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上——卫风
卫风  发于:2011年0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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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惊豔,但是并没有什麽唐突之举。事实上他声音温文有礼,十分客气的问:"请问阁下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杜鹃谷?"

我站了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我是个来登山的人。阁下是大公爵,是吗?"
他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如阳光般和煦温暖:"从山背後的峭壁上来?那可真危险。"
我点点头,转开眼,看著满山谷繁密盛开的美丽花朵,远处的白色的水仙仿佛一片雪原,在阳光下耀的人睁不开眼:"为了这片美景,也很值得。"

他蹲下来洗手,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薰味道。
很高贵的香料才有这样的气息,这说明了他的地位的确高贵。
我没有在水潭边停留,接著向另一个方向的山坡行走。
"您以前来过吗?"他跟了上来。
"是的,来过一次。"
"我想也是的,您对山间的小路很熟悉。"
我没有回答,前面一片茂密的花树,肆无忌惮的伸展生长,枝条被繁花压的折下来,把前路挡的严严实实。
"这里看起来不好通行了。"他说:"从我小的时候,这条路就被挡住了,您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
这个人对我有怀疑,但我不过是来想看看曾经到过的美丽山谷。
培西拉和白亚的婚礼时,我曾经来过,走的就是这条路。
这个山谷他向我描述过无数次,幽静,美丽,象一片仙境。
培西拉早已经作古,劳伦斯也成为了我记忆中的一个影像,这片山谷却依然如故,他的家族还在繁衍振兴。
或许这是人类的另一种永恒。他们没有永久的生命,但是他的血脉一代代延续下去,他们的子孙继承著祖先的姓氏,血渊,习俗,志向。
这是另一种,与我所不同的永恒。
我的生命似乎不会走到终点,一次又一次褪皮之後,我依旧是我,有著所有的记忆,形貌或许会不同。

"这条路走不通的。"那个人说:"不如回头吧。"
我微笑:"不见得。"
我低下头,从花树的缝隙间钻过去。
纠缠的枝条根本挡不住我的去路,头顶上是密密的枝叶和花朵,香气似乎从全身的每个毛孔里钻进来。
我的身体灵活的从树枝的空隙间穿过,身後传来那个人有些焦急的声音:"这里真的不能通行......"
我听到他也在试图进入这堵树墙,但是却被挡住去路的,那种挫败的声音。
我觉得有趣。
似乎这个家族的人,和我有莫名其妙的缘份。
培西拉是第一个,劳伦斯是第二个。
这个提斯,是这个家族的第几代了?我不清楚。

"不要过去了,那边没有路出去!"
隔著树墙,我听到他在吆喝。
笑一笑,并不回头。

这树墙并不算什麽,记得那年去培鲁纳的时候,驾著小船游历,围著那道著名的红树墙转了好几个圈子,最後还是叹服。除非变回原形,否则以人的身体,无论如何不可能穿越那道树墙的。
现在呢?
那道树墙还在不在?
一百年,沧海桑田,一切都会被时光改变。

那片水仙花就在面前。
让人迷幻的香味,雪一样的美景,我闭上眼睛,慢慢昂起头,可以感觉到阳光照在脸上,那样分明的热,令人全身发暖。
我的血是冷的,但是我渴望温暖。


18

我在山坡上坐了一会儿,身上温暖,眼前绚烂,水仙花瓣厚厚的丰润的托在一起,我在花瓣上躺了下来合上眼。
这里很安静,就象我曾经的故乡,那片不知道在何方的沙海大漠。
一切似乎回到了起点。
我愿意遗忘一切,如凡人一样享受会生老病死的生命,留下血脉延续,然後永远长眠。
这里似乎就很不错,很美丽,很安详。
假若有一天我的生命真的走到了尽头,那麽我但愿永远与这些水仙花为伴。
蓝天,白云,安静的山谷,美丽的繁花长盛不衰......
我希望我有这样的福气,可以永远在这里驻足。

杜鹃花的花瓣落了一头一身,我翻身坐起来。
睡了很久,太阳不知道何时已经不见了,天上满是铅色的浓云。看起来就快要下雨了。果然要培西拉曾经说过的那样,斯坎奇诺倘若哪一天不下雨,那就奇怪了。

我慢慢的起身,望著西面的山峰,那山峰上有许多的松柏树,葱郁浓荫的墨绿连绵起伏。湿气凝结成雾,山峰渐渐被浓雾包围了。
青丝现在在做什麽?或许他会焦急,也可能会想要寻找我。
但是这些都会过去,他会逐渐忘记,然後好好的,一个人生活。他相貌并不难看,又有手艺,应该容易会找到一个爱他的姑娘,结婚,生孩子。
一个人的平凡的一生。
我并不打算欺骗自己,那样的一生,我深深渴望。
漫长的生命令我厌倦,不知道该做些什麽,该去向何方。
这世上没有什麽美好的永恒。可以持久的,无非是黑暗和寂寞。

"你睡了很久。"
我有些惊讶的回过头来,这个人的脚步声真轻,也或许是我的精神松懈,竟然完全没有听到他走过来的声音:"睡的好吗?"
我点点头。
"这里很美。"
"是的。"
"天色晚了,而且眼看有雨,若是你再由峭壁那边下山实在太危险了。"他微笑著:"若是不介意的话,请到寒舍暂住一晚。"
其实天黑天亮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不过,梦想庄园,是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听说,但是却一直没有去过的地方。
培西拉,劳伦斯......他们家族世代生活过的地方。
我点了一下头:"好。"
他脸上露出愉悦的神色,微微躬身:"好的,请随我来。"
他带我走的另一条道路,并没有穿过我来时经过的花树结成的墙壁。他刚才应该也是从这里绕过来的,这条路从山坡斜下,绕过了山谷,直接可以走到庄园的後面。
那一片花原被抛在身後,我们穿过草坡,然後走进了林子。树木长得高大茂密,每一株大约都有上百年的树龄。树枝树叶在头上方形成了一个穹顶,将光亮完全遮挡住了。地下有很厚的落叶,踩上

去可以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野草发出的嫩枝嫩叶从枯叶间探出头来,眼前一片幽暗。
"小心,树枝会勾住头发。"
关於这一点,我从不担心。
我可以操纵头发,使它如我身躯一样灵活曼妙。
那样茂密的树墙都挡不住我,何况是这里呢。

"庄园里晚餐一般开的晚,我们可以赶上吃饭。"
我轻轻嗯了一声。
密林中的阴暗容易让人觉得时间被延长了,我们从林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天色更加阴暗了,那个人说:"小心,路面不是太平。"
"没关系。"

雨终於落了下来,打在树上,花上,草上,沙沙作响。
我们的脚步声也放轻了,似乎不想打破这里的恬静。
"还好雨不大。"他回过头来:"就快到了。"

前面有一排长青藤,绕著栏杆结成拱形,我们弯腰从下边钻过去。
头发上的水珠滴落下来,我抹了一下水。
庄园已在眼前。

"我们从侧门进去吧,穿过画廊直接去餐厅。"他微笑著说:"我都闻到香味儿了,可见肚子真的饿了。"
黑暗中,他无论是声音,头发,还是身形,都让我突然想起劳伦斯。
"今天大概做的是蘑菇汤锅,你喜欢吗?"
"蘑菇也很不错。"
"你喜欢就好。"他彬彬有礼推一扇门:"请进,啊,还没有请教阁下大名。"
我停了一下:"怀歌。"
"啊,很有异国风情的名字。您从哪里来?"
"从东方。"
"嗯,虽然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不过我还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提斯,梦想庄园的主人。"
我点一下头:"久仰。"
"不用客气,请进来吧。"

门後面是一条长廊,两边挂著许多张画。
所以叫做画廊是吧?

画廊两旁分列著几扇桃花心木门,镶边精美,铜把在壁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我也闻到了肉汤的香味,的确让人食指大动。


19

"晚上可能会下雨。"
前面一扇门开了,有个人无声的走出来,温文有礼的说:"老爷,您今天散步去了很久。"
"是啊,查瑞,我带了个客人回来,请多加一套餐具。这是我的管家,他是个好帮手,查瑞,这是我今天遇到的客人,怀歌。"
那个人抬起头来,他的年纪已经不轻,头发花白,梳的很光滑,纹丝不乱,衣装笔挺整齐。他的眼睛是浅灰色的,眉心有两道明显的竖线,显示出这是个很严肃的人。他很快的,又不失礼貌的打量

了我一眼:"好的。"

走廊里的壁灯已经点亮了,用的是最上等的灯油,毫无烟气和油味。烛光在琉璃罩子里跳跃,走廊的地下铺著厚厚的沙城手织的地毯。人的足音都被地毯吸去,这所房子显得非常安谧寂静。
"您是先换衣服吗?"管家查瑞说:"雨下了好一会儿了,您就算不换衣服,也一定得把鞋换了。不然回来一定会有人来向我抱怨您把地毯全踩脏了。"
提斯笑笑:"好的。也找双鞋来给怀歌换吧。"他顺口推开一扇门:"先在这儿坐坐,查瑞,给我们倒杯热茶来好吗?"
"是的老爷,马上就来。"

门後面是一间小室,迎面是一排书架,两旁摆著小巧的座椅。他指著椅子说:"先坐一会儿。"

我打量著这间典型的,斯坎奇诺式的贵族书房。这屋里陈设很简洁,地下铺著红昵地毯,椅背上搭著绣花带丝穗的椅袱,小桌上有个大的银质花瓶,插著一大把含苞未放的鲜花。屋角有精致的雕花

铜烛台,那淡红的颜色,我一眼可以认出那是玫瑰油蜡烛。
这屋里没有任何别的装饰,连窗框都是沈甸甸的木器的原色。但是在这片大陆上,在这种不算太安定的时代,书本的价格有时比得上黄金。这麽多藏书,真是非常难得了。
不是世代尊贵的家族,是没有办法储藏下这麽多书籍的。

庄园的仆人的确训练有素,我刚刚坐下来,椅子柔软舒适,屋里有一股好闻的书墨的香味。
"老爷,客人,茶好了。"
有个男仆站在门口,微微颔首,然後走了进来,把手里的托盘放下,端出茶具和点心,斟上茶,倒著退了出去。
"我习惯喝茶,所以......"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子上,转头看我:"也许你喜欢咖啡?"
"不,茶就很好。"
他说著客套话,但是并不让人觉得他只是在客套的虚伪。

书房门轻轻响了两下,刚才那个管家查瑞站在门口:"我拿了替换衣服和鞋子来。"
我可有可无的说:"啊,这没什麽要紧的,不用换了。"
"这种天气穿湿衣服可不行。"提斯没有说话,管家查瑞已经走近前来说:"我按您的身量找的,都是很干净舒适的衣服,您不妨试试。"
我很久没和这些讲究礼节的人打过交道,一时间觉得有些不适应。
"您的头发也湿了,最好是擦擦干。"查瑞又加了一句:"您的头发养的可真好。不过出门在外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我不想和他客套,於是站起来换衣裳。他拿来的是一件便袍,衣料非常华美。但是鞋子就让人费难了。他拿来的是一双软底的鹿皮鞋,对我来说实在太大了。
"啊,真抱歉。"他蹲在我身前,抬起头来看我一眼,说:"看来这双鞋您穿不了。"
我知道我的鞋子一向不好找,外面的市卖货都又长又阔。
他手里托著那双干净的,看起来没人穿过的便鞋,好象有点反应不过来。我的湿袜子已经脱下来了,光裸的脚露出来,不比他的手掌长多少。
"那我去找双再小点儿的来。"
"不用麻烦了......"
"不,一点儿也不麻烦。"

等查瑞出去,我摇摇头:"你不必这麽客气。"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老查瑞比什麽人都要讲究,我也拿他没办法。"提斯拿块点心咬了一口:"不让他满意的话,他会有办法让每个人都不满意。"
这我相信。
看得出那个人有很强的控制欲。

"啊,这双一定可以穿。"查瑞唇角带著一丝笑,又走了进来:"请您试一试。"

我看了一眼那双鞋,纤小,轻软,是粉红色的......绣著花的绸缎拖鞋......
提斯笑出声来,英俊的面容在屋里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的朦胧的光圈似的。
很象......和劳伦斯很象。
"查瑞,你从哪里把露娜的鞋翻出来了?"他一边大笑,一边转过头来向我解释:"露娜是我妹妹,她去年出嫁了。"
"这是小姐做好了没带走的鞋,当然也没穿过。"他热切的看著我:"一定合脚的。"
我有些啼笑皆非,但是他很不以为然的说:"您看,您的袍子放下来就看不到鞋子了,您穿上吧,很舒服的。这可是上好的东方来的丝绸,鞋底垫著驼毛,非常舒服。"
提斯在一旁居然帮著他说:"是啊,我那个妹妹非常讲究衣饰食物,这双鞋子看也知道一定是很舒服。"

那笑容和煦欢快......又很象初遇时温柔和善的培西拉。
我的心防一松,查瑞已经把拖鞋套在了我的脚上。
"啊,很合适。"他站起身来,躬了一躬:"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请到餐厅用餐吧。"


20

好在餐厅不是正式的大餐厅,提斯在我进门的时候低声解释说:"我不喜欢去餐厅吃东西,查瑞那老头儿一定会把桌子摆的可以入画,让人完全不敢下手去吃东西。没有客人的时候我都会在这边吃

饭──我想你大概也不想去冷冰冰的大厅里食不知味吃东西吧。"
我嘴角微微挑了一下算是个笑意。
围著小圆桌坐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这虽然只象是间小休息室的地方也收拾的很得体,餐桌布一样垂著丝穗,上面有格子图案,非常漂亮。

凉菜是冻肉卷还有用酸凉的果汁调拌的鱼片。鱼片居然是生的,嚼起来有股特别的鲜美。提斯显然很欣赏这道菜,盘子里的东西吃的干干净净。
最後果然是蘑菇汤锅,闻著就让人觉得要化在那浓郁的香味儿里面一样。我舀了一勺汤,里面内容丰富,碎的洋葱,马铃薯,芹菜,胡萝卜,牛肉丁,还有大朵的蘑菇。蘑菇非常丰美鲜嫩,咬起来

有种滑脆肥腴的感觉,象是在吃肉,但是绝无油腻烦赘。
我来斯坎奇诺也有好几次,但是从没有一次吃过这样地道的斯坎奇诺的美食。我常吃的是乡村的面包和内容滋味都一样贫瘠的肉汤,在那号称是肉汤的汤里,连油花儿也是不好找到的。

汤很热,而且可以尝出来,里面搁了很多黑胡椒,两口热汤喝下去,转眼就出了一头的汗。
"里面肯定还放了酒。"提斯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男仆问他要不要再添汤的时候,他一点没有迟疑,又添了许多。

饭後端上来的还是茶。提斯问我是不是有兴趣参观一下庄园,当然夜晚看起来或许太阴暗了些,而且外面在下雨,隔著窗子,可以听到雨淅淅沥沥一直没停,雨滴打在窗下的花草上面,哗啦哗啦的

轻响。

"想读会儿书吗?"提斯吩咐替我收拾客房,我对他说不用客气。
他递过来的是一本薄书,我顺手接过来,看了一眼书皮,提斯不等我说话,自己先笑了:"未免有自夸之嫌了。这是我一位祖先写的自传,讲到他去过的东方,我想你或许会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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