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中孚一阵大笑,让延寿收了信符:“初见,我只觉得那儿里见过,不曾想起。他当时虽是衣着光鲜却在发髻间隐隐见得几点闪动,料定是长期在不洁之地患上的虱、跳之物,夏远封能特地找他来并他换上锦衣,我推测此人必是与这身衣服主人的身份相差千里的乞丐,但是他那神韵气派却是颇有风采,不似一般乞丐,而跟他身后之人也颇有大将风度,对他却是恭敬的,想来是丐帮之主。能坐上帮主之位的怎么也要有些能力才能服众,这样的人能进入丐帮多是世家子弟,突逢变故,仅此而已。”颐中孚停了停,泯了口茶道:“他说他叫黄浅后,我总算想起,他与宫中记载的黄观颇为相似,又是三十多岁恰巧与黄观之子年岁相仿,名字也有相似之处,便开始往那边说。我说他家有多人水葬于一处,他却没有否认,我便是断定了他是多年前便随着家人一起投河自尽的黄之谦。”
于兴恍然大悟,却突然毒素发作,一时间全身痛痒难当,坐到在地,颤抖道:“属下佩服,死亦瞑目,只请少宫主代为照顾妻子儿女。”
“我替你照顾几月便是!”
“宫主?”
“药里没有致命之毒,只是要你浑身溃烂,便于你去丐帮探听消息!这个黄浅之父是建文帝心腹之臣,若是建文后人谋反岂能不联络与他?你此去任务之重,关系全局,切莫粗心。”
“属下明白。”
“你的信符我先代行管着,等你完成任务回来与生肌之药一同还你。”
于兴吃力的爬起,扶着墙慢慢移了出去。
室内只留下延寿、颐中孚两人。
颐中孚皱眉道:“延寿。”
延寿立即跪倒:“爷,奴才愿领责罚。”
“这可不怪了你,当时的情景我也是知道的,夏远封紧贴在我身边,你是如何也递不过来,如若真的递过来咱们岂不是早就穿帮了?”
“那爷是?”
“你是什么鼻子,满屋腐烂之味还不赶紧通风燃香!”
“喔!”延寿哈哈一笑,赶忙打开侧窗,取出两个梅花饼投入了香炉。
一时,淡雅悠然的味道,弥漫于内室。
颐中孚本有些疲倦,闻了香气忽觉得身子轻便了些,拿起《易经》看了会儿,见着延寿端了饭菜来,方觉得饿了,拿起筷子,夹起菜来看看,又把饭菜推于一边。
延寿道:“爷,您是不是背着小的偷偷修了什么心法?”
颐中孚纳闷,挑眉看了看延寿,一脸茫然。
“您若是没修,怎么就开始辟谷了?”
“哼,”颐中孚翘着二郎腿踢了踢延寿,“来时叫你从府里带上厨子,你偏说南方饭食亦是精品,如今来了,精倒是精细不少,可惜过甜,入不了口。”
“爷,您可埋怨不到我,还不是因为您总是叨唠府里的厨子做饭不如庙里的和尚,我才自作主张的不带他们,您到说起我的不是,我每日操劳这个那个的,十几年来细心的伺候,我容易吗?人家跟着好主子的,到了我这儿光景早都成家立业,置办起自己的宅院,左拥右抱大小老婆,身前身后子女相随的,我……”
颐中孚狠命的踢了一脚,延寿就势来了个狗吃屎,扑到在地。
“你家爷的夫人还不知道在那儿个丈母娘肚子里,你到想儿女成群了?”颐中孚痞痞笑道:“爷今天气不顺,先阉了你,断了你的想!”
“爷、爷别啊,奴才不想就是了!”延寿就地一滚,跳了起来。
“只是不想?得了,我给你找个手艺好的操刀,也算是对的起你!”
“别,爷,我将功赎罪总可以吧?”
“怎么个将功赎罪法?”
“前日去送了燕窝,正赶上平姐儿那儿多备了些菜色,就留下尝了尝,那味道,却比府里大厨强了许多!”
颐中孚听了,不禁哈哈大笑:“你想大老婆了,早说嘛,走!”
原来南平贴身丫鬟和延寿早就彼此相知,两三年前延寿和颐中孚提过,颐中孚也允诺了,还送了宅子,本就想找个日子办了。却不知这丫鬟是个烈性子,说是主子一日未嫁,绝不离开,然而南平身份特殊,过了几年仍是不得出嫁,这件事儿便被拖了下来,也道可怜了这儿一对碧人。
延寿见颐中孚真的要去,奇怪起来,这位爷平日里怎么说的不去的,不知今日怎么这么容易就去了?想了想也想不明白,干脆跟着颐中孚换了平常打扮,一同出了相馆的侧门,左拐进了巷子,转了几转,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去了城郊。
第三章 相香(一)
幽静的亭台下一片桃花开得正艳,红色、粉色的群花中走出一身着白杭绢对襟袄儿,淡蓝的水绸长裙,脚上踩着一双凤头高底鞋的女子来。女子神采雍容的迎着颐中孚他们走了上去,近前轻轻一笑:“今儿个怎么有空来了?”
颐中孚拿过她手上收满桃花的竹篮:“听延寿说姑姑府上菜色鲜美特来尝尝。”
女子收笑道:“怎么又叫姑姑,让人听见了又是一番风波!”
“好好,南平!”颐中孚赶忙改口。
“这就是了,”南平点了点头,“南方的吃食你还不习惯,若是想吃什么到我这儿就好,我这儿新添了个北方的厨子,手艺好的很。”
说完,毫不忌讳的拉起颐中孚向内室而去。
颐中孚进入内室,随手将花儿放在了桌案上,南平见了摇摇头,提起篮子交予侍女吩咐赶紧晾晒了去,顺便备些酒菜上来。
颐中孚听了撇嘴道:“南平眼中,我还不如这些花儿来的重要?”
南平一笑莞尔:“这花儿过不了片刻便要蔫了,再也入不得香,你就算一日不食也饿不出好歹来,我自是要重花的!”
“花儿啊,香啊,都是你的命根子!”颐中孚摇摇头,四处寻摸了一下,指着一燃着的香篆道:“南平,这个怎么时刻对不上?”
(香篆又叫香印,在西洋表进入中国前,流行一种用香做得时钟,把香料放入一个印子,等放满了抹平,再把印子倒过来,香料就是香印了,香印一般做得比较精细,有的是有刻度的,人们可以根据燃烧的程度来确定时辰。)
“这是百合香沫做得,虽是名贵,夜间却是使不得的,因此到了晌午才点燃,看不得时辰。”
“如此,”颐中孚找了椅子坐上,“来南京多日,你可适应?”
“我不同你,本就在南京长大,又怎么适应不了?”
“我到是把这儿忘了,”颐中孚尴尬的笑笑:“对了,刚刚进来的时候看着前院荒芜,怎么不清理一下,怪苍凉的。”
“来的时候是这样,便保留了下来,想来虽然荒芜了,却还是能寻到的,我也满足了。”南平说到此,叹了口气,脸上隐去了淡淡的伤感,笑道:“反正我这儿都是女人,后院规整出来就好。”
颐中孚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荒芜了却是可以寻到的。”南平要寻找的是什么,他不能说,却是知道的,这个宅子是颐中孚特地安排,本来是想这儿曾经是南平的别院,她会住的习惯,哪知道偏偏弄巧成拙,让南平感怀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思个什么?”南平见颐中孚不言语,咯咯笑了起来,“听说你最近当了相士,我来问你,你几时投的师、拜的门?”
“我还用学,自是无师自通!”
“对对,你天生是大罗神仙下凡,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四、五岁才开口说话,一说话却是个结巴!”
“又拿这事儿打趣!”颐中孚面上稍有怒色,心里却没计较,他天生聪颖过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写了一手好书法,自幼便被姚广孝待在身边传了衣钵,可谓是风光无限,才比周郎。但人无完人,他五岁开口,幼年结巴早就成了族亲调侃的资本,他对此并不上心。
“好了,好了,来给我算上一卦,看看你这个京城里盛传的‘神相’到底如何!”
颐中孚伸手假意掳了须髯,一本正经道:“行,请说一字。”
南平想了想道:“香。”
“南平是想算个如意郎君?”
南平不答,脸上却是一下子红了起来,举手打到道:“你这个没正经的!”
颐中孚轻轻一闪,嬉笑道:“你让我算的,怎么又赖上来!”
“什么时候让你算这个?”
南平虽说和颐中孚是姑侄辈分,年龄上却是不差几岁,因为母亲之间也是姨亲,自在宗族中亲上几分,颐中孚不时要在嘴上占些便宜,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你说的,‘香’!”颐中孚指了指墙上的张渥的《九歌图。湘君》道:“‘折芳馨兮遗所思。’你都要用那芳香的花草作为送个情人的礼物,还要来无赖我?”
“你!”南平一时羞得如同室外的桃花,跺脚道:“你明知我嫁不出去,还在此处调笑!”
“好南平别急,”颐中孚拉着南平的手安抚,“我没玩笑,昨日宫主来信说不日要接你回京,她在京中给你找了夫家,叫你准备准备。”
南平撤出手,呆呆道:“她会如此?”
“虽说父辈之间隔阂,但你总是宫主的亲表妹儿,她从小看你长大,还是念着你的,不然怎么会在你病重之时把你接入宫中调养?”
南平咬了咬唇,“她若是念我,又怎会对外谎称病故禁足在暗宫?”
“想来宫主也是有难处的,这不是让你出来了?”
南平被说得动了心思,却又不好说出来,只矫情道:“出来也是借了你的光!”
说到此,侍人进来禀告,饭食以准备妥当。
菜色布置妥当,南平又叫人端了两盏梅花纹银杯出来,亲自满上,递给颐中孚一盏。
颐中孚忙推到:“南平自己饮便是了。”
南平笑着方道颐中孚面前,“这是玫瑰蒸酒,用玫瑰清露加上米酒调的,酒劲不重,你少喝些无妨的。”
颐中孚却是爱酒之人,只是每年春秋尝尝病发不敢多饮,听南平这么说,便喝了起来,这酒虽女气些,却比没有的好。
饮着酒颐中孚更觉得这一桌的北方菜味道出众,不由问道:“原来怎么不知你这儿有这么好的厨子?”
南平道:“他也是刚来,原先你自是不知!”
“刚来?你是在南京寻得?”
“是啊”南平道:“这有什么奇怪?”
“这南京会做北方菜的不多,延寿寻了半月也没找个做得像样的来,倒是被南平找到了。”
“嗨,也不是我找的,是他自己找上这儿的。”
“哦?”
“半月前他饿昏在府前,是香烛她们见了抬进来喂了些米汤,醒来后他说他原是从北方到南京寻亲的,不想没寻到亲人却是被歹人偷了行囊,我见他可怜便留下了,他开始是在厨房打杂,那日正好我想吃北方菜,让香兰去厨房问问那个会做,不巧他正会做,一做还正合我口味,从此也就用他做了大厨。”
颐中孚愣了一下,神色不变道:“南平真是好运气!”
第三章 相香(二)
一桌北方佳肴吃的颐中孚甚是满意,走的时候还不忘了带上几样小吃。
坐在车里,颐中孚对抱着包袱等在车前的延寿道:“一进府去你便没了踪影,且不是偷了什么女儿家的东西出来吧?”
延寿扶了颐中孚上车,自己也跟着上了,坐在了门口的车帘处,“爷,我哪儿能干那么龌龊的事儿?”
颐中孚满脸不屑,眼睛瞟着包袱。
“爷,您真是冤枉我了,这一包都是平姐儿吩咐人给你备下的香。”说着打开布包,露出几个精致的盒子。“这蓝色的是加了草药的兰蕙,要您犯病的时候燃;这红色的是梅花香,供您看书、作画用得;这白色的是兰香(泽兰),熏屋用的。”
颐中孚听了,慧心一笑,“南平还真是上心。”
“爷也是对平姐儿上心不是?我和香兰都在屋外听到了,宫主给平姐儿找了夫家,奴才还要替平姐谢您了不是?”
颐中孚摇摇头:“这是宫主的意思,我也觉得突然,不过想想宫主总归还是念着亲情的。”
延寿一脸兴奋道:“嗨,不管怎的,平姐儿可是要出嫁了!”
“这儿最高兴的还是你吧!”颐中孚一笑,撕了撕延寿的脸:“这么多年使你也顺手了,不如就等等,反正你张了个娃娃脸,再拖个七八年也是不怕的!”
延寿听了忙道:“别啊,爷,咱可不带这样的!我能等,那香兰不能等啊,要是香兰等不及嫁了他人,您可得陪我一个美娘子!”
“看你猴急的!”颐中孚那杆挑了车帘儿:“去,下车跟着跑跑,帮你退退火!”
“别啊!爷!!”
主仆两人一坐、一跑的回了城里,颐中孚在最繁华街边下了车,找了间店面干净、热闹的茶馆叫上一壶茶,几样点心,延寿喘着粗气,就着茶,挑着吃了几口点心,颐中孚却只是静静的坐着,饶有兴趣的瞧着街道拐角处那个浑身溃烂的乞丐。待延寿喝干了茶,便叫了小二儿过来再添了一壶,小二儿要走,却被颐中孚叫住了,“包上几包点心,到时我们带走。”
小二儿应了声,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五六包点心。颐中孚见了起身便走,延寿赶忙付了钱,提了点心屁颠屁颠的跟着,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颐中孚叫延寿扔了几枚铜钱在拐角乞丐的碗中,又分了点心给这儿聚集的几个乞丐分了,才左转右拐的回了相馆。
入了相馆,延寿从袖口里抖出一张油乎乎的纸条呈给了颐中孚,颐中孚打开来,只见上面写了用炭灰写了两个字“顺利”,颐中孚抬手在将其在烛火中点燃,待其燃尽,便去睡了。
用了新拿的香,颐中孚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颐中孚醒了个早,闲来无事便在书房铺了宣纸、磨了墨,本是要画一副上水,却不知怎么画着画着愣是把个佳公子,安排到了山崖之上抚琴,自个看着也是笑了。
延寿此时进来,见了便笑道:“爷好闲情啊!”
颐中孚扔了笔,“觉得如何?”
“画儿这风雅的东西其实奴才懂得?”延寿走到画前左右看了看,“不过爷的画儿总是好的。”
“说说,好在哪儿?”
“不说其他,单说这人物,真是像人啊!”
颐中孚听了,照着延寿的屁股便是一脚。
延寿啪的一下跳了起来,夸张的捂着屁股哀声道:“爷啊,您要杀人灭口!”
颐中孚又是一脚上去,口中道:“再贫就踢烂你。”
延寿闭了嘴,露着那对怎么看都天真无邪的眼睛,心里鬼点子乱转,慢慢退到了门口,手指扣着门板道:“爷,您这画儿是表好了挂起来,还是直接挂起来?”还未等颐中孚再踢上去,延寿早已跑到院子里躲了起来。
颐中孚看着画延寿跑远,脸上浮现出一丝惆怅,缓缓说道:“画上有了文圭岂是能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