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上——卫风
卫风  发于:2011年0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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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过书页来看,书内页有写书人的名字。
培西拉。


提斯笑著说:"长夜漫漫,无以为遣,不妨读读书。"他摇铃叫来仆人:"送这位先生去客房。"
"是,请随我来。"
那仆人一直没有抬头,领著我穿过长长的走廊,上了一层楼梯,又蜿蜒走上一道旋转的阶梯。
难道提斯打算让我在庄园楼角的阁楼上过夜麽?
那仆人停下来,轻轻推开门,低声又恭谨的说:"请......"
他抬头一眼看到我,马上张口结舌,脸上的表情就停留在那愕然的一瞬间。
迟早我还是得把脸遮起来,这张面孔远不如上一张那样好用,走在何处总是会被人投以注目。
我希望我是一个可以被人过目即过的普通人,有著普通人的长相和品行。
无论内在如何,最起码外在可以保持普通也可以。

"您,您也许想要壶茶......"他结结巴巴的说。我在烛光下看清他的脸庞,年轻的男子,头发梳的很整齐,衣装熨的笔挺,看得出训练有素,但是现在却大失常态。
"好。"我点点头。
"这是庄园里最高的一套房间,而且也是最考究的一套客房......我想您一定是公爵大人的重要客人。"他看起来还不大甘心就这麽走,站在门口和我搭话。
我没有说话,转过身去打量这房间。
我站的地方是间前室,不大,衣柜和长沙发摆开来了占了大半地方。我走向内室,站口传来移动的脚步声。
那人终於走了。
内室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宽敞精美,家俱成色还很新,一张大的铜架双人床,床罩是精致的绸缎,上面绣著大朵的西番莲花,颜色鲜豔,栩栩如生。枕套是雪白的,毯子和绸被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一旁

,床前有一双拖鞋,与我脚上穿的竟然是一模一样。屋角和床头柜上都有烛台,好几只粗长的香油蜡烛把屋里照的有如白昼般明亮。
这里的雨声更清晰的,同时还有风声。
我抬起头来才发现这屋子另有乾坤。这里是庄园里最高的一层,这间卧室的屋顶上,镶了数块平滑光洁的水晶窗板,头顶的一切尽收眼中。我的视力并不受黑夜的影响,可以看到大雨如注打在屋顶

的情形,雨水顺著斜坡形的屋顶流走。
我能清晰的看到密集的雨丝,闪电划过天空时的裂痕,瞬间被电光照亮的乌云,那麽奇妙的景色。
我真是喜欢上这房间了,构思非常精巧,尤其是这透明的屋顶。

"你喜欢吗?"提斯不知道何时走了进来。他的脚步真的非常轻。已经不止一次他这样悄无声息的接近我,我却丝毫没有觉察到。
"这屋子很少给人住,但是天天都有人来打扫。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偶尔会来过夜,在这里看著一天的星月璨灿流光,那是人世间最美丽的图画也不能比拟的美景。"
"是的,我很喜欢。"我由衷的说:"这真是教人心旷神怡。"
"这也是我的一位祖辈最喜欢的景致,庄园在他手中经过一次改建,这屋顶便是那个时候修建的。"提斯含笑注视著我:"希望会令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是一定的。"
他走了几步,推开床帷後的一扇暗门:"这间是盥洗室,已经放好了热水,你可以泡个澡,慢慢打发时间。"他走近我身旁,执起我一只手,在手背上轻轻印了一吻:"祝你做个好梦。"

我有些讶异。
纵然我的相貌再雌雄难辨,他对我行吻手礼......依然是件太惊世骇俗的事情。
尤其是,他的身份如此不同。
若是被人知道,提斯大公爵的尊贵的名誉,怕是要被蒙上一层异色的纱罩了吧?
"我不打扰了,你早些休息。"

我目送他出去,房门轻轻阖上。
这真是......
我仰起头看著大雨滂沱,外面一片空远的的黑暗和雨幕,仿佛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这样看著雨景,真是个奇异的体会......假如把今天提斯公爵的殷勤热切过滤掉,今天可以说是我至为满足快活的一天。

我舒舒服服泡了一个热水澡,用那印成玫瑰花型的香皂块把自己搓洗的干干净净。睡衣就搭在门把上,也是丝绸质地,薄如蝉翼,凉滑如水。

我有些纳闷,难道提斯大公爵对每个来历不明的流浪者都有这样的热情周到?
我失笑。
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又或者只是因为我的外貌与众不同?
我摇头,那不会。提斯公爵和梦想庄园有那麽大的名气,其人绝非是一个只懂以貌取人的浅薄小人。

21

我在雨声中,翻开那本册子。

"今天是我离开家的第一天,天很蓝。我沿著大路一直向东走,用弓箭防身,路上遇到几拨商队,他们都十分谨慎,不肯轻易搭人同行。我带著大把的金币,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留宿的小镇。出外游

历没有想象中美好,但也没有旁人说的那样不堪。如果我离不开家中优越的享受,那麽我永远只能做一朵花园里的玫瑰。"
"我想做的不是一朵经不了风雨的花。"
"我想成为一名游侠,捍卫正义,铲除邪恶,驱散黑暗,让这片大陆再回到朗朗晴空下。"
字迹非常挺拔,培西拉的字我不会认错,因为......他正是教我识字的人,他用树枝在地下划出一个一个的字教我辨认,後来用纸笔抄写诗歌与僧卷,那些事情,我永不忘怀。而这本书竟然是手写

的原本装订成的,并不後来的人翻钞过的书本。
十分珍贵吧?
提斯公爵为什麽会把这应该深锁重藏的宝贵手札给我看呢?

我翻过一页。
"今天杀死了一个堕落的法师。她的火球烧伤了我的肩膀,我的剑砍下了她的头颅。"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即使是已经堕落黑暗,被邪恶驱使的人,她流的血也是鲜红的,浓郁的血腥味儿一直围绕在我的周围,久久不散。"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倒下的模样,就如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是一名要捍卫正义的骑士,我要成为这片大陆上名气鼎鼎的游侠。为了这个目标,即使道路再艰难,我也绝不会放弃。"
"下午经过一片大草原,草很长,几乎没到人的腰间。我在长草间隐隐迭迭的看到一个人影行走,非常奇怪,那个人的存在感非常弱,我以为是个亡魂,心中不是不好奇的。我很想追上去看个清楚

,但是无论我如何努力,离那人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晚上在小村里投宿,那村里人听说了我的经历,十分害怕的告诉我,那人影其实是恶魔玩的花招,引著你去追,可是追上去的人却永远也回不

来了。"
"我不太相信这说法,但是我没有追上那人影,也就根本没有弄清楚这事情真相的机会。"

我看的很仔细。
培西拉的旅程......很多部分他都告诉过我,他认为我或许是个痴儿,世事不懂,又与家人走散。他教我太多,那些经历他拿来当故事讲给我听,为著使我多懂些世事。

几页过後,我忽然坐直了一些。
"这一天,我多了一个同伴。他很纯真,大概十三四岁,一双眼睛里充满了迷惘和期待。我以为他有心事,但後来发现他是个痴儿,不会说话,不懂世情。他相貌很俊秀,手上一个薄茧都没有。我

完全推测不出他的来历。但是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是妖魔鬼怪,因为,没有哪一个邪魔妖鬼会有这样清澈的眼睛。他的眼神中不含一丝杂质,穿著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大口的吞咽食物,肉汁沿著他

的手指流下来,他伸出舌头去舔净。我这麽注视著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脸微微的发热,心跳的有些快。"
"就算斯坎奇诺的第一美人站在我面前,我的心跳也不会失序。"
"他的天真里有种吸引人目光的,别的东西。我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他很堪怜爱,也很神秘。"

"他没有名字。我的包里有一本诗集,我最喜欢的诗句这样说,‘我想看的更远,因为我知道眼睛的无力。我想高声歌唱,因为我了解胸怀的狭窄'。那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做的诗。我轻声问他,我替

你取个名字好吗?他用无辜的眼神看著我。我把诗句念给他听,问他,你觉得怀歌这名字好听吗?"
"本来以为他不会回答,可是他搓了一下手指,对我点了点头。"
"於是我多了一个同伴,他叫怀歌。"

"怀歌非常聪明,什麽东西只要教一次就会牢牢记住。我觉得欣喜,又有些不平。世上的事原本就不是样样公平的,有人天赋那麽高,有人就资质平平。而我......虽然由自到大身旁总不缺夸赞之

声,但是我对自己的本质并非一无所知。"
"我其实没有什麽过人之处。"

"今天开始教怀歌剑术,他身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灵活,尤其是一条细软的腰肢简直如河堤边的垂柳枝,我的攻势被他不费力气一一化解。真是让人觉得沮丧的一件事。但是,想到这样的怀歌是我

一点点教出来的,又觉得骄傲。"
"我总有种感觉,怀歌将来的成就一定会高於我。他的经历,也一定会比我的精彩。"

我轻声叹息。
那段时光......是我变成了人之後,最单纯快乐的一段时光。
对一切都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花朵那麽红,云朵那麽白。
我用全新的目光去看待身边的一切。不是以一条蛇的角度,而是用一个人的视线。

原来一切都是那麽的不同。

"我们一起踏上旅途,一个人固然无拘无束,但是两个人同行的感觉却又是一样。我心中有了牵挂,我会担心他走失,受伤。看著他的眼神,我知道他对我也是一样。"
"这与我以前的经历都不一样。在斯塔奇诺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朋友的,但是......与怀歌之间是不同的。"
"或许他的一切由我教授,也或许,这是一个类似长辈看著晚辈的心态。"

"怀歌的剑术很快就与我不相上下,我开始教他一些简单的骑士才会的秘技。"
22

我慢慢的向後翻,看的很快。一些英雄经历我没有再去回顾,我只在挑著想看的片段。

"我们在扫荡烈火山谷的时候,遇到一个穿白衣裳的女法师。她长发飘飘,眼光沈静深邃,只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心里平静。"
"我们一起收尾,怀歌近来迷上了寻宝的游戏,总爱在一片废墟里翻来寻去。他找到了一枚很漂亮的银戒指,戴在中指上刚刚好。我看著他跑远,居然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喜安慰。"
"我和她互通名姓,她的名字叫白亚。"

"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坦然过。似乎她是我一生追寻的终点,在我不经意间,已经来到了面前。"
"我们三个人同行,怀歌似乎也发觉了什麽,不再如从前一样与我形影不离。"

"他笑容渐渐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寂静的地方发呆。我对这感到既迷惘,又欣慰。成长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懂的事情越来越多,那麽快乐就会越来越少。"

"今天我们穿过地底洞窟,这里黑暗狭窄,有地下暗河流过。我们乘坐著小船划进去,洞越来越窗,我们先是站著,然後坐在船里。最後几乎变成了侧身平躺才可以经过。"
"在这种地方如果遇到袭击,那是必死的。"
"我感觉到了水的动静,不知道是什麽样的怪物。这样阴寒的水里总不会是人的。"
"有些绝望,我握紧了白亚的手。然後另一只手想去握怀歌的时候,却握了一个空。"
"我惊骇非常,不知道他何时竟然失去了踪影。船行忽然快了,顺顺利利的一直向前。我呼唤怀歌的名字,心急如焚。"
"船尾水响,怀歌湿淋淋的攀上船来。他脸色惨白,一直在发抖。我扶著他,替他灌烧酒,揉搓手脚。他笑容很勉强:‘水里有些东西,我下去看了看,还好,对方也不想招惹我们......没事了。'

我觉得心里有些酸楚,更多的......我自己也不明了。怀歌已经长大了,他可以独当一面,他有挑战黑暗的勇气了,他......已经完全不是一个弱者,需要我保护。"
"不知道老鹰看到雏鹰长成,飞离旧巢去觅新天地的时候,是不是也象我这样一副心情。"
"这样的比方并不恰当,因为怀歌并没有离开我身边。我们三个人查到了皮克娄宝盒的线索。关於这盒子邪恶的传说历久不衰,想必不会是子虚乌有的编撰,这盒子必是确有其事的。"

......

我疲倦的合上了册子。

一切事情都是有起有落的,有开始,所以,也一定会有结束。

我们追寻皮克娄的宝盒,那麽投入,那麽拼命。或许,我是想借此忘却一些,逃避一些......那让自己心痛的事情。
培西拉和白亚......
我记得在火光中,他们站在城墙上的模样。衣发飞舞,容光焕发。仿佛逼近的不是死神的脚步,而是......有一片天堂在他们的面前展开。

那是一个结束,我与自己最初的梦告别。
梦醒後,我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四处流浪如浮萍。
然後,第一次褪皮,九死一生,险些死掉。
只是不甘心,虽然不知道存活的意义,可是,仍然拼命的求生。我在阴暗的地穴里休养了许久,有同类陪伴著我,叼来食物给我,整天整夜的陪伴在我身旁。
但是我的身体渐渐康复,却悲哀的发现,我已经回不到过去。
我吃不惯血淋淋的生食,我受不了地穴里那样长久的黑暗,我已经知道阳光下的自由,知道风吹在脸上的感觉,知道熟透的食物会有的肥美......
我已经有了复杂的人的思想。我不再是一条单纯的蛇,我的身上被培西拉刻下了人的烙印,永不磨灭。

我的来处,已经回不去了。
我的前路,又在什麽地方呢?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我必须靠自己去寻找。

人的成长,与蛇的褪皮一样艰难痛苦。
就象培西拉说的,知道的越多,越不易快乐。

我渴望著脱离寂寞,渴望著获得拯救。
我遇到了汝默,但是我们不是彼此的救赎。
象东方人说的,这是个劫数。

我轻轻的叹息,手蒙在眼睛上,雨声淅淅沥沥的,滴落了这一个世界的清冷。

我原以为我在陌生的地方不易入睡,但也许是白天花费了太多精神,我很快陷入梦乡。
我梦到了汝默。
他一袭黑衣,沈静如故。
他在作画。
我仿佛离他很远,脚下是长长的滔滔河流。我隔著河,看到他在作画。
看不清他画的什麽,但是心里却不知道为什麽,明白他在画我。
那张我曾经见过的画,画中是我站在库拉斯特港口,细雨无边如愁思。
是汝默画的吗?

他是永恒不朽的魔神。我记得有人告诉过我,魔神不会被消灭,因为他们的力量来源就在人间。汝默是憎恶魔王,只要人心中存在憎恶仇恨嫉妒痛苦......他就永不会消逝。

我的眼慢慢睁开,我醒了过来。头顶上是黑暗的夜空,大雨打在屋顶上哗哗的响。
汝默一定还存在,在这世间。
只是,一百年,足够沧海桑田的时间。
现在的憎恶之王是个什麽样子呢?
我闭上眼睛,但是却想象不出来。

一夜之中惊醒过数次,雨一直没停,直下到天亮。我起来梳洗,发现昨天穿的那件衣服仍然没有送回来,放在前室椅子上的是一套斯坎奇诺的贵族们常穿的袍子,领口袖口都紧,腰间收著的,有精

美的手工刺绣在上面。
我把衣服穿好,打开门就有个半大少年站在走廓里面,正垂著头不知道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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