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阿彻
阿彻  发于:2011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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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梅宸罡出乎意料的一下便点头应允,梅惟根本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话。「你要爸爸陪你做什么?说一下你预定的行程吧。爸尽量将那天的事排开。」

作梦也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来。梅惟努力睁着眼,不让它们眨下,撑了好一阵,终于成功将那股冲动强压了下去。

原来……他的泪腺也还没坏掉吗?

「我想去看市立美术馆的『黄金印象』画展……然后,去郊区走走,随便哪个地方都好……然后……再一起吃顿饭……就……这样。」说到最后,他脸又垂下了。为了掩饰红潮。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啊。」

他听见爸这么说,似乎是微带叹息的。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以为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听见爸这样对他说话。

结果父亲并没有出现。

手里紧捏的两张票,上头印着一小帧雷诺瓦名作「Two Girls at the
Piano」,已经变得皱巴巴了。梅惟看着表,看着那短针逐渐走到画展结束时间的位置。

其实他应该已经很习惯等待了,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好像特别难以忍耐。但他还是在校门口寸步不离的站了三个小时。然后他决定走路回家。

开车要将近半小时的路程,不知得走多久……身上没钱坐出租车,公车也到不了,虽然不至于连打通电话的钱都没有,但他并不想这么做。

还是走路回家好了……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走了,只不过上次是在小学二年级时。那所小学离他家约十分钟车程,他记得他走了两小时才回家,还被烈日晒到脱皮。

还好,现在暮春三月,天气犹乍暖还寒,太阳并不炽热。梅惟慢慢的走着,进入阳明山区后,他舍柏油路而就一旁的丛间小道行走。快到家时,他的目光被一株开在石缝里的,喊不出名的野花吸引,屈膝正想将它画下来,忽然一台车从旁驶过。


很熟悉的黑色轿车。透过半人高的草丛,梅惟远远看着那台车在「梅园」那块石碑前停下,等待大门开启。

他的视力不错,阳光折射下可以隐约看到车里坐了三人。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影在前,一道纤细的少女身影在后。

「动作快点!」右前座的车窗拉下,一道不耐的年轻声音传出。

门开了,轿车缓缓驶进,没入幽深林木间。门扉很快的又合起。

……原来,爸爸和帛宁他们在一起吗……梅惟怔怔想着,站在原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画兴尽失的将纸笔收起。正想转头朝反方向下山,突然他的口鼻就被蒙住了。

接着是眼睛。有人从背后紧紧箍住了他,施于脸上的力道执拗而粗暴。

「呜……」

好痛……呼吸困难。一股强烈的刺鼻味侵入气道,让他头昏脑胀。是吸入性麻醉剂。一个硬物抵在他后腰,不会是枪吧……

「绑架」……对他?

是不是搞错什么了……不……根本就是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头越来越沉了,感觉极不舒服。梅惟右手成刀状微微抬起,又意兴阑珊的垂了下来。黑雾逐渐弥漫眼前,他似乎听见了陌生的低沉私语,和陌生的引擎声。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塞入一辆车里。狭小的空间,溢满了浓郁的巧克力香气。味道和某一年吃过的生日蛋糕好像有点相似。

……肚子好饿。

最后一丝光亮熄灭时,他的脑中只剩这个念头。

「喂喂,不会吧?这不是那个姓梅的家伙吗?」

「是啊,虽然很唬烂,但的确就是他没错。」

「靠!原来他真的是『那个梅家』的少爷?怎么看都不像——」虽然之前就有听过一些传言,但他压根不信。「妈的,明明住阳明山一栋要几亿元的豪宅,还敢跟拎背装穷!」


「X!你小声点行不行,别忘了他认得咱们声音。」

「对!你不讲我都忘了,好险他还没醒……奇怪,老大跑哪里去了?人明明又不是他绑的,干嘛我们还得帮忙看着?条子要是来了,被当场逮着的岂不就是咱们?」

「你闭嘴啦。他回南部处理一些事,明天才会上来,反正老大说什么咱们照办就对了。啧……还是出去讲吧!谁知道这小子什么时候会醒。」嘈杂的话声、脚步声很快远去。


……来不及了。

梅惟双手双脚皆被缚,伏在地上动也不动,只有覆在布条下的眼微微开了条缝,又倦极的闭上。麻醉药的副作用还在,他只觉脑袋昏沉,中人欲呕,但方才那些话仍一字不漏的全听进他耳里。


没想到会是「他们」……学校里的那些不良少年。不,从话中听来,他们应该只是负责看守而已,绑架他的另有其人。

为什么会挑上他?他想破头仍是无法理解。因为只有他有可趁之机吗?

分辨不出现在到底几点,只能约略猜是晚上。绑架的主谋应该已经打过电话了吧?不知道家里的情形……现在是如何。爸应该会很生气吧,帛宁他们也许也会很担心。梅惟试图想象了一下弟妹担忧的神情,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脚步声又转回,他感觉左手腕被一样冰凉物事圈住,沉甸甸的。

铿然金属声滑过地面,看来是一道连着铁链的手铐。有人将他和身后的圆柱炼在一起,随后解开了他腕间的绳索,连蒙目塞口的布条也一并取下。只有绑住双脚脚踝的绳仍保留。


「起来啦!」粗厚的大掌用力击打他的脸。

他缓缓睁开眼来,瞳孔一时适应不了骤来的光线,剧烈的收缩着。半晌,眼前的影像终于分明。两个一壮一瘦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皆蒙起了面。一块面包被扔到他未被缚的右手边。


「看三小!」较壮的男人粗暴的推了他的头一下,用刻意压低的声音骂道。「吃!」

梅惟垂下眼,看着那块面包摇了摇头。他的胃的确是空的,但恶心感让他吃不下任何东西。

「X!不吃?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敢挑!」高壮男人大怒,差点连假声都忘了装。

另一人抬手制止他,蛇般的双眼冷冷盯着梅惟。

「只有这种东西,想饿死是你家的事。还是你想喝水?」

梅惟摇头。高壮男人眼看又要发作,他很快接口:「我想……画画。」

「什么?」虽然看不到,但那块蒙面布下想必是愕然神情。

「我不会玩花样的,再不你们可以把我画的图都收走没关系。」他用略嫌中气不足的声音低缓说道。

「我想画画……」

天亮了,然后又暗了。

若非如此,在这间位置隐蔽的废弃房屋里,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

梅惟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未进食,也未合眼。他只是用没被绑的右手,在素描本上一直不断作画。

「真是变态。」金发少年啐了声,将手里早被玩烂的牌一丢,就地躺下,吞云吐雾起来。脸虽仍蒙住,但他已将头罩拿下,露出惹眼的发色。

不知怎地,他有感觉这姓梅的小子,其实早就知道他们是谁。哼!反正他也不在乎,软弱少爷一个,他还怕他告密不成。

他不喜欢梅惟。比起校里其他被轻碰一下就哇哇叫、拼命求饶的肥羊,老是闷不吭声逆来顺受的梅惟,反而令人打心底不舒服。若不是老大有交代,交涉结果出来前不要轻举妄动,他早想趁这机会狠狠赏他一顿排头吃。


「喂!到底还得待多久?我快闷死了。」熊男小声问道,掩不住心绪的手微微颤着,索性也放下了牌。直肠子的他没有同伴沉得住气,他站起,像无头苍蝇般在狭小屋内绕圈子。


无法排解的「不安」……「无聊」反倒还是其次。因为过于漫长的枯等,早就悄悄弥漫的不安随时间分秒过去,越发高涨。

毕竟「等级」不同。这不是办家家酒,也不是在学校里逞凶斗狠欺负弱小,就算被教官发现斥责也不痛不痒。若非认识了「那个人」……他作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变成绑票案的共犯。


他们的老大,不过是轻笑着说一句:「事成就有一百万可拿喔」,他就像被迷走了心智,一回神便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别看胖翔他那副德性,他脑袋虽不灵光,狗运倒不错,做案子还从没有失败过。介绍这好差事给你,你可别搞砸,丢我面子……」

「怎么?你后悔了?」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熊男惊醒,瞪向讽笑着吐出一大口烟的同伴。这已经不知是他抽的第几支烟了。扔了满地的烟蒂后,他们的筹码仍靠坐在柱边不断画着那些鬼图,对他们的对话置若罔闻。


「你说谁?X!」他粗起嗓子回道,重新坐下。

好香……

是巧克力的味道。似曾相识的浓烈感觉,仿佛不久前才刚闻过。

对了,就是在那台绑架他的车子上……梅惟迷迷糊糊睁开眼,直觉抬起半昏然的头探寻那股气味。

右手、眼睛再次被绑住,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从脚步声依稀分辨出又有一人进屋。那人正在讲电话,大概是有使用变声器吧,声音古怪而尖锐,隐含暴怒。

「……翔哥,情况怎样?」

看见策划这次绑架的大哥终于回来,金发少年和熊男立即站起,彼此交换一个眼色。其实不用问,他们心里也大致有谱了。

「妈的,别提了!」胖男子压住手机,啐道:「肉票的金主老爸好像昨天就出国了,接电话的死老太婆番得很,讲了半天,还压根不信我绑了她家大少爷,八成是火星来的,妈的讲都讲不通,X!」


接到勒赎电话的家属哪个不是惊慌失措,再不就讨价还价的想把赎金压低些,哪像那老太婆从头到尾都没进入状况,简直白目。

金发少年闻言皱起眉。对方敢这样拿乔,难道是算准他们不敢撕票?怎么可能!

「翔哥,用手机交涉好像不太好吧?」

「没差,我是用人头户买易付卡,条子抓不到的啦!再说他们也不可能报警,这种住阳明山豪宅的大户人家最爱面子了。」胖男子有些焦躁,又拆了一大块巧克力塞进嘴里,顺道掏出一把玩意儿来,抛给少年。


「阿旭,你拿着!」

「翔哥?这是……」金发少年瞪大眼。黑星手枪!他还是第一次握这玩意,沉甸甸的,比想像中还重得多。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你和大熊守好门口,我要专心说话。」胖男子说着走向伏地的梅惟,用力拽起他头发。

「不信?好,那我就让你听听声音,看我是不是在唬你!」他将手机直接抵在梅惟耳边。「说!告诉那个老太婆你是谁!」

「……」

袭来的巧克力味更浓了,浓得数他想吐,原本令人怀念的香气已变了调。梅惟蠕动了下干裂的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机另一端也突然静默下来。

「说话啊,X!你变哑巴啦!」胖男子不耐催促,紧抓发丝的手一甩。

「杨……」梅惟勉强用破碎不堪的声音低哑吐出一宇,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过长时间滴水未进,喉头犹如火焚般,一牵动声带就疼痛难当。但真正让他说不出话来的原因,还是……


僵局持续许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连胖男子都察觉不对劲的皱起眉凑近手机,那端才终于响起一道苍老女声。

「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反正梅家的少爷只有一个,而他现在正安稳待在家里,人好得很。」

喀嚓一声,电话随即断线。

「啥?死老女人,竟然就这样挂掉电话!」胖男子一阵错愕,再拨了几通都没有接通,气得将手机朝墙上一摔。

「靠杯!她真以为我不敢动你?X!」

搞什么?那老番颠在胡说啥,他怎么都听不懂?转眼间就换了套说词,她刚才明明不是这样跟他说的!

什么叫「梅家的少爷只有一个」?见鬼了,那他眼前的这小子又是谁?梅、惟,他明明就姓梅,明明就住在那大宅里,前几天他偷偷跟踪观察他,还看见梅家的男主人亲自来接他,怎么可能会搞错?


等等……仔细想想,的确是还有很多透着古怪的地方……这小子在梅家所受的待遇,是明显和另外两个双生弟妹不同没错……不会吧,难道他们真绑了个假货?就算他们下毒手撕票,梅家也不会有人掉半滴泪?


「X你妈,这回真的亏大了!千辛万苦,结果居然绑了个废物,X!」

他狠瞥犹低首蜷坐在柱前的梅惟一眼,拿出另一支手机又拨了通电话,走至门边接听。此时在旁安静许久的熊男,终于按捺不住,大踏步上前,扬脚就踹了梅惟胸口一记。


「好啊,又被你摆了一道……你真好胆,敢这样作弄拎背!孬种就是孬种,翻几个身也不会变少爷,我真是头壳坏去了才会白花力气在你身上!」

「算了,再骂也无用,省点力气吧。」阿旭走过来出言制止,不顶认真的。

事实上他也是极度不爽,空欢喜一场比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的滋味更难受,眼角瞄到胖男子仍在讲手机全不管这边,他眼神倏地一合,像淬了层毒。

「假少爷,这回栽在你身上咱们也只好认了。放心,不会有人杀你,不过你也可以去死一死了。就算我们放了你,你还有地方能回去吗?如果我是你,我一定羞愧的马上跑去自杀。」


「对!」熊男狂笑着接口:「根本就没人在乎你死活嘛!梅家那对双胞胎很有名,我也看过的,你跟他们根本长得一点都不像!你到底凭什么姓梅啊,不会是他们好心收留你吧?冒牌货一个,笑死人了!」


「喂喂,别再说了,再说咱们的梅少爷就要哭出来了。」

「哈!真的吗?假少爷的眼泪值多少钱?」熊男挑高一边眉,弯身俯近始终垂着脸毫无反应的梅惟,一把扯掉他眼上的布。

「来来——别害羞,抬起头让我看看啊!」

「……撕、撕掉?」

胖男子确定自己不是幻听,对方也不是在开玩笑。他极力掩饰心中惊愕,抬手揩了揩汗。

「这……不太好吧……」

「好不好你自己决定。反正人是你绑的,纰漏也是你出的,我管不着。」手机里的男声悠然说道,语气斯文简洁。「我挂电话了。」

「别这样啦,阿梵……」胖男子握紧手机欲待再说,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嘻哈讪笑声。他皱起眉,直觉侧头看去,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绑来的瘦弱少年,右手不知何时已脱离了绳捆。他慢慢拾起地上作画用的铅笔,突然毫无预兆就直接往熊男的眼睛插。

「咚」一声轻响,伴随杀猪般的惨叫,他的手机掉落地上。

「喂?胖翔?」

手机那头传来不解的呼唤声。而手机的主人已经完全傻住。

熊男险险闪过那噩梦般的一击,眼睑被划破的同时,胆也被吓破了。

这应该是梦吧?但脸上热辣涌出的液体,提醒他这是严酷的现实。他看见梅惟手里银光一闪,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用削铅笔的小刀一举划开脚上所有束缚,慢慢站了起来。


真的不是作梦……他惊骇得全身簌簌发抖,才刚想要大声叫骂,肚子就被狠击一记拳,当场跪下抱肚呕吐不已。

「恶……恶!」肠胃仿佛被打穿一个大洞,里面的东西全悉数吐出还不够,胃液、胆汁也流了出来,苦涩的酸味布满口腔。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了,但干呕的反射动作仍持续着,也许要直到把心肺部呕出才罢休。


梅惟面无表情俯视伏倒在地上的熊男,抬起右脚,脚跟突出,重重朝他的背脊踹下。一次,又一次,骇人的撞击声伴随痛苦闷哼规律响着,终于熊男呕出一口血,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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