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出书版) BY 倚舟挽香
  发于:2011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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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不是来找师父,小杨,这位是你家人?你同学?」

「这是我大学室友,他姓周,仲言,这是师父以前收的俗家弟子,你可以叫他刘老板。」

他们稍微寒暄了两句,刘老板坐到桌旁,突然一拍大腿。

「所以啊,小杨,我今天是来找你的。我上次说的事情你到底考虑好了没有?」

周仲言从旁边瞄到杨灵晔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踌躇,好像是在顾虑着他一样。也许自己闯进了不该听到的对话?要出去回避一下吗?

但是刘老板突然指着周仲言。「来,小周,你跟小杨年纪差不多对吧?你还在念书还是工作?」

「呃,我今年应该可以拿到硕士……吧……」

「看吧,人家马上就可以出来工作了,但是小杨你连大学毕业都没有,将来下山有多麻烦?虽然你没有兵役的困扰,但是一直躲在山里不适合年轻人嘛!等你将来退休之後再专心修行,现在作个在家居士,像刘师兄这样不是很好吗?」

等周仲言听出刘老板有意给杨灵晔一个机会半工半读的时候,便立刻阵前倒戈加入劝说行列。

「阿晔,你想想,我们学籍最多只能保留四年,现在也已经三年半了,下学期回去复读刚好,你课排一排,几天在老板那里上整天班,有课时再去上课,反正你以前都是拿奖学金的,剩的学分也不多,应付一下一定可以毕业,有了大学文凭做什麽事情不是都多了一点把握吗?就这样浪费掉之前修的学分不是很可惜?」

「你看人家小周多会想事情!反正师父不肯帮你剃度,你又不能进庙里修行,那就先下山把做到一半的事情先做完嘛!有钱的烦恼师兄也可以先借你垫一垫,工作也不会多辛苦的,一定可以让你把学校弄好。」

「阿晔,既然有贵人就要好好把握啊,你以前不是为了打工的事情很烦恼吗?现在都有工作摆到你面前了干嘛不要?没有住的地方也可以先住在我那里!」

「不用担心,我们有员工宿舍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杨灵晔只是微低着头默默转着手里的茶杯,神色依旧沉静,彷佛陷入的是自己的思考而不是那些言语。

然後他突然抬起头,却直接看到外面去。

「师父。」

刚才还说个不停的两人立刻同时闭上嘴巴。

杨灵晔的师父是个瘦小乾瘪的老人,周仲言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变得比上次更乾更瘪更瘦更小,但却是个极富精神与毅力的出家人。他本来在山腰上的那间寺庙修行,收了杨灵晔当弟子之後,两人才住到後山里静修,屋子是从前就给短期修行的弟子居住而搭建了的。

杨灵晔说师父其实是极为和蔼与慈悲的人,但是因为他经常流露出的神态都太严肃了,所以周仲言其实有些怕他。

似乎只有杨灵晔可以在师父面前表现自然一样,刘老板也对师父又敬又畏,他没有待上很久就下山去了,临走前留了写着手机的名片。

师父留周仲言下来过夜,没有说原因。

那天他的工作就是照吩咐去屋子後面的菜园挑水、浇水、拔杂草,或是帮狗抓跳蚤,屋子里的人则在诵经与静坐。

其实有工作还比较好,周仲言知道要让自己坐在屋子里听他们诵经或是一起静坐而不能动弹实在太痛苦了。只是不明白为什麽师父要留他下来?

晚上吃过饭洗完澡之後,杨灵晔在自己的房间里为周仲言铺好了床垫,请他先睡。

屋子很简陋,物品也是简陋的,除了放置衣物与枕被的木箱以外,只有一张矮桌,一个柜子。柜子的上排有一尊小小的佛像,下排则是一堆名称各异的经书。桌上有两支蜡烛,一罐墨汁,一只小楷毛笔,一本抄写到一半的金刚经,字迹非常工整整齐,还有,一个银制的烟盒。

烟盒就放在金刚经旁边,是抄经的人一放下笔就能随时拿起抚拭的地方。周仲言当然还认得那东西。

他在屋子里面静坐了一下,屋外传来阵阵鸟鸣蛙声,他觉得有点无聊,隔着一层木板,那对师徒在外面非常低声说着话,他知道自己不该偷听,便倒在薄被上模模糊糊地陷入浅眠。

过了许久後杨灵晔才进来,躺在他旁边。

「仲言,你睡着了吗?」

「还没……」但是他的声音听来却彷佛已经意识不清。

「我不知道该怎麽做……我有一点……茫然……」

声音响在黑暗里,沈重又飘忽。

「师父不给我剃度,我知道原因,其实他不用说我也知道……我不是真的想要出家,我在这里修行只是因为……不是为了我自己……

「师父说,我该下山了……留在这里对我的修行没有帮助,我遇到了一个瓶颈……我一直很明白。我知道有样东西是即使把自己关在这里也不能忘记的。我能摒弃其他所有欲|望,但有一样东西……它才是所有欲|望的根源,但我无法忘记。」

夜很静,鸟鸣溶进黑暗里,彷佛它本身也是寂静,而那道声音所说的话也是寂静的。

「当我静坐越久,我越是容易想起……其实我从来没有期望自己忘记……师父说在摒弃欲|望之前要先面对它,但是当我想起……我想起他,那一刻,好像所有的修行全都成空,无止尽的欲|望和狂喜在我耳边响起,我听见它们,我闻到它们,我甚至用呼吸吃下了它们,但又清楚明白那只是虚空与幻觉,所以它们在瞬间出现,也在瞬间消失,剩下的只有寂静……但不是超脱的清静,而是可怕的悲伤。我陷入一种……强烈到彷佛那不是我的悲伤,呼吸着它,我的肺是可怕的刺痛。

「……彷佛那不是我的悲伤。仲言,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我永远不可能出家,因为我的欲|望是无法摒弃的……而我真正想通过修行得到的,也并不是清静与圆寂,因为我无法挽救的认为,那些东西,在我面前,其实并不能重於那一个永远无法清除的烦恼欲|望。这是个名符其实的劫难,我的劫难,而我看似修行,其实每一次当我面对自己的时候,都在自甘堕落。」

至今才真正明白,早在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就已无可自拔。

无论如何否认、如何漠视,这一切的修行都不能教他参透这万难消解的情缘,这逃无可逃的劫难。

「最可怕的是,这是个不可饶恕的执念,我却是甘愿承受的,哪怕这个烦恼会如何煎熬着我。这四年来,我在这段修行之中每一次想到他……其实都是在爱他更深。」

「方法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会记住他多久?」

这时周仲言的声音已经完全清醒。

「我想我已经回答你了。」

「那麽,明天一起下山回台北?」

「嗯,明天就走。」

第七章 自君之出矣

当初杨灵晔上山时,只带着身份证件和那个烟盒,下山时也是同样的行装,只是还多了一串师父给的乌木佛珠。在周仲言大方出借房间的那段时间里,他经常看见杨灵晔闭着眼睛坐在墙角,手里握着佛珠,一颗一颗地用拇指拨弄着。

杨灵晔几乎已经不和亲戚往来,当初决定上山修行时也没有与任何人商量,周仲言还以为要多推他几下对方才会重新投身回学校与工作中,但是室友却远比他想像的还要积极。

然而周仲言觉得他不是乐於去做,而只是在完成一些必须完成的──像是完成什麽步骤一样,事事都做得完美无缺,但并不因此自得自豪。即使在顺遂的生活中,他也似乎仍旧不快乐。

杨灵晔就这麽半工半读,两年又很快过去了,拿到学位之後,他仍旧留在刘老板的公司里。先前他做的工作是行政助理,但时机就这麽恰好的,刘老板身边那位行程秘书辞职了。

刘老板一共有五位秘书,两位负责业务相关,一位负责老板家务,一位长坐在办公室里接电话,最後一位则负责行程。

之前那位安排行程的秘书先生,年纪不小,姓郭,从刘老板事业创立之初就跟着他打拼,虽然还不到该退休的年纪,但不知道突然受了什麽励志电影或书籍的影响,毅然决然地决定辞职转换跑道──改当一个雕塑家,只是要从零开始。

那正好是杨灵晔毕业後的一个月,於是就在刘老板的一句话之下,他跟着郭秘书见习了一阵子便交接,他做事谨慎、多思而严肃,其实非常适合这份工作。而後来郭秘书真的开了展览,还送票给杨灵晔,只是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在此且按下不表。

他的生活又回到像大学前两年──不,就像他的前半生一样平淡。平淡、规律、透明,像一杯放在桌上的静止的水,毫无回忆可提供书写。

有次他坐在前座,车子正要开回公司,路上却塞住了,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麽事。他静静坐了一下,然後掏出念珠诵了一次往生咒。

诵完之後,刘老板才在後座说,你越来越无悲无喜。

他想的确如此没错。

但那并不是一种进展,他想,那是一种退步。他渐渐回到还没有遇到那个人之前的人生。

而那是一种讽刺。

那天晚上在老板的应酬结束後,司机顺道载他回家,那时他已经另外在外租屋,而就在从马路边走到大楼这段小小的距离之间,他彷佛看见街的另一端,在骑楼下面,有一道熟悉的背影。他渐渐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不再像五年前既慌乱又狂喜,既害怕又珍惜──其实他仍旧珍惜,所以他只能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相似的背影消失在眼角之间。

那缕思念日复一日地缠绕纠结,厚重而忧伤,他渐渐无法分辨双眼所见的到底是不是错觉。

他慢慢走到那处骑楼下,是一间园艺店,店前摆着一排姿态闲雅幽静的兰花。

抱了一盆回家,他将花放置在空荡的书桌上,然後坐了下来,写起一封短|信。

『月宵,我今天似乎又见到你了。我越来越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一种错觉。师父说我总有一天可以修行到看见没有人能看见的迹象,但我只想知道你在哪里。其实我想说的事情和五年前还是一样。我最近过得很好,也许比遇见你之前想过的人生还好。』

在那之前,他本来想一辈子待在学校里,因为他无法接近人群,那就是他的计划,一个人慢慢地过完一生,不拖累别人。但是在那之後,他不确定了。

笔停在这里,他伸手去摸那朵垂在胸前的莲花。

他知道他们还没有时间去累积什麽深厚的感情,也许也不曾迸发过什麽猛烈的激|情,但是他无法忘记,无法忘记那在黑暗中紧紧抓住自己的温暖的手,还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温柔的眼睛。

他知道他们之间其实什麽都还没有,但是他发觉自己无法控制每天早上醒来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麽,当看着只有自己躺着的枕头时,他无法控制自己去想那个迟迟无法忘记的遗憾与失落。他必须坐在床上许久,做出一番努力之後才能开始另一天的生活。他每次都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事情并不是简单的一句「我今天不会再想你」就能解决。哪怕他曾一度天真地以为可以。

在山中静修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经以为可以。然而那是多麽可怕的执念,他不能不去想,因为一旦忘记,他真正会失去的其实比记忆更多。

整整六年过去後,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月宵,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至少告诉我一声,我可以继续等待。但却越来越不能忍耐。有时候我觉得你离我很近,近到我几乎可以像以前一样听到你在枕上的呼吸。但是你却不想见我。有时当我回过头来,却发现你已经走远。(我宁愿相信那就是你,那麽我至少可以看看你的背影。)我真的不知道为什麽。你以前似乎曾经说过,会有个人来见我的,但我还没有等到那个人。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但其实我无法打破这个僵局,因为这一切操之於你。所有一切都是你的决定。见我一面,月宵。如果我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之後,你还是要走,我不阻止你,但是见我一面。』

◇ ◇ ◇

明明才刚过九点,还是营业时间,门上却已经挂了休息的牌子。杨灵晔一时之间以为自己记错了或是看错时间,透过玻璃门可以见到柜台还有人,於是他推门进去。

正在点帐的学妹见到他便打了招呼:「学长,吃过饭了吗?」

「还没,今天怎麽这麽早休息?」

「店长说她不舒服,所以刚刚客人出去之後就不收了。」学妹擦擦手,侧身要进厨房:「我下碗素面给你?加豆腐和烫青江菜好吗?」

「好,谢谢。」

杨灵晔在邻近柜台的位置坐下,顺手开了电视。不用想也知道店长出去溜达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随性与洒脱也越来越明显。

但是新闻还没报两条,门上的风铃声又响了起来。

「抱歉,我们已经不营业了……」

那个女孩子的哭声惊天动地,手中的行李袋也碰的一声掉到地上。厨房里的学妹冲了出来,喊了几句「你怎麽过来了家里怎麽样了不要哭不要哭」之後,两个女孩子都出门去了。

於是他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子进了厨房。

站在滚水前才刚捞起几根面条,店长自厨房的後门走进,还带着一身万年不变的烟味。

「你在干嘛?我家副店呢?」

「学妹跟她女朋友好像在处理什麽家务事,我怕面煮糊了所以进来顾一下。」

「啧!」店长抽出一把菜刀,俐落地切着才刚被剁成两半的菜叶。「穿衬衫的男人滚出老娘的厨房!」

「──遵命。」

店里秉持着环保原则极少开冷气,但冬天到了会开暖气,这时因为营业时间已过,空调全关,窗户大开着,他觉得有些冷,才刚关上几扇窗,店长已经端出他的晚餐。

一碗芝麻香气扑鼻的榨菜乾面,一碟淋着薄盐酱油的豆腐,一碗海带汤,还有一大盘混杂着炒的青菜,有豆芽菜、萝卜丝、青江菜、空心菜、青豆荚,好像今天厨房剩下的青菜全都跑到这一盘来了。

「快吃。」

店长坐在他正对面撑着脸自顾自的抽起烟,语气像个不耐烦的母亲。

「前两天你来店里吃饭的时候有个熟客相中你了。」

「……感谢抬爱。」

「不客气,就怪胎来说,他很有眼光。」

「这意思是我最近最好不要来了吗?」

「你爱来就来,管别人的眼光干什麽,」店长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後慢慢吐出来:「倒是你,你不是连那方面都在修行吧?」

「不是。」

「你知道我可以从一个男人吃饭的方式看出他是不是处男吗?」

「这个我真的没有兴趣知道。」

「而你这种症状非常明显的就是初恋失败的後遗症。」

「那麽您开什麽处方?」

「姐姐带你出去见识一下人生。」

「我的人生很好。」

店长发出沙哑的笑声。

「很多人都这样想。那个抛下你一去不回头的是以前都坐在这个位置的客人吗?」

「你记得……」他这才发觉自己应得太快。

「我对进来店里两次以上的客人都会稍微注意一下,是那个高高瘦瘦,穿衣很有品味,吃饭慢条斯理,喜欢喝不加糖加蜂蜜的红茶,长相有点走杰尼斯路线,非常清秀漂亮,但是侧面和走路的样子很阳刚的美青年对吧?他的手指和眼睛都很漂亮,说真的,抽烟的样子简直可以上杂志封面,吃饭的样子很……一定是老手。」

……还说是只有稍微注意到一下而已……而那个吃饭的样子和所谓的老手之间的关连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阿晔,你也二十六了。」

「我知道。」

店长发出像叹息一样的笑声,在烟灰缸里抖了抖烟。

「所以嘛,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男人有很多个六年可以等,但是女人的青春比金子还珍贵。」她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後按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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