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彻底对白亮无语了。但恍惚间,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原来在生命里,爱情重要,友情也同等重要。虽然白亮一直油嘴滑舌,而且专挑露骨的说,但我知道他是怕我难过。我看着皮肤白皙得跟素纱一样的他,又看看戴一副黑框眼镜、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的小康,觉得无言的幸福。
我原以为他们只是来陪陪我就作罢的,怎知康乃文竟对我出谋划策:“风吹草动也留痕,船过江面起波澜。只要你有心寻找,就一定能找到焰子的。”
康乃文的话像黑夜里划亮的一支火柴,给我带来光明的希望。
康乃文看我一脸迷茫,便解释道:“三峡移民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不会草率了事,把那些村民搬走就作罢的。村民迁移为国家作出了贡献,国家当然也会列出移民英雄榜。如果你去网上查,应该会有移民迁址名单的。如果实在查不到,你可以去当地移民局查询啊。”
康乃文的话让我如梦惊醒,也让我抓住了唯一的救命草,我兴奋得语无伦次:“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哼,就算他们搬到天涯海角,我都会追到天涯海角,我不信他们还能搬出地球去。”
白亮便作出一副得瑟的样子,故意把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麻死了麻死了,好悲壮的举动哦,还天涯觅爱呢!行啊你,韵公子,你伟大了啊。”
我也顾不上教训白亮,掏出一张钱就甩到桌子上,说:“谢谢啊,请你们喝咖啡的……我先回去了……”
我飞一般跑回茶楼,咚咚咚咚往楼上跑,妈妈在后面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小灰也纳闷地挠着头,我听见他在跟妈妈说:“小韵不会憋出什么毛病来了吧,你看他这神经兮兮的,一会儿病殃殃的,一会儿又生龙活虎的,跑得比飞得还快。”
我跑回房间,颤抖着双手打开电脑,按照康乃文所说的,在网上搜寻了一下三峡移民的英雄榜。原来三峡工程竟然如此浩大,简直就是一部雄浑的史诗,目前的移民人口已经达到八十多万,预计移民人口在一百二十万,在世界水利史上亘古未有。这样看来,青龙湾不过就是这部雄壮史诗里短短的一行,想要找出青龙湾的英雄榜,简直就是难如登天。
最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凭借学来的强大信息索引知识,从巫山移民网里面找到了巫山县所有的移民名单,其中也包括青龙湾桂花村。桂花村人口不多,多以老人小孩为主,在外打工人员颇多,所以很多人都选择投靠亲戚,或者那些老人的儿女本身就在外地买了房子,就直接投靠儿女去了。其余无处可去的,大都迁往了湖北省荆州市。
我的目光停留在这个名字上面:邱光福。
我再看后面的迁址:湖北省荆州市埠河镇万众村。
这是一个很容易就能记住的地名,但我害怕忘记了,所以就把地址存进手机里面。然后,我便关闭电脑,使劲按捺住内心的兴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拟定一个出走计划。这段时间在骆扬的剧院里面登台演出,我也攒下了不少的钱,刚好可以用来救这个急,不用跟家里人要钱,所以,我可以不知不觉地离开。
我越想,就越觉得这个计划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完美得无懈可击。然后,我提笔写下一封离家书信:
“亲爱的妈妈:
“孩儿不孝,在此叩别。从我出生到现在,这期间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恩,我也不必累述赘提,因为多得数也数不完。可是,您却从来不肯聆听我的心声,专制地为我制定人生所走的路线。妈妈,我不是傀儡,也不是玩偶,更不是俘虏,我不能听命于别人的摆布,我长大了,我要自由。
“我知道,我不配在您面前提爱这个字,因为在您的繁文缛节里面,爱应该是建立在一对男女的基础之上。最近,有个叫李安的导演,执导了一部叫做《断背山》的电影,您去看看,也许会明白我们内心那份孤独与忧伤,也许会明白其实我们是可怜而又可悲的,也许会明白我们内心对理解与支持的渴望诚求。我们的爱丝毫不比别人的肤浅,我们爱得举步维艰,却也爱得那样执着,我们不应该受到扼杀,而是呵护。
“还记得您在知道杜世菊阿姨私奔的真相之后,您说过一句话,您说原来她可以这么勇敢,视封建礼法、世俗伦理于不顾,敢于冲破束缚去寻觅自己的真爱。可为什么您就不能把这样的评论加在我们身上呢?您可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听到这句话啊。妈妈。
“今天,我走了。不管伦理道德的天罗地网会不会放过我,我都会坚持自己的路走下去,因为我坚持自己的爱。说不定,我会成为那条漏网之鱼呢。对了,那个叫李安的导演,他说过,两个人相爱,不关乎性别,他们只是单纯的相爱。您觉得呢?
“您不孝顺的儿子,韵。二零零六年,七月十六日。”
第三十章 重庆到荆州
隔江唤舟,摇曳波澜。
执手轻咽,相顾泪眼。
拂袖去,醉了砚,一纸离书在案;
琵琶曲,生哀怨,多怨言深情浅。
次日清晨,趁妈妈还在熟睡中,我便起了床,洗漱都顾不上,携着昨晚匆匆收拾好的行李,便轻轻地下楼。我扶着墙走,尽量不让木板楼梯发出任何声响。我把写好的信工工整整地放在茶铺的柜台上,担心被风吹走,又用计算器压上。
外面仍是一片夜色。几盏昏暗的路灯就像磷火一样发出微弱的光线,令潺潺的江水泛出幽冷的暗黑。我回过头,望了望那雕花的木门,以及屋檐下随风翻飞的绣着“兰舟茶楼”的三角旗,我才明白,我就要离家出走了。
无论我有多么不舍,总是有扭头走掉的那一刻。我背着包袱,抱了抱稍觉清冷的双臂,在幽幽的夜色中向前出发。
清晨的磁器口甚是安静。大大小小的店家都还没开门,在萧瑟浮动的夜色中沉睡,那些飘飞的幡旗、镂空的木窗、凿花的木门、沧桑的石板路,都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来到磁器口大门,外面没有一辆车。于是我就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走,走到什么时候都无所谓。我知道,走不了多久就是黎明,就像我坚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找回焰子哥哥。
又来到那座高架桥。我顿了顿脚,我就是在这里遇到大熊的,那个天使一般的男孩子,大哥哥一般体贴入微的男孩子。现在,他身在美国,也许现在的美国正是白天,那么他在做什么呢?在医药室阅尽各味?在实验室临床实验?抑或偶尔偷一下懒,正托腮对我思念?
我正出神地想着,恍惚觉得桥的那头有人正朝我跑来。但我转念一想,这也不足为奇,因为很多年轻人都喜欢这么早起床,然后晨跑,从江那边跑到江这边,从这座城市跑到那座城市。
当那个身影靠近我的时候,我怔住了。是大熊。竟然是大熊。他一边吁喘着粗气,一边呼唤我。
此刻我心里疑问多于讶异,此刻的大熊,不应该在大洋的彼岸么?不应该在医药室或者实验室么?他怎么会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大熊见我傻根似的杵着,一边拉着我的手朝前走,一边简单地解释:“我回来陪你找邱焰……你不用担心我的家人,他们从来都是尊重我的选择……我昨天听小康说你回去查移民迁址,料想你会跟你妈妈不辞而别,只是不知道你具体几点离家,所以一直站在桥那端等你……”
我想此刻,我需要大哭一场。眼前这个拉着我的手走向前方的男孩子,真的是大熊吗?熊泽恩?泽恩万物的神?他为什么总会像守护天使一样,在我最最悲伤、最最柔弱、最最无助的时候降临在我身边?纵然是身处天涯海角,异国他乡,大洋彼岸,也能变戏法般地出现?
向前走了一段儿,我甩开他的手,说:“大熊,你听我说,你回去。你不能为了我这点破事毁了你自己,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已经害死很多人了,我不想再连累你……”
大熊嘘的一声打断我的话:“傻瓜!什么叫不值得?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如果你活得闷闷不乐,我也会郁郁寡欢的。”
我在夜色中仰起头,希望即将涌出来的泪水可以倒流回去。末了,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行大熊,你听我说大熊,你必须回去,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多远的旅程,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结果!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重庆,其实我是一个依赖性很强的人,从小都是奶奶和妈妈替我安排好一切,我的独立性很差的,你就让我自己出去磨练一下自己吧。”
大熊紧紧拽着我的手,在黑暗中笑了笑,我仿佛能看见他右脸那只漂亮得让人痴迷的酒窝。他说:“既然你依赖性强,就让我来做你的依赖吧,好吗?小韵,你知道吗,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被你眼里的那股忧郁深深地打动了。那天,你站在高高的天桥上,神游物外地注视着嘉陵江,虽然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张彷徨而凄迷的脸。在后来跟你的接触中,我发现,你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孩子,你像一个小当家似的在茶楼里忙里忙外,懂得替奶奶和妈妈分担;在医院里的时候,你被小华的画深深吸引,只有你能看懂那副《母子连心》里面蕴藏的深义。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给我发的电子邮件,告诉我邱焰走了之后,只要我一想象到你万念俱灰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我想我不能被大熊洋洋洒洒、跟事先编好一样的甜言蜜语打动,于是,我心一横,朝他怒吼道:“你心碎什么啊!我们不过就是朋友,简简单单的朋友!若不是那一场邂逅,我们现在连朋友都不是!你以为我找不到邱焰就会对你动心了?你以为你大老远从美国飞回来,我就感动了?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心里面只有邱焰他一个人!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滚啊!”
我想我是真的动怒了,不然我的耳根就不会一直发烫。可我希望那是幻觉。为了爱邱焰,我疲于奔命,像一只撞壁撞得头破血流的笼中困兽。所以,我不想再拖负一个大熊,不为别的,只为我爱他。
大熊永远不会对我发脾气,纵使我这样出言不逊,这样无情地伤害他。他的声音仍然温柔似水:“发泄完了就快走吧,再磨蹭天就亮了。”
说罢,他便牵着我的手一股脑往前走,手里带着一道蛮横的劲儿,我怎么也挣脱不开。想不到这头熊犟起来比我还倔,语不惊人却毫不妥协。
我一边跟着他快速的步履,一边说:“总之我是不想欠你的。如果到了荆州,找不到邱焰的话,你立刻返回美国去。”
大熊头也不回,喃喃说道:“我既然去了,就一定帮你找到。”
我有些激怒:“你别老想偏移重心!我的意思是说,无论找得到还是找不到,你都得走。”
大熊便不说话了,天已经微亮,一辆开往菜园坝长途车站的公交车在身后鸣笛,大熊招了招手,拉着我一道上了车。
瘫在座位里,大熊把我的头扳到他的肩上,让我依靠。我累得眯上眼睛。我想,如果老天要我背负罪债,我就背负吧,反正我已经罪不可恕了。
在列车上的那一天一夜,大熊一直毫无怨言地给我当温床,我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列车每靠近一个站,我的心便紧张一分,我知道我已经离焰子哥哥越来越近了。我强烈渴望见到他,以至于对他的那些埋怨也消失了,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一定是妈妈对他苦口婆心地劝戒、央求,他于心不忍,才选择离开我的。
列车到达荆州车站的时候,天正下着靡靡阴雨。不算大,走在雨里只能淡淡沾湿头发,看上去像一颗颗粘在发梢的白糖。还记得小时候,焰子哥哥最喜欢顶着毛毛雨出去给我摸鱼,用一只透明的塑料碗装着,头发上就满是这样细细的珍珠一样的雨滴,招人喜爱。
虽然雨并不大,大熊却执意要去买一把雨伞。我想说不必了,出门在外,凡事还是节约点好,钱到用时方恨少,能省就省吧。但我想想,大熊是出于关心我才这样做的,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我放眼望去,整个车站满是黑压压的人群、嘈杂的声音、锈迹斑驳的栏杆、黑黄条纹的警戒线、穿制服的交警、满是污泥的地板、吹哨子的工作人员……一切都是那样陌生。至少我有大熊作伴,焰子哥哥单身一人,他会寂寞吗?
雨越下越大,我便跑到一只塑料棚下面避雨。我身边站着一个相貌极不友善的又瘦又矮的男子,头发凌乱,衣衫褴褛。我看到他正用一种令人费解的眼光盯着我,我给吓得一阵哆嗦,便把目光移开。想不到那个男子竟然趁着人群杂乱,一把夺过我的小挎包,粗鲁地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像一只敏捷的猴子逃窜开了。恰好在对面杂货店里买雨伞的大熊一个转身,就跟那个抢我包的男子撞了个满怀,机灵的大熊见那人表情不对,一眼就认出那人怀里的包是我的,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把夺过包来,顺势再给了那人一拳,那人便趴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便仓皇而逃。
大熊拿着包和雨伞过来,局促不安地问我:“你没事吧?这外面人多手杂,鱼龙混杂,你得多防范着点呀!还好我跟着你来了。不然非得让人把你衣服裤子都扒光了。”
我看着半带着关心、半带着责备的大熊,不禁扑哧一笑,说道:“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啊?这包里又没什么贵重物品,就一沓擦汗纸、一盒洗面奶、一把纸扇罢了。”
大熊嗔怪道:“万一要是放了贵重物品呢?万一要是把你那琥珀放里面了呢?弄丢了怎么办?”
我惶惑地看着大熊,问道:“琥珀?你怎么知道的?”
大熊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便支支吾吾道:“还不是你自己在车上睡着了,讲梦话给讲出来的。”
我便沉默了。大熊已经撑开雨伞,不锈钢伞骨、深蓝色绸布伞面、上面画着一对非常可爱的胖嘟嘟的褐色比目鱼。大熊把我紧紧揽在怀中,朝汽车站走去。
我们到了汽车站,买了到达埠河镇的车票,我坐在车窗旁边,定定地看着窗外那一排排瞬间闪过的烟雨杨柳、一望无际的平原、整池整池盛开的荷花、大片大片的芦苇荡、远远近近的农家,我想,也许焰子哥哥会爱上这个地方。这里不像大山里面,人们活得像坐井观天的青蛙,视线狭窄。
列车很快就抵达埠河镇。我们从车站走出来,便看到一个漂亮而静谧的小镇。马路像一条玉带一样延伸到远方。正巧碰到今天赶集,一条小街两旁全是稀奇古怪的农家产品,蜂蜜啦、莲子米啦、藤稔葡萄啦、土鸡蛋啦、麻烘糕啦、鲊胡椒啦,等等等等,让人应接不暇。满街淳朴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偶尔几个调皮的小孩儿,拿着冰糖葫芦藏在我们身后跟伙伴玩躲猫猫。
大熊拉着我穿出拥挤的人群,来到街尾的一个小土坝的修车场。小土坝上停着几辆破旧的货车,机油漏了一地,几个修车工正躺在车底下拿着钳子等工具修理破车,满手满脸都是黑糊糊的机油。
大熊随便逮了一个正抽着土烟、头戴破草帽、身穿氰纶面料的蓝衬衣和灰色的凉裤子、脚踏帆布胶鞋的大爷问道:“大爷,请问万众村怎么走啊?”
那大爷咂巴了一口,抽出土烟,吐出一大片浓浓的烟雾,抬起头瞧了大熊一眼,才慢悠悠地说:“你小子踩狗屎了。”
大熊正纳闷大爷那话是什么意思,大爷便指了指那辆破旧的灰色拖拉机说:“档坏了,马上就整好。我搭你去万众村。我从那里来的。”
我这才恍惚大悟,原来大爷所说的踩狗屎是指走狗屎运了,看不出来这大爷还挺冷幽默的。听他那意思是准备顺道载我们一程了,于是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热心肠的老大爷。典型的小个子老人,脊背给生活压驼了,弯弯的像一座拱桥。他的腰间挂着一只像电话线一样螺旋形的塑料钥匙链,看上去简单而又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