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出书版) BY 倚舟挽香
  发于:2011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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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真是一种可怕的精神疾病。」

她起身转回柜台,顺便把烟灰缸拿走。

「您也要多保重。」

「放心,你没被这种病整死我就不会有事。」

但是她才刚迈开一步,杨灵晔突然放下筷子,伸手往她脚边一捞,动作轻巧而迅速,并且安静无声。

那个温暖的灵魂就这样躺进他的手心里。

他想,如果这个孩子长大之後,也会像他的母亲一样烧得一手好菜,而且还很擅长弹吉他吗?

那是一个温暖的灵魂,如果可以长大,应该也会是一个善良的人,喜欢照顾别人,而且是用非常温柔的方式。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如果这孩子能长大,也许可以让她不那麽寂寞吧。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这个女人命中无子,而且必将孤寂终老,这是已经注定了的。至少他现在还没看到可以改变的徵兆。

学妹走进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眼花。

「学长,刚刚那个在桌子前面闪的是你的手机吗?好亮喔。」

「你眼花了,」杨灵晔镇定自如,端起汤碗。「店长刚刚说瓦斯炉那边的垃圾堆得太夸张了,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啊靠!要被当了!」学妹立刻冲进厨房。

整个餐厅里一下子只剩下他一个人。配着冰冷的新闻播报声,他吃完饭,甚至洗好了碗,为自己泡了杯不加糖和柠檬只加蜂蜜的大吉岭红茶,然後坐在那个惯常去坐的位置上,慢慢喝起茶来。

店长养的俄罗斯蓝猫在这时才慢慢移到他脚边,轻轻喵了一声,是很柔弱的声音,杨灵晔敲了一下桌子示意,她便轻盈地跳到他大腿上,然後坐到桌上享受这个人类灵巧的手指所带来的搔痒服务。

她平常总是坐在柜台附近,除非是熟人示意,不然她绝对不会跳到桌子或人的大腿上,也不会在用餐的客人脚边讨食。别人都说店长训练有加,但杨灵晔知道那是因为这只猫本来就性情高傲,在她眼里世上最没有礼貌的生物根本就是人类。

其实杨灵晔并不太想轻易和这些小动物结缘,但是他喜欢猫,特别喜欢有灵气的猫,而她也喜欢他,像他这种在修行的人本来就很容易受动物喜爱,其缘由大概就如同供奉地藏王菩萨的地方附近总是容易群聚许多等待超渡的孤魂。

「你啊,你是只好命猫,再过完一世的修练之後又可以转回人道了。」

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似乎非常舒服,胡子轻轻抖动着,彷佛正在露出笑容。

「我羡慕你,真的,你知道要怎麽做,也知道将来会发生什麽,但我却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

她又喵了一声,伸出前爪搭在杨灵晔的手指上,软绵绵的肉垫和猫毛带来舒适的触感,小小的猫掌更是可爱非常,她像是确认什麽似的碰了他的手几下,然後边喵喵叫着边踩上这个人类的大腿,最後整只猫缩成一团,卷在他的怀里,小巧的头颅还在他胸前蹭了好几下。

「……谢谢你安慰我。」

仔细想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生物有这麽亲密的接触……上一次是……他还在……

那个误闯异界的一夜,其实那时他根本与死亡擦身而过,如果不是那个人去找到他……後来才他知道,那是多麽冒险的一种举动。

突然涌出的心痛让他抱紧了怀里的温暖。

走出店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冷风让他拉紧领子。店前停着的一辆汽车正准备倒车。

那时他才突然想起,那一夜他做了什麽梦。明明只是多年前的一个梦而已,却像被扭开瓶盖的香水,气味浓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浓烈的檀香味……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不是有什麽神明从此地经过,但倘若如此他不可能什麽都没看见。那气味彷佛是从他自己的记忆中涌出……如此汹涌,洁净却厚实的气息……

鲜血书成的楞严经……皎洁到近乎妖艳的月色、江上掩映的灯火,穿着僧衣的纤细背影,还有一幅模糊不清的山水……

──来生再来见我。

那声音非常遥远。

一瞬之间,那气息又随风淡去,仅仅只是一瞬之间而已,甚至不够店前那辆汽车倒车结束。

那一瞬间,他听见与看见的一切都鲜明的如在眼前,却短暂到根本不够人记住,只残留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而已。

而下一秒,彷佛就像被安排好一样,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除了惊醒他以外,也惊走了那些模糊的印象,然後什麽都没剩下。

来电的人是周仲言,又将到年底,他打电话来问对方有没有什麽想去跨年的地方。

而杨灵晔清楚自知,除了淡水他哪里也不想去。

近几年在淡水跨年的人渐渐少了,烟火也放得不如往年,热闹得像是军|火商在PK,但对杨灵晔来说这不是问题,而今年只有他自己一人来而已。周仲言当然是想来的,却推不掉另一边的邀约。

杨灵晔坐在紧邻河岸的水泥阶梯上遥望闪着波光的漆黑水面,今晚天气十分晴朗,只有微风,而风里黏着湿冷的咸味,他坐了很久,起身前从衣领里翻出那朵银制莲花,放到唇边祈祷似的轻轻吻了一下。

他想也许该去散散步。

起身时风却突然刮了起来,而他在阶梯高处看到一个奇特的人。

那是一名高瘦纤长的少女,穿着无视气温的紧身短袖皮衣与短皮裤,指甲留得极长,涂满了金红色的指甲油,也许还有一些细微的指甲彩绘,双手都带着露指皮手套,套上缠满细银链,十指上戴着七八个形状各异的银戒,左腕却绑着深红色的蕾丝布环,直缠到手臂上的金色臂环上去。她整头的红发,挑染几绺深浅不同的金色与紫色,发角乱翘着垂到腰际,而腰上系着根本不适合在这季节穿的、质地细而薄的淡红色蕾丝外套,绣满了流水状的金色水晶珠钻,垂下的边缘则剪成火焰形状,颜色染成了深深的艳红,随着长筒皮靴喀喀喀的响声一步一晃,扬着耀眼的焰色。

然而真正吸引他目光的并不是这一身视觉系的新潮装扮,而是││那张白皙脸庞上在左颊所绘的火焰彩妆、长到像是野兽爪子的指甲,还有那双眼睛透出来的荧荧火光,明亮而透着赤焰似的血色,绝对不是戴有色镜片能做到的效果。

他看见她的那瞬间,她的微笑几近张狂与傲然,无意间露出的牙齿细白尖锐,自河面吹来的风卷起衣角,望去彷佛是火舌在她身边翻飞。

杨灵晔意识到她并非人类也只是在那一瞬间而已。但他脚步不停,仍旧一步步走上台阶,两人视线在空中交会,他听见她的低笑声,音色里彷佛有着炽热的火焰。

「这种时候真适合来杯小酒。」

「我是修行人,戒酒。」

她大笑出来,伸出食指在他鼻尖挑衅似的晃动着。「那麽,悉达啊,你戒了心之後,达到你的涅盘了吗?」

他并不生气,只微微一笑。「那麽,麒麟殿下,你找到你新的主人了吗?」

在那晃动的食指上戴着一枚厚重的银戒,形状偏长近於指套,而上面的装饰是一朵张牙舞爪的火焰──那形状他非常熟悉,因为他曾经戴着与之一模一样的护身符长达十馀年的时间。

这绝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这麽想着,虽然当下仍毫无可追忆的线索。

她又是放声大笑,笑声张扬。

「我想你应该过得不错吧?不过既然生而为人,你这次靠什麽吃饭呢?」

「我帮人做一些琐碎的工作餬口,也没有什麽好提的。」

「你总是很自谦,我怀疑你这次又会玩出什麽花样。」

「……那麽您又在做些什麽?」

「我一如往常。」

他沉默,她嗤笑。

「那就是我太高估你了,你还没有想起我嘛,将军。」

「我应该想起什麽?」

「刚刚你说的,其实前几年我编了几个故事给人,用人类的词汇来说,我是你们口中的剧作家呢!哈哈!」

她双手叉腰,仍旧自顾自的前行,杨灵晔却停下了脚步。

然後她转身,两人间距几步,他还是可以清楚看见她脸上那种简直傲视万物的表情。

「其实那个将军的故事,我本来想写他和麒麟那一段的,他放走了君王囚禁的瑞麟,让她去找真正的明主,於是将军被放逐到边地,」她大笑起来:「那种人类的愚忠!後来当明主带着麒麟出现,那个昏庸的帝君徵调了将军,他竟然还是领命!而我,我却答应了他死前的请求,他要他那美丽的妻子,那个狐妾,不要为他守丧,也不要报仇,因为那是她的劫,啊,我竟然答应了他,甚至被那只凶狠的狐狸砍了一剑!」

他垂着眼睛,明明她比他矮上许多,对方却自有一股高傲睥睨的气势。

「……那位将军想必十分感激。」

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尖锐的虎牙。

「那我可不在乎,我只是在完成承诺而已,麒麟不像人类喜欢失信。」

「那麽,然後呢?」

她侧身,慢慢踱开脚步,河面上的风吹乱长发,半掩住她小巧的脸庞。「只是个巧合罢了,我没想到你和他都看了戏,然後他便来找我了。」

「……谁?」他觉得自己可以听出那个问句中的颤抖。

麒麟的喉中滚动着一种模糊的笑声。「还会有谁呢,褚将军,只有你那前世的妻会如此胆小柔弱啊!」

他停下脚步,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惊愕与迟疑。

「我……」

「『余不在涅盘之内,不知尘缘何来,却知君已妄动凡心,速当去也,去也!』」她指着他大笑:「你连这个也忘记了?我寄了那幅世外桃源给你,你却只回给我半首诗,将军啊,天人若要自甘堕落,徵兆又岂止五衰之相?凡心不消,尘缘难解,今日种种,我早已预示於你!」

神兽的利爪直伸到他眉心之间,那双眼中不惊不惧,却满载着自轮回中点滴积累而来的伤痛,在一片寂静之中。她却无视,仍旧兀自微笑,笑里既是超脱又是漠然的怜悯。

「你施给我的大恩惠,在这一眼之中,终将要尽数偿还。」

尖锐利爪在他眉心间自上而下划过一笔,彷佛劈开生死,劈开层层的业火,那一瞬间的刀光自他眼前疾闪而过,最後贯穿了他的胸膛,鲜血竟如泉涌,荒芜的战场之上,一轮明月皎洁得几近妖艳,那美丽的月色刺痛了他的眼睛,月以宵曜,他的……

夜色四合,火光炽盛,蔓延直至天际,一团团红莲坠落而下,却停到了他身边,那是他最後的愿望,飘荡的幽魂能停留的时间只够看一眼那道背影,他心爱的人,披上了僧衣,跪在佛前近百年的时光,以鲜血抄尽了天下的经书,求来的冥福才终於让他重回人道,那叠层层积累萦绕的檀香如此浓烈,深植在即便轮回也无法洗尽的记忆中,他当然还记得那双眼睛,他怎麽会忘记……那是他最心爱的人。

那含笑而妩媚的眼睛,如此多情婉转,欲语还休。他怎麽会忘记,每当忆起时总是随之而来的,彷佛永无止尽的欲|望和狂喜,永难消止的的情潮与爱意,彷佛所有修行都已成空,他所追寻的只有一物而已,如此痴狂,如此眷恋,然而那股寂静的悲伤却挡在面前,强烈到彷佛不是他的悲伤,如同无所不在的月光,隐约只能见到那张伴着青灯古佛的清秀侧脸,在泪水滑落的时候祈求来生的一次相见。

银白色的月光自缝细间透了进来,那人一身绰约白衣,长发如墨,飘逸出尘……双目含笑,款款行着礼,向他求一个名字。

那是他最心爱的人,他的劫难,与唯一的情缘。

那股光芒淡去的时候,他睁开眼睛,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那短短的一瞬却已经足够几千次轮回重转,而那时,河面上仍旧灯火摇曳,月色闲静,人世百态就在他的身边经过,他却什麽都没有看见与听见,眼中只有那寂寞的月色而已。

那是个万物皆不俱存的寂静的一瞬间。

但他眼里却还看着一样东西。

卿欲何往……

他的眼睛含着一种无法认真凝视的湿润,彷佛混着痛苦,但他的心境却是明朗的,再无迷惑。

晴朗的夜里,月色是不可思议的皎洁,对他而言,天上的月亮是真的,水面上的也是真的,却也都对他而言毫无意义,所以都足以被称为虚假。

因为他只需要一片真实的月色。那是他最心爱的人,他唯一的珍惜。

他低头,按住胸前那朵莲花,在心里默念着……卿独去,吾茕孑一人,又当何以自处……

月宵,到我身边来。他在心里这麽说着。到我身边来。

第八章 长相思

手机响了,在口袋里震动着。他伸手去拿,揭开盖子後却在见到来电显示的那瞬间不自觉地颤了一下手。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冰冷的海风吹在脸上,刺痛了眼睛。他等了很久,等到那震动自己消失,正打算关机的时候,同一个名字传来简讯。

『接起电话,我知道你在。』

他还来不及犹豫,铃声又响了起来。

「……喂?」

「幸好你还用这只手机。六年前那阵子你一直关机,我还以为这个门号已经没用了。」

手机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异常平静,近於闲话家常,好像他们从未失去过联络。

「你……」

「月宵,我想见你。」

「不行。」

「那麽,我只好自己去找你了。」

他抬头四下张望,却都只是普通的人群经过,还来不及感到安心,便又听到那个低沉温雅的声音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月宵。」

手机里传出的声音与耳朵真实听见的相互重叠,再一次听到那句呼唤的时候,那强烈的思念与情潮又再度汹涌起来,但是他却只能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

「月宵,回头,我就站在这里……当然,你也可以现在跑走,就像你六年前做的一样,但我还是会去找你。挂上电话吧,我在你正後方只离五步的距离。看着我,月宵……看着我。」

那语气近乎命令。

褚月宵只好无奈地转身,手机仍旧贴在耳边,他清楚听见也看见杨灵晔的声音。

「好久不见,我很想你。……我总想着要怎样才能再见你一面,但原来这麽简单。」

杨灵晔放下手机,站在原地深深地凝视着对方。「我真的很想念你,月宵……阿离,我好像很久没这样叫你了。」

褚月宵的表情定住了,彷佛陷入一种深深的凝视与遥想。

六年了,第一次这麽近的看着他……当初那个有些未脱稚气的大男孩如今被一种洗链的沉稳包围,而此时的注视悄然无声,彷佛那种凝视自有形体,连结着他们之间。

「……阿离,怎麽了?」

那个称呼带来的遥远记忆竟令人潸然泪下,也就那麽简简单单的一句而已,再听见时却不知道其中该是怎样的滋味,一滴温热的泪就这样刺痛了微冷的脸颊。

「你想起来了……」

他看见对方眉心之间那道隐约的光痕。

「我记得的不多,也许只想起你而已,不过这也就够了。月以宵曜,名曰夜光,你第一次告诉杨灵晔这个名字的时候,你怎麽就没有想过他为什麽能说得出这句话?月宵……其实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从来就不想忘记你。」

对方往前一步的时候,他往後退了一步,在这僵持不下的对峙之中,褚月宵隐约感觉到在这温柔彻骨的嗓音下,自己只有败北的馀地,却不知为何仍在挣扎。

「我想起那时你在夜里来见我,你说你叫阿离,没有起过字,要我给你想一个,那夜是十五,你却比天上的月更美,所以我叫你月宵,夜里的光华。」

那声音如此包容,既是无奈,又是温柔,他觉得自己从未动摇得如此彻底,只消再一个眼神或要求,他坚守的那些事情就会全盘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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