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把装了蛋白的几个EP管插在碎冰上,拿回实验台的时候,就听见董婶的大嗓门从十五楼传来。
“谁?谁刚才进了仪器三室?”董婶的吼叫充满怒意。
武令朋本想去看个热闹,走到十五楼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个刚才进了仪器三室的人正是他,当下心一虚腿一软,站在十五楼楼梯口,仪器三室外的走廊和董婶四目相对,化为石柱。
“是不是你?”董婶放低凶恶的眉目,大嗓门丝毫不减,“你们这些研究生!我说了多少遍了!这里面有一台负八十度冰箱!随手关门!没看到条子吗?要贴到你们脸上才知道是不是!”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门上贴的巨大的黑字:“内有负八十度冰箱,为保证低温,请随手关门”
向来因为那些字太长没有看完的武令朋如被502胶粘附在了楼梯口,看着董婶指天骂地,口沫飞溅。
“再被我发现一次,我把仪器室锁了,你们通通进不去!”
路过的师兄们对此情景熟视无睹,武令朋惶恐至极不知所措,那时就听见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震怒的董婶面前,定睛一看,正是许存道。
欲哭无泪的武令朋看着他走到董婶面前,说:“董婶,怎么了?”
“你师弟!进出这个房间不关门!不知道里面有冰箱吗?”董婶神色稍缓,声气依旧凶恶,“再这样我把门锁了,你们谁也进不去。”
“锁了就没法打冰了。”许存道说。
“管你们去!”
“是我不好,我没跟他说这个门要随手关。”许存道又说。
“这么大字他自己不会看?”
“他刚来没几天,您看他初犯,就放过他一次吧。”许存道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点笑意。
董婶悻悻然地看了一眼许存道,又看了一眼呆傻的武令朋,声音终于回到喉咙里了,说:“真是,怎么说你们这些研究生?太不自觉了。”
“我会好好跟他说规矩的,下次再犯您罚我吧。”
董婶终于离开了现场,胶水松动的武令朋转头看见他师兄看着他,又开始心惊肉跳。
闭着眼睛等他一顿痛骂的武令朋却听到许存道说了一句语气疏松平常的:“下次记得进出要关门。”然后就看见许存道向走廊前方的储藏室走去。
武令朋在原处呆愣了许久。那位曾经叫他补充消毒锅水的陈师兄经过他身边,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声:“诶,那个谁,你上去帮我提桶双蒸水到清洁室。”就走向走廊尽头的清洁室。
武令朋提着一桶水下来,经过储藏室门口的时候碰见了正拿了一盒EP管出来的许存道。
许存道问:“你去哪儿?”
“陈师兄让我往消毒锅里加水。”武令朋傻笑道。
许存道把盒子放武令朋怀里,提过他手中的水,说:“帮我拿上去。”
不明就里的武令朋愣了一会儿,见他师兄提水向清洁室去了,跟了上去。
等到了清洁室,就看见一脸尴尬的陈师兄。许存道把水在他面前放下,说:“以后提水叫我吧,我师弟刚进实验室,不懂规矩,免得搞错了。”
陈师兄支支吾吾地说:“哦,他没搞错……我是没水,跟他借点儿……”
许存道没说话,提起水就往消毒锅里加,加满了以后,就盖上盖子,把水提出了清洁室。留下在原处发愣的两个人。
武令朋追了出去,见他师兄把水提上楼。他在楼梯转角处追上许存道,磕磕绊绊地叫了声师兄,然后试图拿过水桶,许存道拒绝了,正色道:“我自己能提。”
武令朋缓下步子,跟在许存道身后,看着他白大衣之下修长挺拔的身影,忽然觉得他平常的样子可能不一定是生气或不耐烦。
那天下午,许存道对武令朋说了一下他要做western blot的曝光那一步骤,等到他把二抗洗干净,浸泡了发光液之后,就带着师弟去了暗室。暗室就是武令朋第一天来实验室看见的那个奇异的滚筒门后的房间。来这里的五天,他虽得知了那里是暗室,却没有机会进去。由于好奇感一直没有消失,在许存道说要带他进去的时候他有些雀跃。
许存道先进去之后,武令朋等那门的缺口转出来以后也转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武令朋摸着空气往里走,直到摸到了一堵墙状的物体,本想沿着墙往里走,又不知里头有多深,只好抚摸着那面墙,呼唤道:“师兄。”
“别摸了。”近在咫尺的声音,十分无奈。
武令朋缩回手,说了声:“对不起。”
“你就站那儿吧,一会暗适应了,看看荧光。” 许存道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大约过了两分钟,他听到许存道走动的声音,也大致能看见模糊的人影了,然后可以听见许存道掀开了什么东西,然后就是机器的转动和滴滴声。感觉到他又回到原位,然后就听见他说:“看见荧光了吗?”
武令朋在虚无的漆黑中努力看了半天,很老实地说:“没有。”
那时他感觉许存道抓住他的袖子,往下抓,最后抓住他的手,放在一个地方,又问:“你手的上面,看见了吗?”
许存道的手温度比他的低,很干燥。几乎没和人牵过手的武令朋有点儿吃惊,然后有点儿心慌,吃完了慌完了以后凝神定气看了一会儿,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排幽幽发绿的条带,不确定地问:“是绿色的吗?”
“嗯。”许存道松开了他的手。
那之后他难以克制地想起了班花,被那样一双手牵住确实是件挺舒服的事儿。想了以后就开始有些难过。那时又听见漆黑中许存道说:“一会儿开灯,我跟你说一遍。”
在曝光结束之后,许存道把暗房的灯打开,对他讲解了一遍如何放置胶片,如何把胶片送入洗片机,其实后来他做熟了,觉得这个过程十分简单,但当天他就是听不懂,问了一遍又一遍,许存道解释了四遍之后默默地看着他,看得他心虚。
此后他不敢再问。
五点半到的时候,他还跟在许存道后面,看他洗量筒。许存道看了看钟,说:“你可以下班了。”
“您还不走吗?”连续五天这个点儿,许存道都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今天忍不住问了。
“你没必要加班,去吃饭吧。” 许存道说完了以后,想到什么,说,“你等等。”
武令朋站在水槽边傻等,看许存道把手套摘了,从自己实验桌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本书,走过来递给他。
《实用分子生物学技术》。
武令朋接过书,茫然地看着他的师兄。
“回去多看看书。” 许存道套上手套,说。
在那儿傻站到师兄洗好量筒去仪器室配溶液后,武令朋愣是没憋出一句谢谢。隔着玻璃的墙看师兄在里头忙,武令朋忽然意识到,也许刚才他该帮忙洗一下量筒。
1-6
元宵节过后,新一批的科研型研究生都进了实验室,小老板口中那位领导的硕士研究生也如期进来了,他是个工作过两年的往届生,名唤刘文清,个子不高。看到他的第一眼,武令朋就想起了石晓红那非恶意的揣测。武令朋警告了自己做人要厚道之后,刘文清很热情地和他们师兄弟寒暄起来。
问明了许存道、武令朋年龄都比他小之后,刘文清哈哈道:“我就直呼你们俩名字了啊。”
许存道对寒暄兴趣不大,只是把分配给刘文清的座位什么的交代了一下,就去做实验了。那刘文清看许存道走开,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架子挺大的嘛。”
因为实验室快毕业的师兄们还有半年才会走,目前实验台面和柜子抽屉什么的都不够分配,董婶于是让武令朋和刘文清暂时共用一段时间的台面和柜子,说等到有空出来的时候再给他们分配。
在刘文清来之前独占了那个柜子的武令朋把钥匙放在不带锁的抽屉里,对刘文清说这样的话两个人都可以用钥匙开柜子。
那之后许存道身后的跟屁虫变成了两个。不过刘文清在跟了两个半天之后,就对围观失去了兴趣。更多的时候在会议室里对着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不知在做些什么,武令朋则是一如既往地当着背后灵。
看了书以后,他对许存道做的事加深了理解。后来他去图书馆借了一本同名的书,他就把那本书还给许存道了,许存道愣了一愣,也没说什么就收回去了。
他开始在许存道有洗量筒烧杯的前兆时就把东西洗好,放到他需要用的地方。如此数日之后,师兄终于说:“你不必做这些。”
武令朋挠着头,傻笑说:“不做这个,我也不会做别的呀。”
师兄问:“书看得怎么样了?”
“看了一些。”
“western那章看了吗?”
“嗯。”
师兄于是说:“我给你点儿蛋白,今天下午你灌块胶,自己跑跑,做做zo-1蛋白的检测,我帮你看着。”
“您今天没实验吗?”
“下午有空。”
下午的时候,武令朋万分激动地开始了第一次的灌胶,许存道坐一旁看。他虽说是看过书,也看过师兄灌胶,但是抬头看看贴在试剂架上丙烯酰胺凝胶电泳的配方,约有五六排,懵了。
“中午回去查过zo-1的分子量没?”许存道问。
“没,没有,我不知道要查的。”武令朋结结巴巴。
尽管经过这么几天的相处,武令朋知道许存道的表情并不代表他在生气,但出于一种天然的惧怕,他还是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western检测的原理就是利用抗体识别不同抗原性的蛋白,再比对分子量确认,所以分子量很重要。”许存道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文件夹,翻给他看,“这些是抗体的说明书,上边一般标有抗原分子量,你以后可以用这个查。要是种属不同的话,就去查查文献。”
“嗯。”
“目标蛋白的分子量不同,使用的丙烯酰胺凝胶浓度也不同,你看了书,有印象吗?”
“有一点……”
“zo-1的分子量大概是225,要用百分之几的胶?”
武令朋张大嘴,呃了半天,十分老实地说:“我不记得了。”
许师兄又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心虚万分,本以为他终于受不了要拂袖而去了,想不到他只是说:“分子量比较大,最好用7%的胶。”然后就不再说话,依然坐在旁边。
尽管看了好几次许存道的灌胶现场,武令朋的初次灌胶还是鸡飞狗跳了。许存道曾经对他说过哪些东西放在哪儿,到灌胶的时候,他愣是想不起10%APS以及TEMED放在何方,在冰箱中翻找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身旁的许存道看不下去了,从负二十度的冰箱第二层拿出了APS,然后从四度冰箱门上拿出了TEMED。
而在最后,在分离胶中加入TEMED之后,武令朋还试图像许存道做的那样把离心管摇晃一下,谁知离心管盖子没盖紧,全倒在了许存道的裤脚和鞋面上。
武令朋脑子轰了一下——回荡着书上的两句话:丙烯酰胺剧毒,慢性神经毒性,有累积性。
“对,对,对不起。”武令朋差点就跪地叩拜了,冷汗直流。
一旁经过的研究员陆易初刚好看到这一幕,以及变成了化石的师兄弟两人,问:“泼了什么?”
武令朋依旧结巴:“丙丙丙……”
“丙烯酰胺?”陆易初问,武令朋点头。
“存道,我休息室有替换的衣服和拖鞋,你去洗个澡,换一下。”
许存道松了口气,说:“谢谢您,我一会儿换去。”
那天的后来,武令朋对许存道一口气说了二十多次对不起,最后说:“师兄,我帮您洗衣服。”
“不必了,裤子和鞋我都丢了。”穿着陆易初的裤子和拖鞋,许存道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五点半了,于是对他的师弟说:“下班了,要不今天先别灌胶了,明天早上跑之前再灌吧。”
看着许存道收拾电脑包准备走的背影,武令朋忽然鼓足了勇气,说:“师兄,您今晚有空吗?”
许存道回头看了师弟一眼,有点微妙地动了动眉头,说:“怎么了?”
“我,我请您吃饭!”
1-7
武令朋的饭自然是没有请成的,不过那会儿许存道倒是笑了,笑得还挺大范围的,那个笑搞得武令朋直接傻在那儿了。
他不笑和笑起来简直就是两个人。打个比方,不笑就是仙鹤,笑了的话,就是文鸟。眉毛和眼角看起来都很温柔,年纪一下子看起来小了很多,像个少年。
“不用这么客气,我今晚有事儿,改天请你吃饭。”笑完之后,朝武令朋摆摆手,回去了。
晚上武令朋查了自己账户上的余额,带着手套去垃圾桶捞出许存道的衣服和鞋子,并不是什么有牌子的衣物。武令朋烦恼了一会儿,去广百买了相似的裤子和鞋子,然后又去实验室灌了胶,中途失败了一次,弄到了午夜,总算灌出了两块。
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了那个文鸟一般的笑脸,武令朋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他细数了这几天自己犯的错误,每一次都小人之心地揣测许存道应该发生暴怒,应该痛斥他,结果实际上就算是超出常人容忍范围的错误,他也没有对他发过脾气。然后将那种揣测仔细剖析了,毋宁说是惧怕发生,不如说是怀有恶意地期待发生,期待发生了之后可以心安理得地对自己说:许存道果然就是这样的人,一点儿也配不上杜明明。
深刻剖析之后,武令朋开始自惭形秽,惭了之后痛下决心,认了:他武令朋就是失恋了,还失败了。班花跟了这样的男人,也没什么遗憾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那裤子和鞋子塞在书包里,带去实验室,试图藏到自己和刘文清共用的那个柜子时,怎么都找不着钥匙。等到了八点,许存道来了,刘文清都不见来。许存道看见师弟抱着个鼓胀的书包傻站在实验台前面,有些奇怪:“怎么了?”
“柜子钥匙找不着了。”
“先放我这儿吧。”许存道说。
许存道平常会把电脑带来实验室,如果实验中途有空闲,会去会议室看看文献。但多数时候只是带来,用不上。由于武令朋的那个包很不规则,只好压在许存道电脑包的上头。
“什么东西那么鼓?”许存道问。
武令朋支吾着,涨红了脸,说不上话。
刘文清那天没来,武令朋也就没机会把东西转移到自己的柜子。
许存道看着他跑电泳,几乎是手把手教他了。他上样时手直抖,许存道就握着他的手上样;电泳槽的线头接反,许存道把它弄正;教他怎么转膜,怎么剪膜,怎么用密实袋敷抗体。一整天就没干自己的事儿,光指导他去了。十二点的时候转膜剩下一小时,不好回去休息,于是两人叫了外卖——许存道给的钱。
当时武令朋试图付钱,但被师兄阻止了。武令朋还试图坚持一小会儿,许存道说:“你是师弟,要长幼有序。”
下午三点的时候敷上了一抗,放到冷库去了之后,许存道说要去陆老师的休息室休息会儿。武令朋问:“我,我也可以去吗?”
陆易初是实验室的副研究员,因为经常加班,在实验室有个专门的休息室。还有个女的研究员,也有个休息室。许存道和陆易初关系很好,而且做实验比较拼命,经常熬夜,所以累了的话会去那儿休息,别的研究生似乎并没有这个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