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阿彻
阿彻  发于:2011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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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不太会拒绝人,当时陈先生明显失望的表情,让他觉得很歉疚。陈先生给了他一张名片,说只要他改变主意了,随时欢迎联络。

他慎重的放入皮夹里了,毕竟,陈先生是除了身边的老师、同侪外,他的第一个知音。他没有告诉他,那天的展览会,其实是他高中生涯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在绘画方面得到认同,比任何赞美都要令他高兴。


梅惟走进美术教室,迎面那股淡淡的刺鼻颜料味,让他胸口泛起一丝安心感。和已在里头的几个同学点头招呼,他拿出储放在柜里的画架工具,对着十号画布沉思下一步的动作。


突然刚合上的门又被粗鲁推开,两个衣着邋遢的男学生嘻嘻哈哈闯了进来。他们见到坐在窗边的梅惟,眼睛登时一亮,就像嗜血秃鹰发现了美味的猎物。

「喂!姓梅的,刚才老子大老远就在喊你,你都装作没听见喔?你胆子变大了喔!」先说话的少年声若洪钟,身材宛如巨熊。

「亲爱的小梅啊,今天是礼拜几,你该不会忘了吧!该拿什么来孝敬就要自动点,难道还要我们亲自来提醒你?嗯?」语气浮滑的金发少年,笑嘻嘻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斜睨的眼里隐含威胁。


梅惟放下画笔,表情不变的看着那总是在一起为非作歹的二人组。眼角扫到其他同学皆露出骇惧神情,他站起,自书包拿出皮夹。

「对不起,我忘了……我们先到外面去好吗?拜托……」

那二人见他「上道」,也十分干脆的尾随他撤出教室。梅惟走至校园僻静处,递出一张钞票给他们。

「啊啊?一千块而已?这和我们讲好的数目不合喔!少装了,你一定还有暗坎,还不快拿出来!」熊男大怒,一把抢过他的皮夹来看,发现里头除了证件外果然空空如也,啐了声将它扔到地上。


梅惟弯下身想捡,五指刚触上皮夹,立刻被一只鞋重重踩住手背,连同皮夹一同被钉在地上。他没吭声,也不挣动,只有眉心因疼痛而蹙起。

「骗肖!你怎么可能没钱?我听八凯说,他看见你坐凌志给人载来学校,妈的,那一台可是要好几百万!你其实是有钱人家少爷吧?」

梅惟静默了会,道:「他看错了。」

「哼,我瞧你也不像。」金发少年冷哼着,示意熊男移开鞋,一脚将那一看便知是便宜货的皮夹踢个老远。「算了,管你那么多,反正你今天要是生不出钱来,就等着被扁吧!」


两人围上,抓起梅惟衣服正要开打,忽然旁边一道声音插进:「喂喂,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放手,不然我叫教官来打你们屁股啰!」

三人一愕,同时转头望去,只见来者一身醒目的空手道服装束,腰系黑带,足蹬木屐。不用看长相,光凭那突兀穿扮,也能立刻认出对方身分——

「丘人尹!不想你的宝贝空手道社被砸,就最好少管闲事!」

「怎样?我就偏要管,你咬我啊!」空手道男笑嘻嘻转过身,臀部对着他们啪啪啪拍了几下,声音甚是响亮。

X!这怪胎怎么会好死不死出现在这里……金发少年暗啐一声,见熊男冲动的就要上前寻衅,连忙拉住他低斥:「X!别忙了,你打不过那白痴的啦。这回就先算了……咱们闪!」


他说着,阴沉瞥了正低头拉拢衣服的梅惟一眼。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这头肥羊在这里又跑不掉,急什么?

「啧啧,这就是招生来者不拒的下场吗,学校里什么怪胎都有,一些阿猫阿狗的混蛋也全混进来撒野了。奇怪,那为什么就是没有会空手道的人才呢?其他柔道社、剑道社的成员明明都爆满,为什么我们堂堂空手道社……」


瞪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丘人尹满腹怨气的碎碎叨念不停,忽地瞄到,方才差点被围殴的受害者一言不发捡起皮夹就要离开,忙凑过去挡住:「喂喂,我救了你,起码该说声谢呗?」


「谢谢。」梅惟回道,低头想从旁边绕过去,丘人尹却不让他如愿。

「唉哟——别这样啦!我真搞不懂你耶,你明明很厉害的不是?干嘛要任由那些卒仔欺负呢?」

「……你想太多了。」梅惟叹口气,抬眼看向曾同班两年的小学同学。「那是小学时代的事……我说过,我已经好几年没碰空手道了。」

「没关系没关系,至少你有基础啊!只要练一练,感觉很快就会回来了,至少也比我社内那些菜鸟强吧。拜托啦!大赛就要到了,我知道你不爱出锋头,也不强求要你参加个人形,可是咱们团体形真的缺人,都火烧屁股了,你就看在小学同窗的面子上帮个忙呗!」丘人尹双掌合十苦苦哀求,只差没跪下了。


这样的攻势让梅惟有些犹疑,但他想了会后,仍是坚决摇头。

「抱歉,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过去帮忙指导新生基础。但入社参赛……还是请你找别人吧。」

「唉……真的不行吗?」

虽是意料中事,丘人尹仍大失所望。「可恶啊,既然个人形绝对赢不过那家伙,原本还想说不定能在团体形挫挫康翎锐气的……」

「康翎」两字拉住梅惟欲离去的步伐。康翎高中,帛宁念的男子贵族学校……他忍不住侧头看他。

「你想打败去年的全国冠军?」

「想,想得不得了,不行吗?」丘人尹吊眼回视。人因梦想而伟大,人就是要有梦想!

「上回预赛我遇到康翎主将,不过是要跟他握个手,却被冷嘲热讽了一顿。我跟他说,要是他们今年又卫冕了,我就跪下来喊他一声大爷,不过如果是咱们取得团体冠军,他就得介绍他双胞妹妹给我认识。」


「啊?」

「圣凯利诺女中有史以来最美的校花梅芷砚,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老兄。」丘人尹探手伸入道服襟口内,掏出一本薄薄刊物啪啦啪啦翻着,梅惟看清那上头登的几张照片,楞住。


照片中的纤瘦少女黑发近腰,肤白胜雪,姿势或坐或站,神态各异,就是没有一张是面对镜头。

「我的亲亲小砚,不论怎么看都这——么美。」丘人尹陶醉看着那一脸冷淡的少女。「怎样,她超正的吧!虽然有个机车哥哥,不过丝毫无损她那高贵出尘的气质……想不想加入啊?现在加入后援会,就免费赠送会员专刊两期喔!」


梅惟回过神,只苦笑着摇头。「……她若知道,一定会很生气的。」

「你怎么晓得?」丘人尹反问,盯了对方一会,忽道:「对了,你们同姓嘛。难怪美人当前,你还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梅惟闻言,背脊微僵。

「同姓的不是忌讳通婚吗?何况梅这个姓氏还很少见。真可惜啊!我同情你。」

丘人尹一脸怜悯的道,伸出手拍了拍梅惟石化的肩。

……其实不难理解,为何从没有人会怀疑,他和那对双胞兄妹是否有血缘关系。

2

如果人可以除了喜欢的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虽是美术班,但国英数之类的课程还是得上,而且塞满大部分课表。班上不少同学,以考上国立大学美术系为目标,念书比画图还勤。

他不讨厌念书,只是他有更喜欢做的事。在美术班的好处之一,就是在课本底下夹张纸偷偷涂鸦,老师们通常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教数学的宋老师除外。上他的课,他会格外小心。


……这里该不该加道阴影呢?如果要加,似乎淡点比较好。

梅惟支着笔杆抬起头,正好瞧见前面两个同学耸肩摊手、相视苦笑的模样。已经中午十二点十分了,外头走廊上嘈杂声不断,相对安静的教室内,则悄悄流动焦躁的气息。


讲台上的宋老师,还在和某同学提出的问题搏斗着,凌乱的计算式盘踞整个黑板,擦了又写,写了又擦。好像是坊间补习班刻意出来刁难学生的题目,据说早已超出高中范畴。


频频看表的人越来越多了,包括那位提问题的同学。梅惟漫不经心望向窗外。

微炙的阳光下,远处的街角不知何时停了台和背景格格不入的大型轿车,因为异常突兀,他一眼就注意到了。纯黑典雅的外观,相当眼熟——

突然,他猛地站起,连带牵动桌椅发出巨响。

爸爸!?

眼花吗?不,应该不会看错的,但是,怎么可能……

「梅惟!」爆发似的一声怒吼。「坐下!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有些迟缓的,梅惟收回视线,怔怔看向讲台上的老师。犹带凉意的早春,宋老师却满头是汗,双颊深陷的脸涨得通红,几条皱纹分布其上。

垂下眼,他默默坐下,目光却忍不住又投向窗外。动作之明显,连坐在后头的同学,都忍不住暗踢他椅子一脚。

瞬间,宋老师压抑许久的情绪宛如被淋了桶汽油,猛烈窜升起来。

「你对我有意见吗?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我的课堂上干什么勾当!我这么尽心尽力教你们这些不成材的家伙,你们回报我的是什么?你们上次周考的成绩能看吗?我的脸都被丢光了!


「别以为光在那边画一堆垃圾,以后就能出人头地,你们可没有毕加索的狗运!」

歇口气,他厉目扫过台下一群表情错愕的学生,最后定格在那位显然仍心不在焉的点火者身上。他不怒反笑。

「梅惟,你上来!既然你自认很厉害,比老师还行,那这题目就由你来解。没有解出来,不准下课!」

四周响起按捺不住的哀号声。宋老师俯视着在座位上动也不动的梅惟,唇边浮现一抹得意。他对他的数学成绩再清楚不过,差是不差,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平庸之材罢了。


「听到没?我叫你上来解题!不要浪费大家宝贵时间,我倒要看看……」

「只要我答完这题,就可以下课了吗?」梅惟忽道。

椅子又被重重踢了一脚。他没反应,事实上,他也完全没听见周遭一致的抽气声,没看见台上老师一愕过后迅速扭曲的脸。

他默念一次黑板上的题目,然后垂首翻开课本找寻相关的章节,全神贯注读了起来。

五分钟后,他离开座位,越过浑身僵直、双眼暴凸的宋老师,自黑板槽里拾起了粉笔。

十二点二十五分。

静静栖息于巷街一角的高科技巨兽,终于有了动作。引擎近乎无声的发动,油门即将踩下的前一,一道人影突然奔出挡在车前。

「爸爸!」

梅惟喘着气,双眼热切的盯着墨黑车窗,仿佛可以透视到里头那人。过了三秒,引擎又无声无息灭了,驾驶座车窗缓缓降下。

「这样很危险,惟。」男人微探出头,两道形状完美的眉轻轻皱着。

狭长上扬的凤眼明明异常漂亮,覆上细金属框眼镜后,却只流露出一股纯然的冷厉气息。

「我以为李司机已经把你载回去了。」他道,随即发现儿子什么都没带。「你的书包呢?」

梅惟一愕,眼中闪过恍然。他的声音几不可察的轻颤:「爸……是来接我放学的?可是我下午还有课……」

「今天不是礼拜六吗?」

「今天例外,因为要补之前的课。」

「……没关系,你上来吧。」梅宸罡按下控制钮,副驾驶座的车门应声弹开。他看着梅惟上车,淡道:「爸晚上得回日本了,想说至少来看看你。」

怎么……才回来不到一天,又要去了?梅惟脑中一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想着为何爸是用「回」这字眼,而不是「去」。这里才是他的家啊。

「最近怎样,功课还跟得上吧?」

「嗯。」

「志愿还是没变吗?美术系。」

梅惟点了点头。嘴半启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合上。

「那爸爸就不勉强你转学了。」梅宸罡皱眉望着那稍嫌老旧的公立学校建筑。「未来一年半好好念,毕业后,爸爸送你去国外继续深造。你喜欢哪个国家?法国?意大利?」


「都可以啊……我还没有决定。」梅惟垂下眼,想着日本有哪些著名的美术学校,却想不起来。

……就算真去了日本,又能怎样呢?

眼角瞥着父亲刀凿般的侧脸,放在座椅边的右食指悄悄滑动,试图记忆那隶属上帝之手的线条。三个月不见,棱角转折似乎分明了些……

爸爸瘦了。在日本那里的工作,一定是非常忙碌吧。

他还记得,当爸爸三年多前,突然决定要常驻日本的大学教书时,每个人脸上那错愕的表情。

从来没有人能质疑爸爸做的重大决定,因为他一定有他的考虑和理由。以前,法学背景的父亲总会集合全家,严谨有条理的一一阐述明白,只有那次,他什么话都没给。


渐渐的,爸爸待在台湾的时间越来越少……对家里的每一个人而言,这似乎已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对了,你的右脸怎么了?好像有些瘀青。」梅宸罡突然打破沉默道。

「啊?这个……」梅惟直觉覆上右脸,心里微惊。连丘人尹也没发现,他还以为已经褪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居然躲不过爸爸眼睛。「昨天不小心撞到……小瘀伤而已。」


「撞到?看起来像是被人打的。」也许是知道儿子已许久没练武,也讨厌打架,梅宸罡没有怀疑他说的话。「小心点。有擦我给的药吗?」

梅惟点头。然后,两人间再次陷入沉寂。梅宸罡看眼车上时钟,道:「你几点有课?」

「一点半。不过我中午还有打扫工作,便当也还没吃,所以得先回去了。」梅惟说着,打开车门预备下车。「……再见,爸。去日本路上多小心。」

「惟。」

突然,父亲自背后叫住了他。有一瞬间,他觉得爸的声音有点古怪,回头后,却又发现一切如常。那双不变的严冷的眼,沉稳注视着他,和小时候的影像,分毫未差的重叠在一起。


「下星期三你们兄妹三人十七岁的生日,爸爸可能没办法赶回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随你开口,爸爸礼拜五返家时,尽量给你带到。」

「我没有想要什么东西」……梅惟本想这么说,却在听到最后两句话时,硬生生吞了回去。

什么……原来爸这回只是要去日本几天而已啊?他还以为又是数月甚至半年……

「爸爸下礼拜五就回来了?那……」

「只是短暂停留而已,大约两天。下下礼拜一日本那边的新学期就要开始了。」

「……喔。」梅惟一愕,连忙暗暗咬住唇内粘膜,迅速垂下头去。

好痛……被短时间内数度抛往天际又重重摔下的心,越来越痛了,仿佛随时就要冲破他能忍耐的阀值。

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情绪起伏,因为脆弱的脏器承受不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学会如何尽量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他知道那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只是永远都会在同一个人面前,轻易破功。只有那刻,他才知道自己的胸口,原来还是会疼痛的。


到底要到哪一天,他才能……

「抬起脸来,你还没说呢。」梅宸罡突然轻推了下梅惟的额心,仿佛看穿他掩不住的失望。「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只要你开口,爸爸一定都会答应。」

……只要我开口?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慷慨的承诺。那我要爸永远留在家里,哪里都别去,也可以吗?梅惟在心里默想着,脱口说道:「我想要……爸下礼拜六一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


看见父亲因微讶而扬起的眉,他才惊觉自己说了多么逾越的话。想一想也知道绝不可能,先别说爸这回才停留两天,行程想必排得满档,还有帛宁,他一定也会有意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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