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板领着武令朋拐过共聚焦室旁边,下了几级楼梯,站在一个滚动的黑色圆筒状门前面,武令朋直觉认为那门后是可以直达一楼的垃圾通道,直到那门发出轰轰的声音开始转动,转出缺了一半的模样,里边现出一个人影。
武令朋吃了一惊,对那门的用途产生了不当联想。
那个人手上拿着一张蓝黑色的胶片,仰头就光看,透过胶片看见了面前的两个人。
“邱老师,您怎么来了?”那人也吃了一惊。
武令朋觉得那人眼熟,高个儿,身材绝佳五官端正气质上乘,他瞬间就想起了小鸟依人状态的班花,然后就听到了自己心碎裂的声音。
“在忙吗?忙就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小老板说,“我们去会议室等你一会儿。”
“行,那真不好意思了,我再曝张浅点儿的,麻烦您等会儿了。”那人道着歉。
“不急,别搞砸了,两天的工作量。”
小老板带着武令朋上了楼梯,回到实验室大厅,又带他去了接近门口的另外一间透明屋子,就是刚才进门时,武令朋没留意的入口右手边的屋子,里边有个对着电脑的中年妇女,浓眉吊眼,戴着一副老花眼镜,面貌凶恶。
“董婶。”小老板笑着上前招呼那个面貌凶恶的中年妇女。
那妇女半压下头,从老花镜下吊起眼,高过镜片,打量小老板,哟了一声,中气十足:“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不带学生过来熟悉熟悉嘛。”小老板退开一步,露出身后的武令朋,道:“小武,这位是实验室的总管,董老师。”
“董老师好。”
董婶仔细着眼,把眼前的新生看了个遍,说:“你好哇。”然后转头对小老板道:“你怎么尽招这么高个儿的学生?实验室天花板都要翻高了。你多高啊?有没有一米九?”
“没,一米八七。”武令朋腼腆地挠了挠脑门。
董婶啧啧两声,道:“你那个许存道,也很高了。我儿子已经够高了,你们都比我儿子高。都跟小陆差不多高。”
“哈哈,都是导师组招生,最后分我这儿的。”小老板笑道。
据石晓红描述,领导大人的身高只有一米七,于是凡是超过一米七五的学生被招进来,都不可能被分到大老板那一组。当然这只是石晓红恶意的揣测,并没有实质证据。小老板大约一米八出头,据他面试时的印象,除了另外一个姓季的教授,恐怕也是导师组中个儿最高的了。
在小老板和董婶唠话之际,武令朋发现那位师兄已经到他们身后的门口站着了,但是没说话。武令朋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位师兄正看着老板和董婶,没睬他。
班花的小鸟依人以及那句“临盆”开始回荡之际,武令朋的粘合好的心又开始崩裂。
“许存道站那里干什么?”董婶的话假如不联系表情和语境,一定会认为是在骂人的。
“等邱老师。”那师兄微微一笑,“我没事儿,你们继续。”
“这小鬼。”董婶念了一句,对小老板说,“你学生等你了,快去吧。”
三人走到会议室,此时已经接近下午五点,会议室里没人。会议室中央摆放着一张长圆的实木桌,旁边摆放着十几张实木框皮座垫的靠背软椅。小老板先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坐下,示意他们俩随便坐。
许存道坐到小老板右边,武令朋坐到了他左边。
“先介绍一下,小武,这是你大师兄,许存道。存道,这是你小师弟,武令朋。”小老板邱景岳道。
武令朋喊了声:“师兄好。”许存道露出一个范围不太大的笑,点点头。
“存道,小武以前没做过实验,到时就靠你多教教他了。”邱景岳拍拍大弟子的背,“今年还有一个学生分在我们组,是领导科研型的学生,要我带,不过他现在还没返校,到时再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你的任务是比较重,带好两个师弟,好吧?”
“嗯,我尽量。”
这么含蓄的、与亲切毫无关系的回答让反应迟钝的武令朋回味了半日,然后对自己的前途开始忧心起来。
1-4
于是武令朋同学在过年后的第七天,正式进了实验室。董婶说他是来最早的一个,其他同期的研究生都还没来。他们这一年的科研型硕士有五个,博士有七个,临床型的硕和博加起来就三个。同样是干活,临床型的活可以由进修医生来做,所以大多数有大实验室的科室都会招更多的科研型学生。临床型的硕士研究生相当于住院医生,而科研型就相当于生物医学的技术员,前者需要值夜班,后者则时常因为实验需要没日没夜干活,要说辛苦的话,后者其实也不亚于前者,而且在科研任务重的科室基本上就没机会上临床,从而导致了就业前景比临床型的要差,这种科室的话,就会出现学生报考意向与科室招生意愿之间的矛盾。肝胆外科无疑就是这种矛盾的深刻集合体。这种矛盾往往导致学生情绪上的问题以及态度上的怠工。所以,如非考勤,实验室准时上班基本上不可能实现。
这种情绪武令朋在进实验室之后不久就发现了。
武令朋进了实验室之后的第一天,准时八点上班,到实验室的时候只有他师兄许存道已经到了,其他人都不见影迹。直到八点半左右,实验室的其他人员才渐渐来齐。传说中的八点不到扣钱似乎已成为历史事件。武令朋若有所悟,第二天七点半就到了实验室,那时实验室的门没有开,于是他就在外头等着了。
七点四十左右,许存道就在紧闭的实验室门口看见他那个魁梧的师弟站在玻璃门边往里张望。当他走到门边时,武令朋挠挠后脑勺,有些羞涩地叫了声“师兄,早上好”。
“怎么来这么早?”许存道一边刷识别卡,一边问。
这个时候因为还没到正式入科时间,武令朋没有拿到识别卡,也就进不了门。
武令朋呵呵傻笑了一声,没回答。
大概自那时起,武令朋每天就在七点四十分左右到达实验室,往往就在门口碰见许存道。
许存道在第一天之后也没有再问他怎么来这么早了。
开头的三天,武令朋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许存道身后,不知道他师兄到底在干什么。许存道也没怎么解释,任由他跟了三天。因为许存道不搭理他,武令朋在跟了几天之后很是惶恐,既不敢问,也不敢不跟。他原本就口拙,每天除了“师兄早上好”“师兄再见”之外,愣是一句“师兄你在做什么”都问不出口。加之许存道偶尔在下班时会给女朋友打电话,听到“小明”俩字的时候武令朋会习惯性碎裂,与许存道的相处变成了艰难的折磨。以致于数日后石晓红都看出了他的烦恼,问他是不是在实验室被人欺负了。
武令朋摇摇头,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痛苦。
“是不是你那个师兄不好相处?”石晓红察言观色,敏锐地戳中核心,“我听我师兄说,你师兄挺高傲的,平时都不怎么搭理别人。”
武令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嗯了半天,也没肯定,也没否定。
“你呀,就是这个样子,谁都把你踩脚下。”石晓红白了他一眼,“孬!你师兄跩你,你就跩回去呀,求他不成?实验室又不是他一个人会技术,随便找个人学就好了。”
石晓红的建议自然是打动不了武令朋,对他来说,小老板既然把他托付给许存道,还让他多问问许存道,武令朋就做不出投奔别家的事情。而且实验室里,他目前只认识自己的师兄。其他人并不像他师兄一样每天从早到晚都出现在实验室,实验时间很是弹性。
在烦恼丛生的第四天早上,许存道却开始对他的师弟说话了。
这段对话发生在许存道拿出几个用白布包好的盒子时,前两天武令朋曾经看见他把这些东西拿到细胞操作室里的生物安全柜里打开,里边装的是用来做细胞的东西。
那时许存道打开那些白布,露出里头的盒子。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大小不一,里边插着大小不一的尖嘴管,然后他说:“小武,这些是要拿去灭菌的枪尖,你看看怎么灭菌。”
那就是师兄对他进行的第一句指导,武令朋先是怀疑了自己的耳朵,发现那个称他为“小武”的师兄是在看着他,受宠若惊以致心跳如鼓的武令朋啄米鸡似的点着头应道:“好好好。”
许存道把那些盒子空出来的地方补足了枪尖,也就是武令朋称为尖嘴管的东西,然后从柜子中拿出干净的白布把它们包起来。许存道包裹那些东西的时候十分讲究,四个角都叠得方方正正。裹到最后一个很大的蓝色盒子时,他拿给武令朋,说:“你试试吧。”
武令朋裹了半天,满头大汗,然后裹出来了一个形状诡异的东西。
许存道默默地把那个东西拆开了,重新裹了一遍,武令朋红了脸,连声道着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许存道拿出一卷白色条纹的胶布,把包裹封好,指着上边的白色部分说:“这是指示带,气压和温度达标的话就会变色。灭菌后没变色的,不能用。”
许存道说的是蒸汽高温高压灭菌法。本科的时候在手术课学过关于消毒和灭菌的内容,由于不需要经常使用,武令朋的记忆并不深刻,只记得蒸汽高温高压灭菌应该是最可靠的方法。
后来许存道就拿着那些包裹从内部的连通楼梯下到十五楼。十五楼有半层是属于实验室的,严格地说是门诊楼侧翼的十五楼,与主楼的十六楼之间只有几级楼梯的高差。包括曝光用的暗房、病理制片室、细胞操作间、细菌操作间、清洁室、储藏室,以及正副两个研究员的办公室、休息室和淋浴间。蒸汽高温高压消毒锅就在清洁室。
许存道按电源-开关-模式的方法选择了一遍之后,又把电源关了,让武令朋自己来一遍。武令朋在模式那里迷糊了,出了一头汗,转头小心翼翼地看他师兄。
“想问什么?”许存道站着不动。
“师兄,我,我没看懂模模式怎么选。”因为许存道的语气听不出好恶,直觉觉得他可能是不耐烦的武令朋越说越小声。
“灭菌液体选择模式1,固体选择模式3,固液混合选2。”
武令朋由于过度紧张,按了数次,最后选择了模式1时,不小心就按下了START键,听到哔叽一声开始工作的机器声,武令朋汗又出来了。
“怎怎么办?”武令朋越发小心翼翼地看着师兄。
“你觉得呢?”许存道问。
他的表情一直都没变过,就是平常那种样子,武令朋揣摩不出他的表情到底的生气还是不耐烦还是什么都不是,于是开始心惊肉跳起来。
“我,我,我。”武令朋涨红了脸,结巴状况变本加厉。
许存道看着他,等结巴到第五个我时,出手按了STOP,说:“重新选模式。”
“消毒总共可能会持续一个半小时,在温度降到92以下前,这个锅是打不开的,一般等降温到五六十度,再打开拿东西,要是有人急着用,可以早点拿出来,注意不要烫伤手。”在按下开始键之后,许存道这么对武令朋说,然后指指放在一旁的烤箱,说,“拿出来后,立刻放进去烤干。”
在一个半小时之后,正在细胞操作间给细胞传代的许存道嘱咐一旁看他操作的师弟去把消毒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进烤箱。
因为那是作为情敌的师兄对他进行的第一个指示,武令朋简直就是豪气万千心神激荡,发誓一定要好好完成这项工作,以挽回一个半小时前的窘态。
消毒锅的温度指示是67度,武令朋打开消毒锅,热浪扑面而来,蒙花了他的眼镜,他等雾气散去,伸手去抓锅里的不锈钢篮圈,觉得有些烫,就在那儿等了一会儿。
那时清洁室有其他人进来,他转头看,是一个陈姓师兄,好像是石晓红的师兄,他并不太经常到实验室,武令朋问了声:“陈师兄好”之后,那师兄皱眉看着消毒锅。
武令朋有些惶恐地抓起篮子,说:“我马上拿出来。”
“你这么开着,蒸汽散得很快。里边都干了。”那位陈师兄说,“你上去提一桶双蒸水下来,把里面丢失的水补充好。”
武令朋把篮子随手一放,点头道:“好,好,我马上去。”
等到他从楼上把一桶十升的水提下来,那师兄往里头灌了三百毫升不到之后,盖上盖子消毒,然后走了,走之前说:“把水提上去。”
武令朋把水又提回去之后,回到了细胞室,许存道已经做完了,问他:“东西搁烤箱了吗?”
本该令自己豪气万千心神激荡的那几个白色包裹孤零零地躺在空气中的样子蓦然回放。武令朋站在原处,开始冷汗直流。
许存道看着武令朋,武令朋低下头,说:“师兄,我,我忘了。”
许存道不做声,走出细胞室,直抵清洁室,就看见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几个湿漉漉的消毒包。
武令朋沮丧之余,肉跳地看着他师兄凝视那几个消毒包。“我,我,我现在搁。”
“手术的时候,如果手术衣湿了该怎么办?”许存道问,依然看不出表情。
“换,换掉。”
“湿的东西是不能保证无菌的,所以要在第一时间放进烤箱。”许存道说,“一会儿再灭菌一次。”
那天在那位陈师兄消毒好之后,许存道也提了一些水下来,在那之前告诉武令朋:“要是注意到消毒锅里水平面比横杠低,就要往里头加水,不然机器会报警。”
异常沮丧的武令朋点了点头,想起刚才已经加了水,说:“师兄,刚刚才我加了水了。”
“你加水?”许存道抬头看他。
猜测许存道是因为自己不经他同意而擅自加水而进行强调反问的武令朋忙说:“我,我是在陈师兄指导下加的。”
许存道沉默了一下,往消毒锅里加了水。由于他没有表态的武令朋开始严重地忐忑起来。
1-5
那天之后,在进行没有解释过的工作之前,许存道也会告诉武令朋他要做什么,假如武令朋没有提问,他就简单带过。只要武令朋问了问题,许存道就会对他进行比较详细解释。尽管如此,武令朋还是畏惧于师兄有些冷淡的面孔,总觉得他可能下一秒就会说:“你怎么这么蠢!”再进行训斥,而对提问以及和师兄搭话充满恐惧。
许存道和实验室其他师兄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太好,至少在每天早上一群人聚结在会议室进餐并且聊天的时候,他从来不去。在实验室里有人嚷着要聚餐的时候也从不叫上他。除非必要,他也甚少和人交谈。正是因为如此,武令朋擅自在心中加重了许存道是个冷漠的不爱理会他人的人这种印象。他有时会自虐地想象班花和他师兄相处的样子,心想难道和女朋友在一起他也是这个样子吗。
这个想象的结果不论是阳性是阴性都令他难过。
到实验室的第五天,武令朋如同往常一般尾随着师兄许存道,尾随至中途许存道被小老板召唤去紧急跑腿,正在离心蛋白的许存道不得不交代他的师弟在十分钟后帮忙他把蛋白取出放在冰上。失去了核心的武令朋便在他们那个远离董婶视线范围的实验台坐着等待了十分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去了十五楼第三仪器室的制冰机里铲了一盒碎冰,然后匆匆忙忙跑回十六楼第二仪器室去收离心机里的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