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未夕
未夕  发于:2011年0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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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朝死劲拉住在走出去的解放,用力甩得他一个踉跄:“你给我回来!你别让爱军的一番牺牲落了空!”

解放睁大眼:“援朝,你说什么?”

援朝的脸上堆积着许多的悲悯,那么沉重的感觉,似乎把他压得嘴巴无法张开。

援朝缓缓地说:“解放,你先在我这儿吃点儿东西,完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去见爱军吗?好援朝,你真是好兄弟,你帮我把爱军藏起来了吗?那我现在就去见他。”

“不是,解放,不是去见爱军。”

“不见爱军还见谁?我谁也不要见,只想见爱军!”

“见了他,他会告诉你所有的事儿。”

直觉里,解放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此刻的他,如同一个傻了的孩子,固执地不想去看将呈现在面前的东西,傻傻地又重复:“我只想见爱军。我不要吃饭,也不要见别人。”

援朝到底还是把他带到了一户住家门前。

普通的胡同里的一件厢房,敲开门,一个人站在门里。

解放是认识的。

爱军的师傅,蔡卫东。

看到解放,蔡卫东总是阴沉着的脸上闪过一道奇怪的神色,太快太复杂,让人抓不住的情绪。

援朝说:“蔡师傅,郁解放来了。”

蔡卫东略一犹豫,把两个让了进去。

援朝坐下后说:“蔡师傅,咱们明白人不说别的了,郁解放在这里,你能不能,把爱军的事,从头到尾地告诉我们?我前些日子问你,你总不肯说,说是要等一个人主动来找才能说,你等的,是不是郁解放?”

蔡卫东把脸转向解放,一字一字地说:“徐援朝说的不错,郁解放,我等的就是你,我要把事情全告诉你,一丝一毫也不会走样,你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记住!你得答应我,你不许忘罗,你得好好记住。”

解放觉得象有一只大手紧紧地扣在自己喉咙口:“我向你保证蔡师傅,只要是爱军的事儿,我辈子都会牢牢地记住!”

蔡卫东开始说:“那一天晚上......”

听到四周抓住自己的人的对话,爱军明白,解放,逃脱了。

他居然笑了起来。

抓住他的人实在惊奇:“啊?他居然还笑得出!”

又一个人讶异的声音:“是蒋爱军?”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家伙,居然是个流氓。”

“真是百年难遇的奇事儿,男人跟男人耍流氓!”

“这可不能轻易放过罗!要不要押送到派出所?”

“先关他一夜再说!明早先向厂子里汇报。”

“关在哪里?”

“关楼下厕所里吧。拿绳子拴好了,叫人看着,跑不了!”

“成!喂!”有人踢一踢蒋爱军:“先穿上衣裳。”

另有一位工人笑说:“脸都不要了还穿他娘的什么衣裳,就这么押下去得了!”

爱军死死地扒住储衣柜,两个人上来强掰开他的手指却不能办到。

这时候,有人站出来说:“还是给他穿上衣裳吧,不是要脸不要脸的问题,这么冷的天,光着身子冻一夜是要出人命的!”

爱军认得来人,正是自己的师傅。

蔡卫东蹲下来,拿了衣裳给爱军一件件地套上。

离得这样近,爱军看见师傅眼里全部的情绪,而蔡卫东也看见爱军竟然微微向他笑了一下,动动嘴,做一个“谢谢”的口型。

一群人把爱军押到楼下的厕所,把他捆在水泥水管上。动手捆的,是一个新近才进厂的小青工,今晚的事儿,似乎对他是一个极大的刺激,他下手狠劲地捆着,绳子几乎陷进爱军的手腕里。

他们锁上了厕所的门。果然留了两个人守在外面。

外间过道的对面,是澡堂的值班房,有床铺被窝,他们就窝在里面过了一夜。

爱军被锁在厕所里也过了一夜。

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那一晚,爱军是怎么过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消息便在厂子里飞传开来。

还没到中午,澡堂门前就挤满了人,探头探脑地想看个究竟。

那一天,厂子里基本上就算是停工了。

最后打开厕所的门把关了一夜的爱军押出来的那一帮子人,那个时候,他们还保留着文革时的旧称号:工宣队。

蔡卫东说:“爱军出来的时候,出人意料地安静呢。脸有点发青,可是神情就跟平常来上班时是一样的。也没有耷拉脑袋。所有的人看到他都打一个愣,人群里突然就静了一下。接着才轰地响起一片议论声儿来。”

工宣队的几个头头把人群扒拉开,把人带到厂办的一间空屋子里锁好。

厂里的头头脑脑们,在隔壁的一间房里开了个紧急会议。

他们做出了一项决定。

先把蒋爱军这个人留在厂里,召开批斗大会,批他个彻底,并且,叫他交待出与他通奸的人,然后,把那个家伙捉拿归案,两个人都送去劳教。

厂子里迅速地成立了看守小组,十几个人,轮换着值班看住蒋爱军,蔡卫东也是爱守小姐的成员之一。

厂领导考虑到蔡卫东是蒋爱军的师傅,平时接触比较多,说不定可以在审讯的时候帮上忙,能尽快地问出点儿什么来。

蔡卫东私底下跟工宣队一个平时处得不错的头头说:“这个,开批斗会,好不好呢?现在,已然不是过去工宣队全权说了算的年头了。”

那小头头说:“我劝你千万再说这种话了蔡师傅,要不然,把自己个儿也拖进这摊泥水里去划不来。这种人,那就是人渣啊,千载难逢,书里头都没见过的,正好做反面教材提醒众人。厂党委和工宣队已经决定的事,也由不得人多嘴。”

蒋妈妈与古兰也得到了消息了,她们跌撞着来到厂子里想探一探情形,却被拦在了外头。

蔡卫东说:“我猜,蒋妈妈与古兰听到这事儿第一个想到的可能的人就是你,郁解放。除你之外,不作他人想。厂子里人看你跟爱军也就是打小的好朋友好兄弟,你又是高干子弟,大家猜不到你身上,可是,谁能比爱军的老妈跟老婆更了解你跟他的感情?尤其是蒋妈妈,多少年看在眼里头的,只是,她死也想不到那一层上去吧。”

郁解放从蔡卫东开始叙说的时候就一直抖个不停,打摆子似的。

援朝示意蔡卫东停一停,拿了热水递给解放叫他喝一口,解放推开来对蔡卫东说:“求你蔡师傅,求你接着说!”

蔡卫东说:“我老也忘不了他们娘儿俩在厂门口时的样子,她们倒成了活靶子,叫人指点着,说什么的都有。其实那个时候,爱军的媳妇儿有了孩子了吧,算算孩子后来出生的日子大约是不错的,这个,连爱军自己都不知道。”

解放觉得自己的脑子里翁翁地响着,他做了什么呀!他和爱军,这样苦地爱了一场,可是,却原来,郁解放如同最可恶的刽子手,亲手把自己的幸福与别的人一天一天的日子一寸一寸地斩断了。

一整个上午,厂子里都沸沸扬扬地传递着各种传闻,所有的人都在猜测着,接下来厂子里会怎么处理这档子事儿,更多的,是猜测着另一个逃脱了的人,那个人到底会是谁呢?

有人私下里互相询问:“真是奇了奇了,就说耍流氓吧,两个男人到底怎么个耍法儿?”

那个被问到的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变态!”

有那有年纪的师傅偷偷地说:“要说这事儿呢,也不算太稀奇,自古就有的,那古时候的皇帝,就有找了男人进宫去鬼混的。还有专门的书上画的写的都是这种事儿呢。真正的反动黄色啊。”

“不会吧,皇帝还不是想要哪个女人就是哪个女人,就这样还用得着弄个男人来混?”

“这你就不明白了,这些人,都是脑子里有病的,就象精神病,得上了脑子就不作主了。”

“可是看蒋爱军,真是不象那种不正当的人啊。”

“人脑子里的事儿谁能看得透,越是不言不语的,变态起来越是厉害。”

到了下午,厂子里的广播响了,把厂党委与工宣队的决定宣布了,批斗会今天下午就正式开始。

厂子里沸腾了。

[35]

蔡卫东说:“咱们都见过无数次的批斗会对不对?可是,你们没有见过那样的。”

冬天黄黄的软弱无力的阳光照进礼堂,礼堂里热火朝天,男女老少的脸上都是无比亢奋的表情。

爱军被反剪了双手押在台上,本来是头冲下的,有人大声叫嚷着:“让流氓的脸暴露出来吧!”

又有人接茬:“这种人就不要给他留脸啦!”

于是有人揪了爱军的头发把他的头抬了起来。

他的脸瘦了一轮,眼睛微垂着,似乎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若是站得近,却可以看见他额角与颈间激跳的青筋。

爱军的衣服还是那晚匆忙穿上的,衣襟有点歪斜,半敞着,露出半个冻得青紫的胸膛,蔡卫东想,他一定很冷吧。

有工人大喊:“叫他坦白交待,奸夫是哪个?”

许多人的声音要叫:“交待!交待!”

爱军的沉默激怒了身后押着他的人,他一脚对着他的腿弯踹了过去,爱军栽倒的时候,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再被拉起来的时候,人们看见从他鼻子与嘴角里流出来的鲜红的血。

爱军始终一言不发,他被动的如同受难者的神情与姿态,使得群情激奋的人们气愤里又有着隐隐的疑惑。

有师傅想起爱军平日的沉静有礼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鬼迷了这年青人的心窍,让他做出这样的事,让他在受这样的罪?

蔡卫东说:“兴许,许多许多年以后,他们依然不能够想明白,但是他们都跟我一样,永远也不会忘记爱军这一天的神情。”

口号,怒斥,谩骂与恶作剧似的体罚,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到最后,爱军的眼神都有些散乱。“但是,他好象还挺清醒,他心里是清楚的吧。”蔡卫东说。

主持批斗的人心里也明白,这种公开的批判也不过是造一造声势,给蒋爱军心理上造成一定的压力,若想问出点儿什么来,还得靠暗地里的审问。

从那一天晚上开始,审讯蒋爱军的工作轮番展开,主题只有一个:那个同案的流氓到底是谁?

蔡卫东向前一晚的那一组偷偷打听了,他们说,蒋爱军的嘴巴象是给胶粘住了,一晚上都死不开口。

“比地下党还坚决呢。”他们说。

蔡卫东与另一位工宣队的小头目负责第二天晚上的一班审讯。

蔡卫东进到那些特别腾出来关押爱军的办公室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蔡卫东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才确认靠在墙角坐着的那个人是爱军。

他的脸色呈一种奇怪的青灰,“他看到进来的是我,他好象,轻轻笑了一下。”蔡卫东说。

爱军把头靠在墙上,似乎是略略松了一口气,他的手换作被绑着身前,他抱着膝盖坐着,那样子,居然象个受了委屈又不肯说的孩子

“跟我一组的是工宣队的一个老师傅,姓杨的,解放你也认识,那一年,杨师傅的女儿生重病要做手术,你,我,爱军,我们都给他捐钱的。杨师傅早就软了心肠,他看屋里再没别人,就走过去,替爱军松了手上的绳子,又脱下自己的大棉袄,给爱军盖在身上。”

“爱军他说,多谢。”

爱军靠着墙打起盹来,渐渐地就睡了过去,额前的一缕头发披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了让人替他痒痒。

“我问杨师傅,我们这伙人,到底在干些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弄不清楚。”

那一晚爱军一直安安静静地睡着,可以听见他细微的呼吸声,轻轻的咳嗽声。

“我跟杨师傅也犯了困。大概到了半夜的时候,我们突然听见爱军的叫声。”

蔡卫东跟杨师傅冲到爱军跟前,看见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前方。

“我想他是睡魇住了,我轻轻摇摇他,我说,爱军爱军,我是师傅。”

“爱军好象清醒了一点,看着我好半天,他喊:师傅,师傅。”

蔡卫东终于流下泪来,“他叫我师傅,叫了好多声呢。”

解放把头埋进胳膊里。

蔡卫东继续他的叙述:“杨师傅站起来说,他去弄点热水来,说要泡一点儿茶。爱军看他走出去,抓住了我的手。”

“爱军小小声地说:师傅,我求你一件事。”

“我说,你不用说,我都明白。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爱军笑起来,师傅你是个好人,他说。”

“后来,他把头转到一边,看着窗外。我记得那天是十六,月亮又大又圆,就挂在窗口,好象个大银盘子。爱军说,他说......师傅,你知道吗?这事儿......真幸亏......没摊在他头上。”

杨师傅进来了,端着热腾腾的茶,那超大的搪瓷茶缸子,是工人们都爱用的。

解放想,可不是,他们都爱用那个,自己的那个,还是爱军送的,上面印着“先进工作者”的字样。

杨师傅把茶送到爱军嘴边,爱军凑着他的手喝了一气,也不怕烫,大概是渴坏了。

杨师傅说:“别做傻子,早点儿把该说的该出来,劳教判刑,几年过去出来重新做人,强过现在这样子受罪。”

“爱军他说,他不会说的,他答应过人家,要护那个人周全的。”

那一天晚上,他们没有审爱军,爱军睡了几天以来的唯一的一个好觉。

“早晨交班的时候,爱军醒了。我跟杨师傅我们走出去的时候,还听见他说:多谢。”

批斗会还在进行,不过时间缩短了一些,有人提出给爱军挂了牌子,上面血红的大字:流氓蒋爱军。上面一个同样红艳艳的大叉。那么浓丽却残酷的颜色。

第三天,有人提议,女流氓被批斗时,脖子上是要挂破鞋的,为什么男流氓不挂?

“男女不是平等吗?”他们笑说。

“厂后头垃圾堆里有好些破鞋呢,要找出个两双来太容易了。”

于是,第四天,批斗会召开,爱军被押出来时,人们看见他脖颈间果然挂了一串破鞋头。

他的衣服已经脏得不堪,袖口领口被豁开大大的口子,人也是几天没有洗脸了,可是怪的是,他看上去还是干干净净的。

“大家私底下都这么说。”蔡卫东说。

这之后,蒋爱军提出想要纸和笔,想给老妈与爱人写信。工宣队也答应了,但只是要他保证,同时也要先交待材料。

“既然不想说,写也是可以的。”

蒋爱军写好的信藏在他身上,原本工宣队是要拿出来查一下的。

可是,他们没有来得及。

因为,那一天,他们决定,第二天,他们要押流氓分子蒋爱军去游街。

那天一大早,蒋爱军趁着被押出来,人们不备时,用肩膀撞倒身边的人,冲到了厂部的顶楼。

厂部顶楼的小门是从来不上锁的,那锁早就坏了,厂部的人喜欢冬天午休时到顶楼上去晒太阳。

那里有很好的太阳。

这个大家伙儿都知道。

爱军,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他们冲上去时,看见他面朝着他们站在顶楼的边儿上,然后笑一下,往后一仰,人就下去了。”

解放抬起头来,看着蔡卫东:“蔡师傅,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现在去吗?”

“是啊。”解放说。“现在就去,我要现在就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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