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笑松眼前出现了一座古刹。破败的寺庙,纠缠的藤蔓,浮在山间特有的浓雾里,庙门里是一片死寂的黑。
深山里的古刹。沈笑松笑著想,难道这就是妖魅出没的地方?只可惜,一个拎著一只水桶走出来的老人,穿著粗布灰袍的老人,平凡得立即打破了他的幻想。
老人很老,老得走路都颤颤的。他手里提著的桶却很小,小得沈笑松连想上前去帮忙的心都没有。
沈笑松就近在咫尺,老人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就从他眼前走了过去。
走到一条小溪,把水倒出来。沈笑松依稀看到那水是浑浊的颜色。又换上一桶干净的,转过身,又向庙里走去。
“这位老人家……”
老人听到有人声,站住了脚。朝沈笑松的方向眯著眼细细地看了半日,方才咧开嘴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
“年轻人,你跑到这深山来做什麽?”
沈笑松笑道:“厌倦红尘,这里没那麽多烦人的事。”
老人了然地点头。他仿佛很高兴的模样,笑著说:“天晚了,不嫌弃就在我这里住上一晚?虽然破败,总比外面露宿的好。”
沈笑松忙答应“好”,见老人步子蹒跚,便扶著他往寺里走去。
老人却很爱说话,也许是太久没见到人了?絮絮叨叨地说著:“只是我这里没什麽好招待的,按说远客来了,也该准备点吃的……可你看,我又老又瞎的,眼睛几乎都快看不见了,也没法出去弄什麽东西,只有些自己种的菜……”
沈笑松把肩上挂的两只野兔取下来,笑道:“我这里有。”
老人定睛看了看,道:“我真是好久没吃到肉了。”
边说边行,已经进了寺里。
老人掌起灯,幽暗的光弥漫,沈笑松左右一顾,顿时怔住。
殿内空无一物。东,西,南三面壁都是画,北壁却已崩塌。乱石堆了一地,只有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
南壁上是观音。观音三十六相,水月观音、白衣观音、宝相观音、施财观音、烽珠观音、滴水观音、送子观音、鱼篮观音、杨枝观音。或含笑凝睇,或宝相庄严,或慈眉善目。
西壁上是三十三天。须弥山高耸入云,云雾中楼阁亭台重重叠叠,雕梁画栋,琼林玉树,好个神仙胜境。
最暗的东壁,沈笑松凝神看去,乃是飞天,或双手合十,或手捧莲花,或扬手散花,或手持乐器,彩带舒卷,仪态万方。
老人似乎很得意,放下那个小小的水桶,便颤巍巍地去点烛火。地上都是大大小小的蜡烛,沈笑松也去帮著他点。蜡烛燃亮一根,殿内便更亮一分。那巨大的壁画,也更看得分明。
“老人家……这都是您画的?”
老人嘿嘿一笑,指著自己的眼睛道:“打小就开始画,画了一辈子,眼睛都快画瞎了。”突然他把脸凑近沈笑松,道,“怎麽,年轻人,你是不是想问我,这里只有我这个瞎了眼睛的老头子,这些画是画给谁看的?”
沈笑松还没来得及回答,老人又道:“饿了,好久没吃过肉了,先吃饭,我慢慢讲给你听。唉……至少有五年了吧?我都没跟人讲过话了……难得有人能走到这深山古刹里来哪……”
野兔烤得很香,沈笑松把随身带的酒拿了出来,老人抖抖地接过,凑到鼻边,深深吸了一口。
“我有十多年没闻到酒香了。”
沈笑松忍不住道:“老人家高寿?”
老人道:“八十了。前些年啊,腿脚灵便,还能下山去买些物事,打点酒解解馋。後来越来越精力不济,心有余而力不足哪……”
沈笑松道:“老人家,您就在这里呆了一辈子?”
老人道:“我不到二十岁就到这里来了。我父亲本来便是一座寺庙的玉匠,也是画匠。我也学了他的手艺。听说这座山灵气重,多生美玉,我就来这里寻玉,却一来就再没走了。”
沈笑松游目四顾,道:“这里数十年前就已经是这样荒废了?”
老人道:“我来的时候便已经没人了,应该荒废了百余年吧!”
沈笑松道:“您就在这里画了一辈子?”
老人伸手一指,皱纹满面的脸溢满的都是得意之情。“难道这几壁的画,不值得我花一辈子去画?我画瞎了眼睛也值得。”
沈笑松游目四顾,由衷地道:“值得,确实值得。这里的壁画,是我生平仅见。”又低下头,笑著道,“不过,要我画一辈子我可不愿意。”
老人嘿嘿地笑了起来,道:“那也不一定。说不定,就有一幅画,你花一辈子去画,你也愿意。”
沈笑松笑著摇头,他不信。老人却正了色道:
“其实,这几壁画,只是我平日里练笔用的。都是为了我这辈子最满意的一幅画……年轻人,你要看吗?”
沈笑松有些发怔,他对大殿内的画已经是叹为观止了,而老人还说他有更好的?
老人眯缝著一双眼看著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看清了还是没看清他。“你懂画?”
沈笑松道:“略知皮毛。”
老人把他拖到一块粉壁前,道:“画来瞧瞧?”又把一堆画具推到他面前,沈笑松注意到笔都是竹片和兽毛自制的,老人又把先前那小木桶端来:“用这个洗笔。”
沈笑松提起笔来,四处一望,见寺庙之後一片梅林,便随意点染了几笔梅花。
老人高高掌起灯,细看半晌,不停点头。“好,好,好。总算上苍有眼,上苍有眼啊!”
沈笑松奇道:“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人叹道:“我毕生最满意的一件作品,马上就可以完工了。”
2
沿著北壁那条狭窄的小道走出去,面前赫然是一堵山壁,上面影影绰绰地似乎满壁是画,却因为天色全黑,看不分明。
沈笑松凝神看去,那山壁竟是洁白晶莹的颜色,几疑是一堵玉壁。老人却嘲笑地道:“年轻人,不识货啊。这石头非常珍贵,看起来就像玉一般光洁,在这上面作画是最好不过的了。这庙的後墙垮了,我无意间发现这里竟有整一堵山壁,心里真是高兴得不得了。非得这石头,别的都配不上啊。”
月亮出来了。淡淡的清光,洒在洁白如玉的山壁上。
沈笑松顿时几乎停了呼吸。
一片竹林!碧绿的竹林,跟真正的竹一般高的竹林!竹节分明,像淡青色的玉,一节节的看得分明。那竹身上有一圈圈紫色的斑痕,沈笑松认得,那便是湘水边著名的斑竹,传说那斑痕便是娥皇女英洒上的泪痕。
那竹画得如真的般,竹叶密密,仿佛还在夜风里拂动。
可是让沈笑松屏了神的,是竹林里站著的人。不,是画在竹林里的那个人。
一身淡青的衣服,几乎跟竹林分不清楚。一双眼睛仿佛是活的般,玉壁光洁,月光下看来这双眼睛竟然是光芒流转。容颜如画──不,不是画出来的那种画,而是本来他的容颜就像是一幅画。
沈笑松回过头,他的声音沙哑:“您是照著什麽画的?”
老人眯缝了眼睛,用已经昏花的老眼细细地打量他。那眼睛里闪著的微微的光,像将熄的灯,一瞬间沈笑松竟然有种想逃遁的感觉。
老人的眼神竟仿佛是不怀好意般。虽然他在笑,笑得皱纹里都是笑意。
“年轻人,你为什麽这样问?我长年在深山里,难道还能照著什麽画?”
沈笑松道:“我也工画,古来的名画都烂熟於胸,可从来也没见过这一幅。那寺内的壁画大都是依照佛经而画,唯有这幅……唯有这幅……”
老人依然眯缝著眼,仿佛是了然又仿佛是不怀好意地问他。“这幅怎麽了?”
沈笑松凝视著那跟真人一般大小的壁画,近乎错乱地想著,天,那人的衣袂就像在飘动,他的嘴唇仿佛下一刻就会轻轻一抿地笑起来似的。
“我很熟悉。很熟悉,很熟悉……”
老人笑著问:“梦里见过?”
沈笑松道:“比梦更真实。”
老人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年轻人,别白日里做梦了。那只是画中人,我穷其一生画出来的画中人。”
沈笑松又转过头去看。他觉得有些什麽不对,从第一眼起便觉得不对。是了,没有画眉毛。本来应该是眉毛的位置,是空著的。本来是如同精工的玉器的一张脸,却有这般一个缺憾。
老人叹息的声音,在他身後响了起来:“看出来了?”
沈笑松道:“为什麽不添上?”
老人叹道:“我现在老眼昏花,手也开始发抖,我真怕,怕毁了这毕生的心血。所以,你来了,真是上天派来的人。年轻人,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就帮我替他画上眉吧,我想在我死前,用最後一点光明看到。”
3
沈笑松不言不语,抬起头,注视著画中人那光洁的额头。
他的眉应该是怎样的?浓密的,还是纤细的?是淡淡如同远山,还是浓豔重彩,密如浓云?
“老人家……您究竟是照著谁画的?”
老人叹了一声,道:“一幅画。”
沈笑松缓缓重复道:“一幅画?”心里突然莫名地动了动,一种心碎般的悸动。“能给我看看吗?”
老人又叹了口气,道:“都上百年了,早已破败,化成灰了。否则,我又怎会穷其一生,把这幅画画在壁上?”
沈笑松道:“那画可跟这壁画一模一样?”
老人点头道:“除了尚未画眉之外,无一丝一毫差别。唉……我看那幅画,从小便看,看了千次万次,哪怕是一片竹叶,也不会画错……”
沈笑松却盯著壁画左上方,慢慢道:“那里……仿佛少了什麽?”
老人的目光突然一闪,像油灯的火,又突然被拨亮了几分。“少了什麽?”
沈笑松喃喃道:“应该是一首诗……”
老人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没见著那幅画,说梦话吗?”沈笑松知道他还有下文,便听他讲下去。
“我父亲是专为寺庙雕刻的玉匠,他也是在寺庙里呆了一辈子。他呆的寺庙可不是这样子的,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在那里,香火旺得不得了。那是因为有一位高僧在主持,他也传授了我一些法术,所以我才敢在这深山老岭里呆几十年。”
“那卷画,是别人送给那位高僧的。他告诉我,父亲雕刻的一对连心玉琐,成全了一对相爱的人,才会有这幅画。”
“这些我并不懂,我只是看到,这幅画上有个像仙子一般的人。”
“於是我决定要把这幅画画下来。纸会破败,画在这玉壁上,却会永久保存。”
沈笑松双目紧紧地注视著那画中人,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换我也会是一样。”
那夜沈笑松就睡在画壁下。他做了个梦,梦到画中的人走了下来,俯下身,冷冷的软软的唇摩擦著自己的唇,清凉的气息带著微微的莲叶香气,送到了自己口中。
第二天醒来,阳光普照。本来幽深的密林,看来也明亮耀眼。沈笑松一张开眼,就是那真人般大小的画中人在对己而笑,一时间呆呆怔住,只是痴痴地对著他看。一手又在怀中摸出了一个锦锻小包,轻轻摩弄著里面的物事。
老人从庙里那垮掉的後墙里走来,拿了几个烤熟的红薯给他。沈笑松忙把锦锻裹好塞回怀中,一边道谢,一边接过,却又死死地盯著画中人,拿在手里也忘了吃。
老人从他手中夺过他握了一夜的画笔,在他头上又敲了一记道:“趁热吃吧!有的是时间看,有的是时间画!”
见沈笑松只是含糊地答应著,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那画,老人摇摇头,转身走回了庙里。
这一日里老人再没来打扰他,沈笑松发现天黑的时候,吃了一惊。只见四周已是一团漆黑,月光照在画壁之上,发出莹莹微光。再看画中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他唇角的笑意更浓,似乎在讥嘲自己。
沈笑松这时才觉得腹中空空,见一旁未动的红薯虽早已凉透,但饿得慌了,三口两口地吞了下去。只觉得口干,便站起身,穿过寺庙想到溪水边喝口水。也许是一日未进食,吃得太快,走著走著只觉得很不舒服,胸口发闷,脑中发晕,摸摸额头却又没有发烧。摇摇晃晃地走到水边,把头埋了下去。这样还是觉得浑身滚烫,几乎要烧起来,索性脱了外衣跳到了水里。
水很清凉。沈笑松在水底,睁开眼睛,想看看透过水看月亮,是不是格外晶明。
月亮隔了一层水,就像是隔了一层纱。绀碧色的纱。月亮很大,比平日里看到的大得多,水汪汪的月亮。
忽然一个阴影移来,遮住了月亮。沈笑松一震,水波在那一瞬便漾得快了,只隐隐能看到飘飘荡荡的衣袂,和飞扬的发丝,却看不到面容。
忽然水面波地一声响,水花溅开,沈笑松只觉压力骤至,还未反应过来,只觉一个柔软冰凉的物事贴上了自己的嘴唇。紧接著灵动潮润的舌尖撬开了自己的牙关,带著微香的清淡气息,送入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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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笑松伸手去捉那人,竟真的实实在在地捉到了那人的腰。柔软而纤细,沈笑松习过武,对人的骨胳甚是了解,一触之下便知这人虽然清瘦,但肌肉坚实,绝非女子。一瞬间脑中轰地一声,只觉血气上涌,那人的唇却已离开他,情急之下用力一扯,那人明明被搂在手臂里的腰肢却不知怎地便从他臂里滑了出去,嚓地一声,知道是撕下了一片衣角。
忙从水里钻了出来,借著月光,看自己手中,却是一方淡青色的衣袂。质地轻薄,上有暗淡花纹,似曾相识。
沈笑松发疯似地冲到那玉壁之前。没错,就是画中人的衣服。
难道,是画里的人走了出来?
这夜,他又盯了画壁一夜。直到睡意变浓,眼皮打架,方才朦胧睡去。
“笑松啊,你今天怎麽了?魂不守舍的?”
沈笑松一边把野兔在火上翻了个过,一边笑道:“没什麽。”老人想来是看不下去他这般没日没夜地痴对著一幅画了,这日一大早便把他从画壁边拖开,叫他去打点野味。沈笑松也觉得在这里坐了一日一夜,周身都不自在,也想去活动活动。只是人还是恍恍惚惚的,常常说一半话,做一半事,就忘了後半截要说什麽做什麽。
“还在琢磨那眉怎麽画啊?”
沈笑松摊了摊手道:“没比照,凭想象,不敢随意落笔啊。”说完了又楞在那里了,直到老人道,“这一面快烤焦了,我这老眼昏花的都看到焦黑了。”
沈笑松啊了一声方才惊觉,忙把烤兔又翻了个过。老人慢条斯理地道:“这一面已经烤过了,再烤就糊了。”
沈笑松赧然,忙把野兔撕成两半,老人接过啃了起来,半日抬起头来,见沈笑松还在那里拿著野兔呆呆发怔,便问道:“发什麽呆呢?冷了就不香了。”
沈笑松笑了笑,却道:“伍老,您说,书中真有黄金屋麽?”
老人瞪了他一眼道:“你难道准备去考状元了?”
沈笑松失笑道:“我素来最厌八股,怎会去考状元。”
老人道:“书中是有黄金屋,书中自然有黄金屋。十年寒窗,挑灯苦读,那是为了什麽?还不是为了高中。一旦高中,再有点运气,有点手段,那黄金万两,还不是乖乖地入你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