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卫东带着许解放与徐援朝来到墓地,这里离市区挺远,等他们倒了三四趟车到达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那一方小小的石碑上,嵌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静静地微笑。
解放认出那张照片,还是爱军插队他参军的那一年,他们一同去照的。这以后的几年里,爱军再也没有单人照。
解放说:爱军,我回来了。
从墓地上回来后,徐援朝跟蔡卫东道别,蔡卫东说:“好罗,这事儿了了之后,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徐援朝问。
“回老家去。我不在厂子里干了。”
“一路平安。”援朝说:“多谢你。”
徐援朝把一直一言不发的解放带回自己家,他不想他今晚自己呆着。
解放终于开口:“援朝,让我一个人呆着好不好?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我还欠着人家的债呢。”
徐援朝点点头,替他关上了门。
第二天,解放一大早就出来了,他对徐援朝说,想去找干妈和古兰。
徐援朝想一想,点点头。
援朝忽然发现解放的头上落了一些灰,就用手替他去掸。
没有掸掉。
细一看,哦,原来不是灰,是解放灰白了的头发。
[36]
解放在第二天提出要自己去办点儿事。
援朝有些不放心,解放说,他不要紧,不会做什么傻事的。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儿要做呢。
援朝点点头。
解放先又去了一趟爱军的坟上,他随身带了一包花种。是一种最最普通的花,北京人俗称死不了的。细矮柔软的花茎,但是它的根系却是坚韧的,强大的,会绵延好大一片,花朵的茎断了或是被摘下了,往土里一插,就又会活过来,开出简朴单薄,却颜色丰富的花来。结了籽,风一吹,来年又是一片。
这是原先爱军家小院里种着的,他们俩从小到大都很喜欢的花。
初春的天气,下过小雪的土地软湿泥泞,正是播种的时节。
解放对爱军说:你看着,春天来的时候,就会开花,明年天得会比今年多,后年,一定会比明年还多。
下午,解放又回了爱军家的小院,向老邻居们打听古兰娘家在哪儿。
邻居们都认识解放,也有的小声地对他说:现在还来找他们做什么?这个时候,不是该避避嫌吗?
也有的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感叹解放是有情义的人,知道干妈家里遭了难,还惦记着他们娘俩。他们把地址告诉了解放。解放一路摸过去。
这也是典型的老北京的小胡同。
解放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他不敢冒然地进去,只在院外角落里呆着。天快黑的时候,他看到古兰从胡同口走过来。
她身形已见臃肿,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愈见憔悴。
她的脊背依然如记忆中的一般挺直,丰厚的头发,原先总是编成一根大辫,再细致地盘好,现在绞掉了,直短到耳际,戴着孝。
解放下意识地又往别人家的门洞里缩一缩。
他知道古兰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他更不敢看见她。
解放清楚一件事,自己与爱军的爱情有多无辜,古兰就更无辜十分,自己与爱军的结局有多伤痛,古兰就更伤痛十分。
这一天一夜里,解放的脑海里满满都是爱军,他仿佛能看到爱军站在顶楼,背后是大片淡青色的天空,他的胸口藏着给母亲与妻子的信,解放知道,那里面一定有爱军的愧疚与不忍,解放看不到那信,但是解放能够懂得。
古兰慢慢地走进四合院,把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
解放更想看看干妈,他呆到天黑透了,悄悄地摸进院子,扒着古兰娘家的窗子,往里张望。
屋里点了一盏灯,倒还明亮,古兰在裁着衣裳,那瘦高个儿的老妇人,正给她做帮手,想必是古兰的母亲。这间屋子的格局与蒋妈妈家的几乎一模一样,解放看见了蒋妈妈,她坐在炕角,好象在打着盹。她的脸落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偶一侧头,解放才看清她老了十多岁的面容与呆滞的神情。
解放退出小院,直走了大半夜,回到自己家。
家里亮着灯。
解放知道,是母亲她们回来了。
母亲骤然看见儿子,愣住了,半天作不得声。
解放的妹妹扑上前来,小姑娘赶了一天的路,萎顿不堪,看见母亲与大哥的神色,仿佛是出了不幸的事。刚刚丧父的少女敏感地嗅出了不寻常的压抑与悲惨的气息,攀紧了解放的脖子,小声地哭起来:“大哥,大哥,你的头发怎么啦?”
年龄的差距,空间的距离,兄妹俩平日里并不十分亲近,可是失却了父亲的依傍,小姑娘本能地在兄长这里找寻安抚。
解放摸摸她的头:“没什么,只是,大哥太伤心的缘故。”
解放抬头望向母亲:“妈,爱军,不在了。”
母亲刷地流了一脸的泪,表情却好象冻住了一样。
解放睡下后,母亲摸黑来到他的床前,在他的床头坐了好久,也试着叫他:解放,解放......
解放没有回答。
母亲又摸着黑走了出去。
解放其实并没有睡着。
快天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那种夹杂着雪粒的雨,扣在窗玻璃上,细碎地响成一片。
象是屋外有人,久等不耐,以石扣窗,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喊:解放!解放!懒鬼,还不起来!不等你罗!
郁解放,郁解放,你睡成一只猪啦!
解放微笑起来,推开窗子,细雨冰冷地打在脸上。
“爱军,你砸坏我家窗子,要你赔!”
少年爱军,含笑而立,后退两步,再退两步:不等你罗!转身远走。
解放大病一场。
然而于解放,这是幸福的一场病。
高烧迷糊中,无数次清楚地看见爱军。
童年,守在他病床前的爱军,忽然地,口中就好象有了那酥糖的味道,久久远远,一点一点地回来,一丝一丝地弥漫。
少年的爱军,伤了脚,躺在简陋的农家土炕上,委屈地窝在自己肩头呼痛。
即将开动的火车上,透过重重人群,看见爱军在人群里起伏,手里举着钢笔,示意他:你要给我写信,给我写信!
年青的爱军,分别多年以后,脸上洋溢着不能置信的快乐。
爱军坐在自行车上,展臂当翅,似乎要乘风飞去。
在一天的雨雾里,以伞为墙,小小天地,忘了一切的片刻的极乐。
梦境清晰却无声,解放笑了又笑,睡了又睡,直是不愿醒来。
病终于好了之后,解放去工厂辞了职。
他了解到,古兰与蒋妈妈也搬回到原先的四合院。
于是,每个月头,蒋家的窗下,都齐整地排好了一垛一垛的蜂窝煤,每个月底,都有粮油食物与衣服。
援朝出面对蒋家婆媳俩说,这都是他与那些知青老战友们的一点心意。
解放从心底里感激援朝。
七七年年初,爱军的孩子出生,是一个男孩儿。
解放买了一个小小的金锁,交给援朝带给孩子。他没有看过那个小婴儿,不知他是否有爱军小时候一样蝌蚪似的黑眼睛。他是不是会有一样清脆的声音,天真的神情,柔韧的性子,和,不一样的命运。
八三年,解放开始利用家里的关系倒卖钢材,挣了第一笔钱。
那是他以前从没有想到过的一个数字。
他把钱全部存在一个存折里,交到援朝的手里。
援朝说:“太多,怕她们要起疑的。”
解放说:“我托给你,一点点交给她们吧。”
解放的母亲有一些老朋友,开始热心地给解放介绍对象。
解放想,北京,不该呆下去了。
走之前,他想去看一个人。
拣了个大白天,因为解放知道,古兰要上班,不会在家里。
蒋妈妈慢慢地挪出家门,手里拿着一张小凳子,四合院里有很好的阳光,很安静。
蒋妈妈摸索着坐下来,她的眼睛里一片混沌。
她已经看不见了。
解放轻手轻脚地挨上前两步,蹲在她面前,仰头儿看着她。
好象还是多年前的无知小儿,眼巴巴地等着干妈给好吃的。
蒋妈妈看不见东西,她的耳朵变得特别地好,她问:“是谁?”
献策下屏住了呼吸。
蒋妈妈又问:“是谁呀?”
解放一动不动。
蒋妈妈似乎放弃了,转了个方向,迎着太阳光,眯起眼。
解放后退着走,快走到院门时,蒋妈妈突然叫:“解放?”
她没有转过身,又叫了一声:“解放!”
“走吧。”她说:“走了就别回来了!”她轻声地说。
解放跌撞着出了门。一口气冲出两条胡同去。
街上在扩路,大量的青砖堆在路边,地面被挖得凹凸不平。
解放不知怎么地就一脚踩空,摔倒了,头重重地磕在路牙上。
还好,没有大伤。
醒来以后,解放发现自己忘了一些事情。
后来,他去了深圳。
十多年的记忆,一一涌上心头。汹涌却不零乱。
解放握着那戴着熟悉的戒指的手,忍了十多年的眼泪全数涌出。
[37最终章]
解放站在爱军墓前。
当年他撒下的那些种子早已开出了蓬勃的花,从墓石间钻出来,密密匝匝,漫延至很远,五彩缤纷,象是那些沉睡灵魂的梦里开出的,无声的倾诉。
墓碑上,爱军的笑容依旧。
解放对他说:爱军,你看着我,看着我重头来过,看着我替你好好地活着,活出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来。
解放戒了酒,他把剩下的不多的资金,投资到服装行业,开始了艰苦而充实的打拼。
一开始,所有的一切他都亲力亲为,南下进货,一个人扛着大包,买不到火车票,就打站票,半夜枕着包裹,睡在冰冷硬板又肮脏的地上,火车摇晃,空气混浊沉闷,但是他每每睡得很沉。
有一次,半夜,太闷热了,他无法入睡,迷糊中,感到有一双清凉的手,在他额头上清风一般地抚过。那种感觉,熟悉而甜蜜。解放半睁开眼,微笑。他知道他在他身边,也许有一天,他愿意来见他。
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伙计,扩大了店面,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加工厂,再后来,他创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他的触角慢慢地延展至其他行业。然后,他盖起了自己公司的大楼。
他成为一个很成功的商人。
他同时也是一个最奇怪的商人。
他衣着简朴,住的还是当年部队的旧房子。出入无车,公司的车除了办公事从没见他开过,他如同一个最最普通的上班族。
妹妹出嫁以后,母亲安心地跟着他过日子,没有再对他提过成家生子的事。
那一年中秋过后,解放的母亲脑溢血,几个小时候里便进入弥留状态。在去世前的十几分种里,母亲突然清醒,语调奇迹般地和缓清晰。她拉着解放的手说:南征,对不起。儿子,对不起。等会儿,我去跟爱军也说一声对不起。
母亲去世了。解放的生活越发简单,却给贫困地区捐资盖校舍,他收养了好多孤残儿,每年给他们发放生活费,并会抽时间去看他们
他开始吃斋茹素,他发现自己平和了,快乐了。
他的头发已经斑白,身材却依旧结实挺拔。他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和活动,走的最近的,只有援朝、跃进几个有限的朋友。
援朝终于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小姑娘完全是援朝的翻版,矮矮壮壮,生气勃勃,剪了极短的头发,假小子一般,和解放伯伯最为亲热,每次解放与援朝见面,她都会跟了来,在部队大院里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援朝笑说:“结婚迟有坏处。等你老了,退休了,孩子还在上学。外人看了,也不知是爸爸还是爷爷。”
解放大笑。援朝看着女儿又开玩笑地说:“这丫头长得这样丑,将来没人要怎么办?”
解放说:“不急不急,自会有懂得她的好的人来要她。”
援朝说:“我闺女将来给你养老。”
解放说:“成!”
每年有三个日子,解放会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一整天。
爱军的生日,忌日和清明。
他一定会去爱军的坟上。有时援朝也会和他一起去。他给红英也立了个碑。远远地在公墓的另一边。
有一次,解放在爱军墓旁遇见一个少年。解放在爱军墓脚下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空地。
少年凝视他片刻,慢慢走近,坐下。
越长大,少年就越象足了爱军。只是他要结实一点,眉宇间多了一些倔强,清秀的眉头孩子气地拧着。
解放说:“你该考大学了吧?”
少年蒋清说:“嗯,还有四个月。”
“想考哪所大学?”
“当然考北大。”
“好孩子,有志气!”解放笑。
少年揪着身边的草,在指头揉得稀碎,手上沾染了绿色的汁液。下了决心似的,他问:“我妈说,你是我爸从小的朋友?”
“是。”
“我爸,是什么样的人?妈不怎么说起他。”
“你爸爸,从小就是好孩子,好学生,成绩好,我不能比。他懂事,孝顺,良心好,见人不笑不说话。”解放微眯起眼睛:“你爸爸,高兴的时候,笑得比谁都欢,可是生起气来,就象合上的蚌,任你怎么劝,怎么哄也不开口。怪急人的。你爸,下过乡,在农村,很艰苦。可是他从来不说。样样农活都学得象模象样。回城到了工厂里子也是一样。你爸爸,从小爱吃糖,棉白糖。小时候,一有机会,我们俩就把糖罐子抱出来偷吃,大勺大勺的白糖填进嘴里,那时候也不觉着腻味。你爸爸一辈子,没有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总是白的,蓝的,布衣布裤。要不,就是旧军装。他从来也没有抱怨过......”
少年安静地听着,想象着照片上年青的父亲,活生生地好似就在眼前。
聪明的少年,与当年的爱军一样,心地纯良,他没有问:我爸爸是怎么死的这样尴尬尖锐的问题。解放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整整说了两个小时。
与爱军有关的一切细小的事。散乱无序,却饱含深情。这么说着听着,两个人都觉得,好象那个人并没有逝去,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有一天就会突然地归来。
解放转头看着少年认真的面容,年青蓬发的生命,额角饱满,鼻头浮着细汗。这是爱军的血脉,解放觉得,他也是他的血脉,他的骨肉。
解放说:“好好念书,你念到什么程度,伯伯都会供你!”
蒋清笑起来,微仰起头:“等我考上了,第一年过后,我就去勤工俭学。我养得活自己,还要养我妈。”
解放说:“你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们一起坐颠簸的郊区车回到市区。临分手前,蒋清突然叫他:“解放伯伯!”挥手跟他再见。解放一下子湿了眼睛。
半年之后,爱军的儿子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解放得到消息,赶到了古兰那里。
古兰老了很多,温和沉静依旧。
她说:“孩子要去他爸爸的坟上,把好消息告诉他。”
解放说:“我也一起去吧。”
古兰点一点头,好,她说。
好。
他们带了新鲜的水果糕点。蒋清把通知书摊开放在墓前。少年如同真的面对你父亲一样地骄傲快乐。“爸,看。”他说。
古兰在离去前,从包里拿出一个手帕包得严实的小包。打开来,是两封信。古兰取出一封,交给解放。
“是爱军临走前给你的信。”
古兰忆起爱军在给自己的信里所说的,此生,最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我把权利交给你,如果你永远不能原谅我们,就毁了信吧。
然后,古兰又从手上褪下那枚戒指,捏在手指间摩索了好一会儿,也交到解放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