系之人便默默坐在一旁,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此情此景,如在梦中。
天色渐渐亮了,唐淇一直在努力运气,期望能够早点恢复,问问阿煛为什么。他有太多的为什么要问了。就在他觉得手脚稍微可以恢复活动时,阿煛站起身来道:“好了。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吧。”
不,不要。唐淇心中大喊,却只有几个嘶哑的音节,眼睁睁看着阿煛裹着那件袍子,缓缓去得远了。他这才醒起,那件衣衫定然是那教主的了。
5
唐淇傻了、痴了,他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感觉。那种无从说起的、但在内心蠢蠢欲动的感觉。
自从他那晚之后,他才知道父亲口中的“关系非同一般”做何理解。他们将这种关系看得如此自然,仿佛是一直存在的,丝毫不违背人伦的。自己呢,难道自己也任由自己的心这样无限制膨胀下去,会到达哪里呢?唐淇害怕了。
在不安中,唐淇二十四岁了。家中为他至今没有中意的女孩子,为他选定了一门亲事。女孩子,是武林名门的淑女,如意剑门李家的三小姐。如意剑门虽然武功在江湖上排得不前,只是那三小姐乖巧可人,是唐夫人年前去作客时便相中了的。
唐淇心中憋闷,抗议了几次,都被家里“年青人还想多玩几年”为由,挡了回去,要他年底便乖乖地迎娶好了。
唐淇无话可说,觉得自己日渐颓唐,却无法可想。他终日在外游荡,不愿回家,似乎这样便可以不用面对即将成亲的事情。这一日,却不知道怎地,竟然不知不觉来到第一次遇到阿煛的小茅屋。
这也不知道他第几次来了,这处山林虽然隐秘,却距离唐府只不过数日路程。唐淇有时候只是枯坐一两个时辰,有时却看看就走,有时又住上一阵子。
这次却好似有些不同,有人!唐淇的第一个反映是冲入里面那间房,果然——在唯一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是阿煛。
唐淇觉得口中发干,极想冲过去,但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竟然僵住了。
他慢慢地靠近阿煛。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唐淇再靠近一些,才发觉事情不妙。阿煛面色极差,嘴唇竟然呈现青紫色,比上次见到的模样更单薄了。
唐淇上前扶起阿煛。他身体冰凉,牙关紧咬,显然十分寒冷。然而此时乃是仲春,哪里就如此?唐淇毕竟也有些江湖经验,略一思忖,便知道不妥。上前握住他腕脉,只觉得脉象怪异,既不像受了内伤,也不似中毒,时快时慢,却微弱得很。内力半点也无。
唐淇看看周围,连口能喝的水也没有。遍转身出去,打水生火洗锅,算是勉强烧了一点热水来,好不容易兑得温了,扶起阿煛喂了一些。阿煛始终闭着眼睛,却还微有些神志,勉强把小半碗水喝了。仍然睡在炕上微微喘息。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看见唐淇,低声道:“是你。”
唐淇眼圈微有些湿润了,道:“多日不见,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虽然他与阿煛只有数面之缘,心中却好像久别重逢,心中激动,有许多话要说,临到出口,只说得出一句这样的话。
阿煛微微一笑,神情中似乎满不在乎,道:“没什么的。我……自幼使毒,现如今功夫没了,毒功反噬,就……就会如此。”
唐淇听得肝胆具裂。他唐门也是用毒的行家,自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毒功反噬往往所用之毒越是厉害,反噬也越强。阿煛身为魔教长老之一,自然功力高强,后果也极严重。如今听阿煛这样说,几乎便要哭了出来:“你……你怎么能够这样满不在乎?我……我这里有些解药,你先吃了好不好?”
阿煛还是微笑,道:“哪里……有用呢?反正也是不成的了。你……你……”说着忽然蜷缩成一团,神情痛苦,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出声。
“阿煛……阿煛……”唐淇眼看着阿煛受苦,却是半点办法也无,自恨无用之极。只得上前抱起了阿煛,在他背心缓缓输入些许真气,助他抗拒那毒素发作之剧痛。过了顿饭时分,阿煛稍稍平静,低声道:“谢……谢谢你……”
唐淇干脆把阿煛整个搂入怀中,缓解他浑身冰凉之症。也只是能够治标,于他病情无丝毫益助,只有干着急而已。
渐渐天色晚了,阿煛似乎得了唐淇少许真气,有了些力气,遂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唐淇叹了口气,道:“我家里逼我娶亲。”
阿煛嘲讽一笑,道:“哎呀,这是好事啊。”
唐淇知道他取消自己,道:“有什么好?那个李家的姑娘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就给我定下了。谁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
“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阿煛的声音仍然低低地。
“有什么好处?如果她是个母夜叉,也行么?”
“既然是你母亲看上的,想来不会太差劲吧。”阿煛说着又闭上眼睛,似乎没有什么力气了。
唐淇犹豫了很久,问道:“那天……那个姓楚的……他是……”
“他……?”阿煛眼睛也不睁开,“他就是你们正派最痛恨的魔教教主楚天行。”
“楚天行啊……”唐淇听着自己的嘴巴读出这个正教人人痛恨的名字,有点不现实的奇怪感觉。
“是……他——十八岁接位,武功高强,人人敬畏,而且还是个白痴。”
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同时出现在阿煛嘴里,唐淇不知道听哪个的好。
“你是说——那天在——那个山头上,他说弄错的事情?”
“弄错也好,没有弄错也罢,反正事情也已经发生了,有什么分别?他既然不信我们十几年的情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阿煛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只是语气中的心灰意冷,是谁都听得出的。
唐淇忽然觉得不对:“你——好像也没有多大,怎么会和他有十几年的情谊?”
“你看我现在多少岁?”
“嗯——大概……”唐淇又看了看阿煛的面容,虽然此刻面如死灰,但是却仍然带着少年人的秀美。“大概二十吧。”唐淇狠了狠心,把心目中的年纪加大了两岁。
阿煛无声地嗤笑:“我今年二十四了。”略微歇息了一下,又续道:“我十岁那年父母双亡,被老教主收养,如今也十四年了
唐淇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阿煛看起来年纪稚嫩,竟然和自己同岁?
“楚天行在他接位那年,甜言蜜语骗得我跟了他。也怪我自己傻……唉,其实你父母给你选了相伴之人,也不是不好,清清白白的小姐,足可以快活地过上一辈子。”
唐淇心中闷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煛似乎是累了,不再出声。只痴痴地盯着房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得中夜,渐渐有些凉了。唐淇索性除下衣袍,将自己和阿煛都包好了,互相取暖。阿煛的呼吸似乎越来越是轻微,唐淇小心听着,生怕何时断了。可是除了助他取暖,又有何办法?
正迷糊要睡过去的时候,唐淇被一道高昂清亮的声音惊醒了。声音很耳熟,带着桀骜,还有隐隐的怒意:“好啊小煛儿,我几时不在你跟前,就又有了新欢了?你就这么忍不得?”正是那日在桂花岗上听了一整晚的声音——楚天行。
唐淇听见这句话,怒气顿起。也没有想到自己与来人武功实在相差太多,从床上跳起来道:“住嘴!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
门前已经站立了一名素衣男子,月色稀淡,但似唐淇这等学武之人尚可看到轮廓。只见来人高大英俊,神情不怒自威,站立姿势看似闲适,实则却全身无不有招,竟无丝毫破绽。他斜看着唐淇,道:“我都还没有说什么,你着个什么急?迫不及待地要承认了么?哈哈,倒没见过这么心急的。”
唐淇哪里受过这等侮辱,扬手便是九枚铁蒺藜。他也没有想着能够打败这号称武功第一的魔教教主,即使不能怎样,只是如论如何要出了这一口恶气。
楚天行哪里把唐淇的这点功夫放在眼内。若是唐淇父亲在,或许还值得动手,现下根本就是正眼也没有瞧在眼中。也不见他如何躲闪,数枚暗器便落了空,唐淇知道暗器丝毫占不了什么先机,随之取出贴身长剑,白光一闪,攻了过去。只进得两招,楚天行反手用长指弹在剑身侧面,长剑竟然断为数截,向唐淇自己弹去!
唐淇狼狈万分,急向后退开,尤不甘心,使出掌法,再攻过去。
楚天行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长驱直入,唐淇的掌法都落了空,五指已经抓上了唐淇胸口向墙壁一推!唐淇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震了出来,内息翻腾,那一抓之下,竟然已经受了内伤,胸中烦恶欲呕。那茅屋本来就不甚结实,顿时摇晃了几下。
唐淇挣扎着还要站起来,却是无论如何再没有力气。
楚天行料理了唐淇,连看也不多看一眼,一把抓起覆在阿煛身上的长袍。阿煛缩了一缩,仍然不动。
楚天行缓缓道:“好,你说你不愿意再见到我,却又来和这人鬼混。若不是我还念着你,倒做了个傻瓜。戏弄于我,你很开心么?”手下却极快,抓起阿煛领口,大力摇晃。
唐淇惊呼:“你别这样,他中了毒!”
一片黑暗之中,任是楚天行目力再好,也看不出阿煛面色不对。但他将阿煛搂入怀中,登时觉得不对——他手足瘫软,竟然好似半点力气也无。虽然他武功被废,却也不至如此。
楚天行急忙燃亮火折点明桌上油灯,阿煛面色灰暗,竟然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这——这是怎么搞的?”
阿煛根本懒得回答,只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唐淇在一旁骂道:“没见过有你这样的。就算他作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人也快死了,你就不能积积德吗?”
楚天行不理他讽刺,探阿煛腕脉。半晌神情凝重,问道:“你不是中毒。到底怎么回事?”
阿煛双目微闭,还是一副冷淡模样。楚天行尤自不足,解开阿煛衣衫检查,只见他背心一处发黑,微有塌陷,小腹上一处刀伤,至少已经有三四天了,看得出只是胡乱包扎,伤口血肉模糊,竟然已经开始化脓。阿煛神色淡漠,竟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阿煛——你——”楚天行声音已经带了哽咽:“你到底做了什么来?那双煞是不是你杀的?一定是你对不对?”
阿煛终于抬眼瞧了瞧楚天行,道:“你也会害怕么?”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狠心,连自己的命也不放在眼中。”
阿煛淡漠地笑了笑,又闭上眼睛,似是疲累,不愿再说话。未顷,又开始轻轻颤抖,神色间似在忍受极大痛楚。然而身体瘫软,连挣扎的力气也无。
楚天行把阿煛抱在怀中,运动助他抗拒。盏茶时分方好。他自己已是额头见汗,心下已然明白:“阿煛,你是中了那情蛊,是也不是?”
阿煛不回答,刚才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
“你若是要我的血,来拿便是,我又怎么会舍得不给?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我……我高兴得很。”
阿煛已经说不出话,只有微弱的呼吸,低不可闻。楚天行又将手放在他背心稍稍助他喘息,他才轻轻道:“这条命反正还给了你们楚家便是。”
楚天行道:“不许你说这等没骨气的话。”
“骨气?我早就没有什么骨气剩下了。你若是不想我受苦,就打死了我吧。”
楚天行道:“要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楚天行轻轻将阿煛放在地下,走到唐淇跟前,道:“我要求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