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阿海……”胖婆的眼珠里渐渐透出醒悟。“你是阿海?”
“对,没错,就是阿海。”
胖婆的眼珠溜到兆海身边,伸出胖胖肥指朝向高大男子,脸色发白,颤抖地说:“那、那边那个,该不会就是当年的……”
“这位就是紫宸殿下,没错。”
胖婆以前所未有的神速,转身冲向前,跑去,边从喉咙里发出拔尖高叫。“呀——他回来了、他回来了!那个……他回来了呀!快跑啊,大家快跑!”
当年紫宸一被朝廷所救,胖婆便吓得屁滚尿流。她是唯一动手打、虐待过亲王的人,因为不知会受何等惩罚,她连着三天把自己裹在棉被里,死都不肯出来。兆海心想村子里的人,最害怕见到紫宸
的,就是胖婆吧?
人真不能做恶事,瞧,后来殿下未对村人做出任何惩罚,胖婆还是难忘恐惧,说不定还日夜难安、日日恶梦呢!
“殿下,她跑了,我们要不要到村子里去打探、打探?您也累了,想歇腿吧?”兆海也想再看看大伙儿。
“嗯,就这么办吧!”
※※※
对兆海而言,村子里头一点儿也没变。看着每一样令人怀念的东西,他就知道在自己离开之后,恶人村的人们过日子的方式,和从前还是一样的。为了谋生、为了一口饭,不得不继续干坏勾当。
“想不到这里头还有挺多店铺的。”紫宸那时留在村里的时间短,更不可能被放到大街上走动,因此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他都觉得挺新奇的。“你瞧这把刀,铸得多漂亮!”
“啊,不要去碰!”为时已晚地警告着。
一摸,旋即断成两半的剑,哐当掉落。紫宸目瞪口呆的时候,有名邋遢老翁上前,凶巴巴地说:“老兄,你弄坏了俺的剑,还不赔我!你要给我三十纹银!”
兆海抬起掉落的剑,将它啪地推回断裂处,它发出喀的一声,剑又回归原来的模样。交还给老翁后,他笑说:“看您玩这把戏都十六、七年了,怎都没变新花样?同样的老把戏也该换换了,尚大叔
!”
老翁吃惊地揉揉眼睛。“你、你是……”
掏出点碎银子放在桌上,兆海拉着紫宸离开。“您得小心,殿下,这村子大街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买、不能吃,要吃只能够吃自己带或自己煮的。还有,水也是,要喝水要到远离大街的那口肮脏井
,咱们面前的这口干净井,不能喝。”
“喔?是有毒吗?”
兆海笑笑。“您会拉肚子拉不止,接着上茅房得付十纹,看大夫得付二十纹,大夫的药吃了虽然会好,不过却不保管什么时候才好得了。让您留在村子里十天、半个月,榨干您的钱袋,一文不剩时
,您才能离开这儿。”
紫宸听完,哈哈一笑。“好个恶人村,这确实够恶形恶状的了。”
“不这么做,大概也没办法活下去吧?”兆海也曾在村子里住过,知道大伙儿为了有一口饭吃有多辛苦。“小的不是要为他们帮腔、求情,但他们也是为了生存,穷得没别条路可走了。”
“嗯,本殿现在知道了。”边走,紫宸边看着那一间间藏着“陷阱”的店铺。
“我这些年也是住在另一个恶人村里。那儿金碧辉煌、琼楼玉宇,人们啜饮美酒、享用美食,但却一样满腹坏水,一心都在想着怎样陷害他人、怎样从他人身上挖得好处。和这儿不同的,是那些人
没有过过饿肚子的一天,也没有不这么做会死的道理,他们的“恶”,只用在满足自己的贪欲而已——想爬得更高,握有更大权力的欲念。”
停下脚,低头看着兆海,紫宸自嘲地说:“不好意思,本殿居然将你由一个小恶人村,带到一个大恶人村里,一住就是七、八年,竟到今日才发觉。”
“殿下,这种话绝对不能说给我以外的人听。”兆海忧心地缩起眉头。
“什么话?噢,皇帝也不过是大恶人村的村长,这种话吗?”就喜欢看他为自己操心的样子,紫宸贼笑道。
“小的啥也没听见。”掩住双耳,兆海指着前方的大屋子说:“到了,就是这间,村人真正吃、睡的地方,也只有这儿的东西能吃。我们进去,一定可以找到人间清楚,那水牢是怎么了?说不定还
可以找到点线索。”
紫宸颔首,跟着兆海推开门走进屋内,脚一跨过门槛,便听见——
“求您原谅我们,我们知错了,高贵、伟大的亲王殿下!”里头黑鸦鸦的数十人,众人齐心说道。
兆海讶异极了,几年不见,大家都转了心性吗?“大家别误会,殴下不是来找你们算帐的,我们是有事想要问——”
里面走出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提着一大袋的东西,放到紫宸面前,然后恭敬地跪下说:“过去我们无知冒犯您,还让阿海这孩子代我们赎罪,这真是大错特错。我们都知道错了,筹了这些宝物
,咱们想替阿海赎身。这些年没阿海在身边帮忙,真是苦啊!阿海是村子里的重要人物,我们不能没有他,请您宽宏大量,将他还给我们吧!”
老者又朝身后挥了挥手,人群里走出一名白嫩、清秀的少年。“要不,我们也可以给您别的孩子做奴才,替换阿海回来!”
少年一躬身,很快地说:“奴才很乐意换阿海哥回来,请殿下成全。”
“马大爷您……”兆海万万没想到大家会这么想念自己。
一看兆海那微红的眼眶,紫宸立刻捉住他的手臂,对村人怒道:“休想!东西你们自己留着,本殿不稀罕,也不要别人替换!兆海是我的人,我不会放他走的!”
老者又迟疑地开口。“但我们……”
“罗唆,别惹怒本殿!本殿已经不追究过去的事了,倘若你们再不知足,又或要反悔,本殿就灭了你们这村子,兆海也还是我的!”大手一挥,紫宸鲜少露出震怒模样地说。
兆海有些担心,有些儿欢喜。担心的是紫宸这般生气,自己劝得住吗?欢喜的是殿下一点儿都没有考虑过,要放自己走的这件事。和清秀少年相较,原来殿下还是宁可留着他啊!
同时间,噤声不再说话的村人们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三三两两地站起身。
“就说嘛,行不通的。唉,还以为能骗阿海回来干活儿,人家在王府过得可好,怎么会愿意回来呢!”
“就是说嘛!换成我,我也不回来啊!”
连少年都一改恭敬的表情,掏掏耳朵说:“啧,戏是白演了。”
要时,顿悟这些全是村人联合起来的“诈术”,兆海对他们万年狗改不了吃屎的行径,枉然三叹,说道:“马大爷,你们好生大胆,我也就算了,怎能连殿下都欺骗进去呢?您是吃饱了撑着吗?”
白发老翁呵呵笑着。“你又不是初来乍到的外人,阿海,这是咱们恶人村的待客之道啊!倘若不演上这么一出,我们怎能确信殿下待你好是不好?但看你这么高大健壮,想必是吃得好、睡得饱喽!
”,继而转向一旁的紫宸。“殿下,是老翁失礼了,您不见怪吧?”
“本殿当然要怪!”劈头一喝,紫宸眯起一眼,然后爆出大笑。“怪你们演得真妙,真把本殿骗倒了,呵呵呵!”
“好,殿下够爽快,老翁就难得做赔本生意,请您吃喝一顿。大伙儿,快点端出好料的,咱们今夜不行骗,要行酒作乐了!”马大爷一声吆喝,全村人都动了起来,端茶、倒酒、送上小菜。
呼,兆海放下一颗心,看来殿下比自己更与村民臭味相投呢!夹在这帮“恶人们”之间,他这并普通人永远都少不了要劳心、劳力、更劳神了。
酒过三巡,不胜酒力的兆海先倒下后,陆陆续续的,许多村人也都醉倒了。众人横七竖八地随地就躺、随地就睡。不分有钱没钱,也不分你我彼此。看着这景象,紫宸微醺的唇泛着畅意的笑,这帮
真情流露的恶人村村民,较之宫廷那些高官达人要可爱多了。
“殿下真是好酒量,老翁很久没遇到能和我喝得不分上下的人了。”拿起酒壶,再为他斟杯酒,马大爷说道:“来,今夜咱们就喝它个爽,喝它个痛快,明儿醒来您可别记得我今夜说的话,好吗?
”
紫宸含笑道:“现在别当我是殿下,您老有话要说,便说吧!”
马大爷轻咳了咳,摸摸胡子,正襟危坐地说:“阿海这孩子,有劳您提拔,我很感谢您带他回村子,让我们能再见他一面。本来。我是死心了,不敢妄想有再见到他的一日。能在死前看到他,我总
算可以安心了。”
“是因为推一个孩子出去当箭靶,所以良心受到了谴责?”紫宸不客气地直说。
马大爷讪讪地笑了。“也有。他自告奋勇地要去向您说项时,我是不抱希望的,不过是狗急跳墙、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无论您信或不信,我没把阿海当外人,可能是当年我在村外林于里捡到他,把
半死不活的他带回来养,对他产生了爷孙之情吧。我也不舍得他牺牲自己,可村子里又有谁有像他一样的勇气,跑去见您呢?
我还是要以村人的性命为重。”
深深地朝紫宸磕个响头,马大爷哽咽地说:“以后也拜托您,继续拉拔那生性敦厚的孩子,多疼惜、疼惜他。”
“这您无须多言,我会的。”紫宸反提一问,道:“既是你捡到兆海,关于他的家人、他的爹娘,您都不知道他们的身分吗?”
“恶人村附近打打杀杀的事可多了,我年轻时也干过不少恶事,什么都见识过,但唯独捡到阿海的那回,把老翁给骇到了。那真是惨烈啊!我没看过那么可怕的、下手狠毒的盗贼。虽然我也是个贼
,但主要能抢到财物就好,不会非得杀人灭口,可阿海的爹娘偏不是碰到我。一家子大大小小十数口子,全死在林子里,说有多惨就有多惨,那贼狠到连三岁的幼儿也不放,捅穿了他的肚。”
马大爷抖了抖。“算是阿海命大吧,我帮他把肚子缝好、帮他涂了药,他烧了五天四夜都没醒来,本以为他不行了,结果他还是撑过来了.呢!或许是可怜的薄命爹娘在保佑他吧?”
叹口气,马大爷忽然想到地说:“哎哟哟,您问这事儿,我才想到,他爹娘身上的衣物不像咱们南夷人,是外地的!我还把当年阿海身上的小衣、小裤给收起来了,明儿个我一并拿给他好了。靠这
点东西,可能是找不出他真正的身世,不过也能留作纪念嘛!”
紫宸悍然地说:“不必,那种东西拿去烧掉。”
“您说……要烧掉?”
知道自己是遇害的一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兆海会作何想法?紫宸比谁都清楚。“我不想他为了找寻或记挂自己的身世,浪费精力。他只要知道有我这主子就行了,其余的,由我来帮他想。”
马大爷闭上了嘴巴,看样子阿海离开恶人村后,身边还是跟着狠角色。不过看亲王这么在乎阿海,阿海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才是。既然这样,照亲王的话去做,亦无妨。
“另外,”紫宸亲王的绿眸透着狡猞光芒。“这村子住久了,你们也腻了吧?
把戏再变就这些,会上当的人也越来越少。本殿倒有个好地方,能让你们一村子的人都住得下,你们也可在那地方呼吸点儿新空气,玩把戏给没看过的人看。”
这是真的吗?天下会有这么好康的事?
“当然,你得替本殿做件事。甭担心,这是小事一椿,不过是送封信而已。帮我跑腿,做了这件事后,你们便可住进宽敞大屋和王公贵戚作邻居,划算得很。”
端起酒杯到唇边,紫宸笑吟吟地说:“如此一来,首南城也会热闹点儿,一些人就不会忙着来找本殿的麻烦了。”
“首南……殿下,您说的是哪个地方啊?”
白玉纤手一挥。“本殿的王府。你就带着愿意跟你去的村人,住进紫宸亲王府内,好好地、慢慢地把都城弄个天翻地覆吧!嘻嘻!”
马大爷当场愣在那儿。帝都?他没听错吧?殿下要他们搬到帝都去住,还是住在亲王府里头?这……能成真吗?
※※※
“真是奇怪,马大爷他们怎么会走得这么快,又这么仓促呢?”
一觉醒来,赫然发现村子里的人剩没几人,大家都不知去哪里了。兆海真无法形容那股错觉,简直是“亲王府”内的旧事重演。马大爷留了封信给他,说是他们找到了另起炉灶的地方,要兆海别担
心,好好地跟在亲王身边伺候他就行。不管他们要搬到哪里去,有必要这么急吗?
瞥瞥身旁的紫宸,他正脱下外袍,露出匀称莹白、毫无赘肉的上半身。兆海已问过一次,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道:“真的不是殿下您,跟马大爷说了什么的关系吗?”
挑起眉。“本殿唆使众人离开恶人村有何利益?兆海,你对本殿似乎有所曲解,我不喜欢兴风作浪,是风浪自己要找上我的。我没事还宁愿懒洋洋地躺在你怀里,睡场好觉呢!”
危险、危险,这话题很危险!兆海马上低头检查着那两只跟马大爷要来的琉璃水肺,边说:“您要是准备好了,就先下水泡泡,适应一下温度,我马上便弄好了。”
根据马大爷的说法,因为经年累月侵蚀掉了巨石的根基,所以让它滚落到礁石群里,不偏不倚地堵住了水牢洞口。因此,想进入水牢,从陆地是不可能的,得要潜到水下,从旁侧的珊瑚礁缝进人。
本来兆海说要自己一人进入,去帮他找东西,但紫宸却坚持不肯。
“往后,无论要冒什么危险,我们俩都一块儿去做,这样谁也无须替谁担心,被留下来的一人,也不会抱怨。”他说。
终究讲不过他,兆海教会他如何运用水肺闭气,练习半个时辰左右,紫宸已能领略个中秘诀,毫无窒碍地在浅滩中潜身浮起。
“我们走吧!”
先纵入浪涛中的身影,旋即有另一道跟随在后。仿佛两条修长的鱼儿,在粼粼波光的海底世界中漫步悠游。
划动着双臂,拓展开来的是前所未见的缤纷天地,无数多姿多彩的鱼儿与他擦身而过,紫宸也正追逐着前方自在的人儿,兆海无声地比划了个手势,示意紫宸该准备向上了。他点头,表示知道。兆
海率先攀上珊瑚礁,沿着缝钻进去,消失,紫宸也跟进。
冒着性命之危,穿越过珊瑚礁,他们进入一片阕黑的天地里,破水而出的两人陆续地上岸,兆海喘息着问:“殿下,现在你总能告诉我,究竟我们是在找什么了吧?不然这么暗的地方,我们要怎么
找?”
“做一名钦差怎能没有尚方宝剑呢?”紫宸回道,在适应了里面的阴暗后,他借着水面映出的小小光线,辨识出水牢的地形。“我记得是在这边……”
“哈啊?”
这边没有,就到那边找找,紫宸搬开地上每个能移开的石块,探下。不知失望了几次之后,他终在地凹中,捞到了某样东西。他紧张地握着它,将它取出——丢开软软烂烂的破布,重见光明的不只
他们,还有手上的“火凤凰”。
兆海发出叹息。“我记得,我看过,这……你竟把它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