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阿彻
阿彻  发于:2011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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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轻软的女声,笃定回绝。

「一下子而已,我想买些东西。我的伤已经好很多了。」

「你想买什么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买……啊,梅先生,你别这样,等会儿要是韩大哥回来发现你不在,我可是会被他重罚的。请你再忍耐一段时间,好吗?」

梅惟没辙的自玄关走回,半个多月了,他还没办法踏出这里一步。「『他』等一下会来?」

「是的,梅先生。」

「你可以别那样叫我吗?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看不出女孩年纪,但应该没大他多少,说话却客气得古怪。韩斯梵都叫她「严净」,不过她似乎不是姓严。

「我待会问问韩大哥,如果他说可以,我当然没问题。」

梅惟没再多说什么。正想回房,严净又嫣然笑着端出一锅甜汤,舀了一碗给他。

「我午饭吃得很饱了。」他皱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但那盈盈笑容始终不减,最后他还是只得乖乖捧过。

严净手艺极好,尤擅长东方料理。只是半个月来天天软硬兼施,养猪似的要他吃一堆东西,他实在有些吃不消。

「午饭是午饭,这是下午的点心呀。喏,熬煮一天的泰式紫米汤,加了薏仁、蜜豆,再淋上一点椰汁,很好喝的。你先喝一碗,我再帮你换伤口的药。」

「我不爱吃甜」。梅惟闭上嘴,差一点点就要脱口而出。

他想,严净其实应该是知道他不爱吃甜的,平常她也少做甜食。今天会这样一做一大锅,自然是因为有另一个嗜甜的人会来……

才想着,门铃就突然响了,一长一短两声。严净放下手中碗勺,很快的起身去开门。

「你来啦。」她笑道。

走进的男人身高几与门齐平,正是韩斯梵。

严净动作很俐落,她将备妥的室内鞋放到韩斯梵脚前,脱下的皮鞋鞋头朝外整齐摆好,再接过他的西装外套理了理挂起。丹凤眼、短直发的严净其实长相偏精明干练,单看外表,绝想像不出她竟能把琐碎家务打理得如此完美。


「有没有什么事?」韩斯梵走向沙发,在梅惟身旁坐下,拿起桌上一碗盛好的甜汤便暍。

梅惟缄默的一口口啜着,没有应声。

严净走过来道:「梅先生一直吵着说想出门买东西呢。」

他哪有吵……梅惟皱起眉,将不小心咬到的蜜豆混着汤咽下去,忍着让脸也别一起皱起。

「你想买什么?」韩斯梵问道,虽然他心里已大致有底。

「……画画用的东西。」

「果然。」他轻哼,「又不是衣服鞋子,这种东西也用不着非得亲自买才行。你开张单子给严净,她马上就帮你买最好的来。」

「……」终于喝完甜汤,梅惟拿起空碗迳自走向厨房。

「等等,梅先生,」严净喊住他,拿出纸笔微笑道:「跟我说你需要什么,我等一下就出门帮你买……」

话还未完,一只长臂地伸来截走她的笔:「我来好了。梅惟,你尽管开口,要我把整间美术用品店买下来都行,不过我有个条件。」韩斯梵盯着他,眼里闪动深沉的光芒。「我要你画我。」


「画你?」

「没错。」

「我不画人物画。」

「少骗鬼了。」韩斯梵轻哂。「那你那些素描本里的家伙是谁?长得很像人的动物?……喔,别那样瞪我,我没故意要看,只是对你那天身受重伤却仍死命抱着的东西,有些好奇罢了。怎么,你可以画他,就不能画我?」


梅惟垂下眼,看着手里的空碗。

「不说话就表示你答应了。」韩斯梵迳自下了结论。「难得我今天比较有空,不如你就现在画一画吧?」

瞧他说得跟喝开水一样。悔惟摇头:「现在不行,我没有工具。」

「怎么会没有,你不是有带水彩出来?都用完了吗?再不然用素描的也行。如果你连铅笔都没有,我可以马上提供。」

梅惟仍是摇头。「……你的话,不用油彩我画不出来。」

一定要是油画才行。没有理由,他就是这么觉得。

「只能用油彩?倒越说越玄了。」韩斯梵扬眉低笑,定定注视梅惟的眸色却越见幽合。「算了,反正我也不懂,就依你吧。」

最后韩斯梵是答应让他出门买画材,但得要有严净跟着才行。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接触久违的外头空气,什么条件他当然都先允下。

不过……

「……太夸张了。」

被美术店老板笑咪咪的送将出来,再看一眼那几乎被占满一半的后车厢,梅惟只感无力。

「你买这么多干嘛?我根本用不到。」

例如水彩,他只缺几个常用色,严净却每一种都补了好几条不说,又加买两组全套,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其他各样用材,包括纸张、蜡笔、画笔、颜料……皆是比照办理,不管他在旁边如何制止都没用,眼睁睁看她台风过境般刮走店里大半物品,毫不手软。

他头一次对一个人感到如此没辙。尤其对方还是个乍看非常温柔和顺的年轻女孩(虽然讲话很成熟)……行径却和暴发户无异。

真是的……他叹口气,眼露无奈。

「就算是我自己要用的,行了吧?小小年纪,别那么爱叹气。」严净坐进驾驶座,见梅惟仍站在车外呆看后车厢,笑道:「反正破费的人又不是你,韩大哥都指示无上限了,客气什么呢?」


「我没有客气。」梅惟摇头,知道多说无用。顿了顿,他迟疑的回望才刚光顾过的美术店。

「如果我想把大部分的东西都退回去……老板应该会生气吧?」

「当然,」严净笑眯了丹凤眼。「而且他会认为我们在耍他。别傻了,上车吧!你等会不是还要去出版社?如果你真那么介意,只要你书卖得好,到时再还钱也不迟呀。」


「……再说吧。」梅惟放弃的坐进车。「我只请求你不要再增加我的负债了。」出书的事根本还没确定,他今天只是先拿改过的稿子给陈先生过目而已。

不想白吃白喝,又被软硬兼施的限制自由,无法可想之下,他忆起之前曾表示对他作品很有兴趣的陈先生。许久未联络,他还以为对方早就忘了他,没想到才一报出名字,陈先生立刻在电话那头大叫起来。


「你改变主意了?太好了,我一直惦着你呢,梅小弟!」陈先生笑声爽朗,一如其人。「唉呀,别先生先生的,叫我陈大哥就好!还是你觉得这样会把你给叫老啦?」

「啊?不,不会……」他一愣,连忙否认。

「那就好啦。最近我们公司和欧洲、日本的出版社合作,取得当地数十本最畅销的图画书版权,正打算成立新书系推出,已经在翻译制作了。你能加入的话最好,台湾的代表就靠你啦……」


畅销书?梅惟并不认为,自己的作品会是广受大众喜爱的那种。

陈大哥也说了,尽管书系的定位并不局限于童书,也包括给大人看的绘本,但还是希望他能做点改变后再出版,最好每个故事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就算有缺憾也没有遗憾。


他没让对方费太多唇舌,马上便表明自己愿意配合的决定。

陈大哥很惊讶,笑说他原本已经准备好一大套说辞要来说服他的。也没有多问为什么,陈大哥很快和他达成协议,他也在短短时间内就完成修改,借难得被「批准」出门之便,亲自将原稿送交出版社。


「咦?你的故事内容都改过了嘛。尤其是这个,增加好多情节,后半段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梅惟坐在车内,吃着严净不知何时在家做好的英式三明治和贝果,不甜腻的手工饼干,以及置于保温壶中,加了一点威士忌的原味奶茶。闻言,他看了正低头看画稿的神奇女生一眼。


她指的故事恰巧也是陈大哥最欣赏的那则,《Colorless Home》(没有颜色的家)

故事的灵感,来自他有一回听某物理老师提起的,「光的三原色」原理。原版的大意如下:

有个少年,他的家是一栋很漂亮的房子,里头有很多漂亮的家具,可是他的家没有颜色,看起来好冷清。他想要改变它。

要有颜色就得有光,一定是没有光的关系。于是少年拉开窗帘引了光来。

有红色的光,蓝色的光,绿色的光。然后红的加蓝的,变成紫色,蓝的加绿的,变成靛色,绿的加红的,又变成橘色。红蓝绿三种加在一起,就成白色了。房屋一下子变得五彩缤纷,煞是漂亮。


可是少年左瞧瞧、右看看,还是觉得好冷清。甚至,比没有颜色时还冷清。

为什么呢?

他想,一定是颜色还不够的关系。于是他又拿出色笔来,在红色上面补上蓝色。不够,再补绿色。其他也是,蓝加红绿,绿加红蓝。紫加绿,靛加红,橘加蓝。他很努力的涂着。这样总该够了吧?


他放下笔一看,却发现整个家竟又变成没有颜色的了,黑压压一片,和原来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冷清。

可是少年不想再改变它了。因为,和颜色是没有关系的吧,他想。

十几页的草稿加文字,他用一天的时间就拟完了。描线、上色,也只花了两天时间。

就在去年的农历年时,他一个人守在空荡的大宅子里,除了少许的吃睡以外都在画画,画完了这个故事。后来应陈大哥要求,又多画了近一倍页数,结局变了,整体的风格、色彩也都调整过。


「这idea真特别,你怎么想到的?不过毕竟是给小孩子看,画风又这么可爱,你怎么忍心画得这么悲伤。其他的故事也是,只要改改尾巴,一定都会大受欢迎。」陈先生笑道:「搞不懂你,这就是所谓少年的忧郁吗?」


他没有告诉陈大哥,故事最大的灵感来源,其实是他的家。那个少年……就是他自己。

「……你觉得改过的不好吗?」梅惟缓缓回过神来,问道。严净正好也读完整个故事。

「不会呀,新的故事出现很多可爱的新角色,结尾也温馨得多,孩子们一定都会喜欢的。」严净回想了下,一笑。「……不过,我倒比较怀念旧版故事。真可惜。」

「喔……那个,旧稿我还留着……呃……如果你喜欢的话……」梅惟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眼,咬了一口贝果。

严净曾说过她比较不擅长西式餐点,老实说,他一点也感觉不出来。

「你要送我?太好了,我得好好保存起来,日后一定会增值的,到时我就不愁吃穿啦。」严净难得的开玩笑说。

「……想太多。」梅惟也跟着扬唇,觉得跟眼前的女孩相处,真的格外轻松愉快。

「……OK!就这么敲定了。」

经过反覆讨论,终于拍板定案。陈乃礼满意的站起身来,拍拍梅惟清瘦却坚实的肩:「就麻烦你再针对我们讨论的一些地方做修改,三天没问题吧?」

梅惟一如他所料的点头。也是,做那么大幅度的增改都只需要一个礼拜,这个又算什么呢?看来作业顺利的话,绝对能赶上第一批书的出书日。

「我已经等不及想看到成品了,」陈乃礼难掩喜色,他自认可是眼前这小伙子的头号书迷。「希望印刷效果够好,能把你作品的原色忠实呈现出来。」

「这次修改,我会尽量多用容易抓准的颜色。」梅惟说道,低头将稿子重新收起,预备离去。

「对了,」陈乃礼突然想到,「我一直想问,希望这不会干涉你的隐私……为什么你会突然改变主意呢?我记得你当初还挺坚持不想为出书而改变剧情的。」要不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怎会无功而返。


「我没坚持什么,只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不过,我现在需要钱,想来想去,就只有这办法了。」

「钱?」没想到对方如此坦率就说出,更没想到是这个理由。陈乃礼有些尴尬的看向窗外,五层楼下的人行道边,一辆Jaguar正静静停驻。

「那不是你姊姊吗?载你来的那个。」那年轻女子方才陪梅惟上来,又下去了。

开积架的……怎么会没钱咧?他一直以为梅惟家境不错,虽然外表看不出丝毫端倪,但人的气质是骗不了人的。

「不是啦……」梅惟也面露尴尬,连连摇头:「那是……我朋友。」

「喔,原来是这样。」的确是长得不太像……陈乃礼很快把这事抛诸脑后,呵呵笑着,又拍了他肩膀一记。「放心!稿费方面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而且陈大哥保证,你这本书一定大卖,到时你就成为全国最富有的高中生之一啦!」


「……谢谢。」梅惟莞尔一笑。真不知陈大哥的自信是从何而来……

别说大卖,其实不用卖多好也没关系啦。尤其除了笔名,他不想再透露任何关于他自己的讯息给读者,如果真的卖得不错,麻烦才会接踵而至吧。

总之,得先想办法靠自己养活自己,一直当米虫也不是办法……其他的,就都无所谓了。

把故事改成虚假的happy ending也没关系。

反正,那毕竟只是一个故事。他毕竟不是书里的那个少年。

4

时间飞快流逝,距离梅惟住到韩斯梵这幢公寓的五楼来,又是数个礼拜过去。他的禁足令逐渐解除,至少偶尔去买个美术用品或到出版社一趟,都不必再「请示上级」,严净也只负责接送,不会再强要求非得跟在旁边。


骁管如此,乎日他仍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就窝着画画。这段期间他好几次考虑一个人搬出去住,都没有如愿。另两人强自挽留是主因之一,还有就是很难再找到比这里更理想的落脚处。


这栋外观毫不起眼的公寓坐落于闹中取静的住宅区中,位置相当隐密,与附近邻居也从不往来,他原以为只有最顶楼五楼是韩斯梵所有,后来才隐约注意到似乎整幢公寓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每天透过五楼客厅的厚重窗帘,都能看到有各色各样的人在这儿进进出出,他们唯一共通的特色,就是行径都很低调,来去匆匆。

大概是从事某些活动的据点之一吧。梅惟从不多问,他们也从不多说。进出的分子再复杂,也几乎不曾有人会上到五楼来,对他的生活极少造成影响。

……只除了某种时候例外。

「喂,你是谁啊?凭什么梵会允许你这个小毛头住在这里?」

眼前的景象非常惊人。梅惟略为窘迫的移开目光,试图不让只随便套件男用衬衫的女性胴体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无意间瞟见附着在白皙大腿内侧的半透明块状固体,他脸一红,双眉却微微蹙起。


「糟糕,忘了弄掉了。梵老是这样,做爱都不戴保险套,每次都射在外面。」

「……请你让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只是进厨房找水喝,就被莫名奇妙堵在里头,见擦着腰挡住门口的半棵女子没半点相让意思,他突然朝右跨前一步,对方吃了惊,直觉身体倾向左欲阻拦,他脚步随即一个转折,下一瞬已轻巧越过女人洞开的右侧,迅速走入客厅。


「喂!你……」女人傻眼,转身想追上抓住他,梅惟却很快进了自己房间,门砰一声合起,落了锁。

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但这样我行我素、毫无顾忌的言行,还是初次仅见。梅惟叹口气,在画架前坐下,重新集中注意力在创作上,门外女子的高声大嚷,很快在耳边淡去,入耳不入脑。


严净自楼顶收晒好的衣服下来,看到的便是这幕景象。

「高小姐?怎么上来这儿了。」她放下衣服微笑招呼,对女子的衣不蔽体视而不见。「韩大哥给你钥匙啦?」

「要你管。」高黛岱不悦哼了声,这个假惺惺的女人,根本明知故问!「我自己打的,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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