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样一说,我像只绝望的困兽,顺着门坐到了地上。我欲哭无泪,悔不当初。这一切都只怪我自己,怪我寻人心切,也不跟大熊商量,就一个人跑到广州来了。
烟然坐在我面前,细心地说:“你听我说,明天就是你们这批新来的人列名单的时候,你一定要写一个你最亲最亲的,而且最有能力帮助你的人,他们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但是你一定要自己放聪明点,给你的亲人一点暗示,表明你现在的处境。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我这里有个东西倒可以一用。”
说着,她从高跟鞋底里翻出一张纸,说:“如果你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暗示你的亲人,你就把这首诗念给他听。”
我急促地拿过纸来,上面是一首半古不今的诗:“落花只顾垂怜去,难咽悲歌葬春泥。传来笙箫心冢荒,销魂何惧愁宽衣?”
我足足看了三遍,也看不出是什么意思来。烟然见我一脸迷茫,解释道:“这是一首藏头诗,把每行的首字连起来读,就是「落难传销」啦!等明天你念这诗的时候,你一定要把每句的第一个字咬重些,拖长些,你的亲人才好理解。”
我愣住了。我看着眼前这个烟熏妆的女子,突然觉得她好复杂。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为什么对传销组织如此了解,却又好像并未溶入其中的样子?她为什么又无缘无故写了这样一首“求救诗”,那她为什么不凭借此诗,自我救赎呢?
正在我满脑子疑问的时候,阳台尽头传来一阵喧闹声,烟然便慌张地把纸条收起来,说:“他们回来了!藏起来,别让他们看见了!你记住我嘱咐过你的话,明天列名单之前好好把这诗背背,一定要让你的亲人明白诗里的意思!”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宿舍那帮男人已经回来了,一个个刚进门就脱掉衣服,屋里顿时充满了一股臭哄哄的汗味。他们继续围坐着打牌、下棋、闲聊。这次他们都聊到了重点,大概是说他们每个月要发展多少人,发展到上线后可以有多少奖金,家里谁谁谁又掉进来了。
烟然跟着我走到外面阳台,坐在那只凉席上聊天。屋里一片喧哗,他们也听不见我们讲话,我便放心跟烟然聊起来。我忍不住心中的疑问,鼓起勇气问:“看你的样子,已经进来很久了,都做班长了。你既然都写了那首救赎诗,你为什么不用它来救你自己?”
烟然便靠在墙上,叹了一口气,点上一支香烟,浑厚地说:“我都没家人,谁来救我?说来也挺逗,我是一个无业游民,又无亲无友,他们把我骗进来,得不到一点好处,于是就拿我做傀儡,帮他们管理其他受害人。”
我便更加好奇了:“既然你无亲无友,你写那首诗做什么?”
烟然猛地吸了一口烟,在黑暗中亮起一星灿烂的烟火。她吐了口烟,才说:“是替一个我喜欢的人写的。他就跟你一样单纯,还在上大学就被他同学骗了进来。我们认识之后,便被对方深深吸引,陷入爱河。我们爱得很深,就像一对患难鸳鸯。为了协助他逃出魔窟,我费尽心思写了这首诗,而且很管用,他的亲人听了这诗之后,很快便觉察出他的处境,于是跟警方合作,最终把他救了出去。走之前,他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回来救我,可我在里面苦等了三年,他都一直杳无音信。”
我仿佛听见烟然在黑暗中苦笑了一声。突然之间我觉得她跟我一样可怜。我抓了抓她的手,安慰道:“你在等待,我在寻找,其实我们都一样,都是盼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现。烟然,对不起,我之前不应该怪你。谢谢你帮我。”
她笑了笑,依旧只是抽烟。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口哨声,烟然说:“睡觉时间到了!快睡觉吧,别让他们逮到我们在这里说话。”
于是她把烟头掐灭,轻轻问我:“你……你就在阳台上睡吗?”
我嗯了一声,说:“里面人多,估计也没地儿了。再说了,一大帮臭男人的腥臊,我非得给熏死不可。”
烟然笑了笑,说:“在阳台上容易受露气着凉。你不介意的话,我跟你一起睡,好吗?”
我正要说什么,她抢先道:“好了,这就么定了,晚上寒气重的时候,我们背靠背睡才不会着凉。”
说罢,她便到洗手间洗澡去了。不多会儿,她便出来了,穿了一件宽松的乳白色睡袍,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那样动人。看我发呆,她便叫我去洗澡。当我酣畅淋漓地洗完澡回来,她正侧身躺在凉席上看着我。
我们都没有睡意,月光洒在她身上像涂了一层牛奶,芳香迷离。她托着脑袋看了看我,说:“你真的很像他。”
我怔了怔,恍然明白过来,他指的应该就是那个被她救出去,而又一直没有回来救她的那个男孩子。突然我觉得心酸,我想她一定很难过,在这个狼窝里足足待了三年多,一直得不到解脱。
她说:“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念书,不要再上当受骗了,毕业之后找份正正当当的工作,知道吗?”
她这样说,我的心里就更酸了。我似乎感到眼里一片湿湿的,就快要落下泪水来了。忽然我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声男子粗重的呻吟声,我再仔细一听,那声音越来越重,好像很痛苦的样子,随即传来另一个男子的怒骂声:“操你妈!叫春叫得跟头母猫似的!”
我惊讶地说:“是谁啊,发生什么事了……”
“嘘……”烟然捂住我的嘴巴,在我耳畔轻声道:“别说话,快躺下……”
我感到莫名其妙。听那男子的声音,明明是很痛苦的样子啊。但既然烟然叫我躺下,我便躺下装睡。我似乎能听见烟然咚咚咚咚剧烈的心跳声,屋里那男子的呻吟声越来越大了,吵得我耳膜都快爆炸了。我再一听,好像还伴有另一个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我正张着耳朵听那奇怪的声音,阳台的门呯的一声被人踹开,我猛地抬头一看,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正站在门口,像电影里面杀人恶魔的身影。我感到身边的烟然身子一阵阵颤抖,像只受到惊吓的绵羊。
踹开门的男子大概就是今天下午那个出来喝止我们,让我们不要聊天打扰他们打牌的那个薛老大了。他径直走了过来,踢了我一脚,大声大气地说:“你!起来!进来跟你薛老大爽一把!”
我不明白那薛老大说什么,便朝他吼道:“你有病啊!你没事踢我做什么?”
那薛老大见我对他这般态度,他便抹了一把鼻子,嘿了一声:“老子不但要踢你,还要操你呢!”说着,他便伸手来拽我。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吼道:“神经病,走开!”
薛老大闷哼了一声,奸笑道:“你小子能奈啊!敢跟你薛老大叫板啊!新来的吧,不知道规矩是吧?那你跟薛老大来,我来教你什么叫规矩……”
突然身边的烟然扑过来抱住我,对那薛老大嗲声嗲气地说:“哟,我说薛老大,今晚你把那钱三操得个醉生梦死的,你也该满足了是吧,这男人啊,是经不起折腾的,你要是贪图爽快,一夜爽了够,怕是得了个阳萎早泄什么的,那明儿个还拿什么爽去呀,你说是吧?”
薛老大又抹了一把鼻子,说:“骚娘们儿,你咒你薛老大阳萎啊!嘿,你薛老大年轻时候吃了太多的鹿葺熊胆、牛溲马渤什么的,所以啊,这一辈子火气都重,你看这小子又生得粉粉嫩嫩的,看得老大我心里直痒痒,不跟他爽一把,就他妈不痛快!”
烟然只顾紧紧地抱着我,一边佯装着要扒我衣服,一边说:“那我可不依!你看那钱三好像还没满足呢,你还是找他爽快去吧!我怀里这个小可人儿啊,今晚可是我的!谁都别想来跟我烟然抢!”
那薛老大好像也怕了烟然三分,无奈地说:“好,算你这骚娘们儿厉害!改天老子连你一起操!”
说罢,薛老大便摔门进屋去了。我的心里像揣了一只小白兔,跳得厉害。烟然舒了一口气,我突然感到她的下体有什么东西,硬硬的,顶得我的腿生疼。
烟然好像警觉到什么似的,立刻放开我,转了个身。我越发觉得不对劲了,看了看她的身型,又想起她的声音浑厚得跟男人似的,便好奇地问:“烟然,你是男生啊?”
半晌,烟然才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木讷地点了点头。我正惊得说不出话来,烟然低声道:“我跟你一样,也是喜欢男孩,也是同性恋。而且我们的经历都极其相似,我也是因为坚持要跟自己喜欢的男孩在一起而遭到家里的强烈反对,并且我喜欢的男孩很快就结婚了。绝望的我便离家出走,不慎落入传销组织,已经三年多了。在这里面,我遇到了我提过的那个男孩,他的单纯和自我救赎的决心深深打动了我,于是我不顾一切协助他出逃,他临走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就算是亡命天涯,也要回来拯救我。想不到最后,他还是食言了,置我于不顾,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面继续承受煎熬。”
听了烟然的话,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原来他也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我拍了拍他的肩,说:“你放心,我出去以后一定会想办法来救你。我一定要报警,剿灭了这个狼窝!”
烟然笑道:“傻瓜!你以为跟抓坏人那样简单啊!他们是很狡猾的,组织严密,根据地游移不定的。这个传销组织在整个广东省都是数一数二的,要是那么容易被剿灭的话,它早就灭亡了!”
我只顾抓着他的手,说:“我不管!你这么帮我,我一定要回来救你。”
烟然在月光下淡淡一笑,洗掉烟熏妆的他,素面朝天的时候竟然是那样清淡高雅,就像一道悠悠的荷香。他说:“江韵,有你这份心就足够了。有时候,一个人总能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我想,或许你就是我的影子吧,所以我一看到你就特别有好感,能看到自己以往那些心酸往事。你就像我的另一个自己,倔强,勇敢,热心,善良。但是,却不够聪明。”
我被他逗笑了,问道:“对了,白天你为什么要穿女装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女孩子呢!”
烟然便沉默了。许久,他才叹了口气,说:“这个传销组织不光是骗人钱财那样简单,它还是个淫窝,他们什么都做,贩卖人口、毒品、色情行业、走私军火、偷税逃税……”
我猛然一怔。烟然接着说:“被骗来的人当中,被他们成功洗脑的,就让他们去建筑那个人口金字塔,继续骗人进来;而那些洗脑不成功的,死活不肯拉自己的亲人朋友进来的,就会被他们分成三六九等,劳力好的就卖到工地上做苦力,年纪小的孩子就卖给那些无子无女、断了香火的人家养,年轻而又长得有姿色的男女,就被卖到色情场所去从事色情服务。总之,他们的命运要多惨有多惨。”
烟然的话说得我后背一阵发麻。我想,我拼了命都要逃出去,不能待在这里任人鱼肉。
烟然这才开始正面回答我问他的问题:“前几天,有一个从澳门来的珠宝商,他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易装癖患者,他在广州大大小小的色情场所都找不到中意的男妓,于是有一家色情场所为了赢得他的欢心,就到我们这里来挑人,最后把我给挑走了。当他们把我献给那个六十多岁的珠宝商时,他一眼就相中了我,便把我包装成了那副模样。”
烟然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绝望的忧郁。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段痛苦不堪,不忍回忆的经历,而我却无情地把它开了封,让烟然重新回到那段痛苦的经历。但烟然好像并不怪我,只是凄然地笑了笑,说:“我的经历,何止这件。不堪再提了,我就是这样一条贱命,不再奢望能有超生的那天。到是你,江韵,你的生命还是一张白纸,干干净净,你一定要逃出去,好好活下去。”
我沉重地点点头。烟然摸了摸我的脸,说:“睡吧,不早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