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未夕
未夕  发于:2011年0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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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空碧清,澄辙如洗。

青灰色斑驳的钟楼与鼓楼映这片蓝天里,格外地古朴庄严。

有鸽群扑拉扑拉地从天上飞过,带起一串串鸽哨。

那时候的天真蓝。

那时候的日子,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郁解放认识蒋爱军那年,两个人都只有六岁。

那一年,国家号召除四害。

大街小巷都可以见到一群群人敲着盆盆罐罐轰麻雀,时常可以看见街道上戳着假人、草人,带上破帽子穿上旧衣服站那儿,不让麻雀落下。

家家户户自制了老鼠夹子,买了鼠药对付那些耗子。

在这史上少见的全国上下轰轰烈烈的奇异的清洁卫生运动中,最兴奋的就是小孩子了。

郁解放父亲的那些老战友的孩子,算是解放的兄姐吧,已经是初中生了,热衷于收集老鼠尾巴交到学校去争当除四害小标兵。

那时的郁解放,不过是一个小嘎崩豆子,兄姐是不屑带他一起打老鼠的。可解放有解放要忙活的事,他也不屑跟在兄姐的屁股后头。

解放聪明,也淘,身后自有他自己的一帮小豆子手下。

那时的解放,因为出生部队高干,从小也没受什么苦,头个长得足,一又黑亮黑亮溜溜圆的眼睛,绷得紧紧的嘴角,常有人把他误认为是二年级的小学生。

“解放,解放。”跟在解放身后的男孩边跑边吸着鼻子。“顾南下他们那帮子人占了楼后的垃圾场,成天价在那儿打苍蝇,打了老多了,咱们怎么办啊?”

说话的这孩子比解放略矮,也瘦些。

“我们也点个好地儿去,你说咱这大院儿里,哪里的苍蝇最多?”

“垃圾场呗。”那孩子答。

“陈大军就是个笨蛋,你应该叫陈大傻。”解放不屑地翻翻眼睛。

“那你说哪里苍蝇多?”一拍手笑起来:“我知道了,茅厕,对不对?”

解放叭地打了他头,脆脆的一声响。

“小兵辣子天天打扫那儿,你敢跟他们抢苍蝇?”

陈大军摸摸被打痛的头壳,委委屈屈地嘟囔,“那你说我们去哪里吗?”

解放叉了腰,抻抻衣角儿,一字一字地吐:“食--堂!”

那时的孩子,都爱扎堆儿,每堆里头,都有个领头的。象解放的一个小哥哥抗生,就是那伙半大孩子的头儿,穿着洗得发白的人字纹布黄军装,肩上留着佩肩章用的两个小孔,不显水不露水,可就是透着一股子神气劲儿,一种优越感,在部队大院儿里神气活现地来来去去。

而解放,在那一伙小豆子里,也很是醒目,虽然还不算是个真正的头儿,可因为聪明机灵,已然有了两分头儿的气势。

当下解放一挥手:“出发!”小豆子们便向军队大院儿的食堂冲去,并宣布“占领”食堂,驻扎在这儿打苍蝇。

[2]

那一天,解放又带着那伙小豆子去食堂打苍蝇,人手一个小盒子。

解放的盒子最惊人,是一个铁的饼干盒儿,里面已经有了数十个苍蝇的尸体。盖上盖子一摇,沙啦沙啦地响。

许多年以后,解放到了深圳,眼睛眨都不眨地跟着那群广东人吃着稀奇古怪的东西,惹得他们一阵阵地惊奇。想不到一个北方人愣是没给广东人的吃胆吓着。

那时候的解放想,你们知道什么?我一辈子的恶心都叫那一盒子的苍蝇给耗完了。

小豆子们手上拿着苍蝇拍,散布在食堂各个角落里。苍蝇还未落稳脚就被他们叭叭地消灭了,又快又准。

这一天,也不知怎么的,许是苍蝇叫这一群小小子儿吓破了胆,不敢来了,他们打了半天,不过才打到那么两三个。

突然,解放耳边听到一阵阵嗡嗡的声音,一只大个儿的苍蝇打他眼前飞过。

“乖乖啊,”解放想,”还是绿头的。”

那苍蝇停在了一条长板凳上,解放颠了脚走过去,手中的蝇拍刚要落下,那苍蝇嗡地一声飞起来,一会儿又落到了另一条板凳儿的腿上。

解放估摸着,这个角度挺难打,就挥了挥蝇拍把它赶了起来。

那苍蝇个儿大,可是灵巧得很,上下飞舞,就是不落下,解放给急得出了一脑门子的热汗。

终于,那苍蝇大概也累了,落在了地上。

解放猫着腰走过去,刚要举拍打下去,谁知,有人比他还快,“叭”地一声,苍蝇应声不动了。

解放的火腾地就冒起来了,好家伙,有人在他手里抢苍蝇?解放刷地抬起脑袋,大脑门儿上的青筋都突突地跳,大眼瞪得更圆了,象是炸了毛的小狮子。

抬眼看去,是个矮自己大半个头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瘦伶伶的,背着手,手上捏了个硬纸做成的苍蝇拍。就是剪块硬纸板,上面扎上许多洞眼儿,用线在一头缝上根细长的竹杆的那种。

看着虎气生生的解放,那小孩子安安静静地笑起来,掉了一颗牙,笑容挺让人心疼的。

是个不笑时安安生生,笑起来颇喜性的孩子呢。

解放也不知怎么了,一下子泄了气。

谁知那小孩蹲下去,用纸蝇拍儿撮起那只苍蝇送到解放眼前,说:“给你。”

解放打开饼干盒儿,那小孩子把那苍蝇放了进去。

解放盖上盖子,抬头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孩儿说:“我叫蒋爱军,我跟我妈来送酱油的。”

“哦,”解放想起来了,刚才进食堂时看见一个小推车,上面搁着大桶,飘散着咸湿的气味,小车儿上还有红字:“红星街道酱油厂”,是了,这一天是他们给部队食堂送酱油的日子。

两个孩子互相打量着,这时有女人的声音在叫:“爱军,爱军!”

“哎,妈,我在这儿哪。”小孩脆生生的嗓子拔高了应着。

那女人走过来,扎着围裙,上面溅了深褐色的酱油渍。头发毛毛的,面孔却是极清秀的,拉了爱军的手,带着他走了。

解放跟上去一步:“哎,蒋爱军,你玩儿洋画不?”

“玩啊!”爱军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答。

那女人听到有孩子跟自己儿子说话,也停下来,微笑着看着解放。

母子俩有着极为相似的笑容,清清爽爽可透着一股子暖意。

解放说:“我叫郁解放,就住这院儿里。下回你再来玩儿啊!“

“哎!”小爱军笑着倒退着走,手里的纸蝇拍一下一下地点着,象是一个告别的手势。

那是解放与爱军的初次见面,原本是隔山隔水的两个小人儿,从这一刻起,生命线开始了长长久久的交错与纠缠。

[3]

军区大院的后头,是一条很窄的胡同,原名叫羊肠胡同,可是老百姓都管它叫三味胡同。

胡同最外面是一个给猪头褪毛的小店,迎门一口大大的乌黑的灶台,巨大的铁锅里烧着滚烫的马路油。

黑乎乎的猪头放进去,拎出来就变了漆黑,稍冷却一下,撕开半凝的马路油,猪头上的那层黑色细毛也掉了,露出白生生的皮肉来,那味儿不用说是刺鼻难闻之极的。往里一点儿,有个公厕,再往里就是爱军他妈所在的街道酱油厂。空气里又带上了浓重的咸湿的味道。

三味胡同就这样叫开了。

胡同窄却极细长,极深,直往里去,才是住家。

解放沿着三味胡同飞也似地跑,跑到一个大杂院儿门前,双手窝成喇叭状对着里面喊:“蒋爱军,出来玩儿,蒋爱军,出来玩儿!”

“哎!”里面马上就有了应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之后,爱军跑了出来。

解放的记忆里,小小的爱军,总是穿着大得惊人的衣裳裤褂,明显是大人的,薄如纱布的衣服,袖子齐齐整整地卷上去,被细心地缝好了,裤腿也是一样,但腰身却是没有改过的,这使得爱军看起来就象一个布袋小木偶。

爱军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在脑后却留了一小撮细软的长发,那是胎毛。

解放听自己的奶奶说过,家里精贵的小孩子才会留这种胎发。

可不是,爱军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解放,解放。”爱军亲热地叫着。

连爱军的妈妈都奇怪,自己儿子打小儿跟同年龄的孩子就不亲近,即便是亲戚家的孩子,也说不上两句话就跑到一边儿自己玩儿去了,怎么就跟这个也不过见了几次面的虎头虎脑的小子儿投缘成这样。

解放捏捏爱军脑后的细发,说:“我带你去看妖怪精跳舞。”

爱军吃惊地吊起眉毛。

他的眼睛在靠近鼻翼的那一头是圆圆的,到了眼角处却又细长起来,斜斜地挑上去,活象两只小蝌蚪,有趣极了。

解放伸出两手的食指,按住自己的眼角,往上一提,学着爱军惊讶的样子疯笑起来。

笑完了说:“不骗你。真的有得看。来。”说着,拉了爱军的手往胡同口跑去。

爱军的衣裳大,脚上的鞋也大,扑踏扑踏地跑不快。

解放索性停下来,扒拉掉他的鞋子,回手又扒掉自己的鞋袜,反正是夏天,光着脚踩在地上怪凉快儿的。

两上孩子一溜儿小跑,跑进了一所中学。

那是解放父亲的一个战友的女儿抗美的学校,是解放前一所教学中学改建的,依然保留着欧式的长廊,阴凉通风。

解放拉着爱军悄悄地来到一间大屋子的窗户底下,踩了砖头探头去看。

屋子十分宽大,铺着陈旧的淡绿色薄地毯。四周有木头的把杆儿,迎面一墙的镜子。

十来个少男少女正在学习跳交谊舞,女孩子的身姿格外地漂亮,轻盈旋转,细长的尚未发育的身体摆出各种柔美的姿态,等到一男一女牵起手来时,孩子们脸上的表格就变得非常非常地严肃。

其中稍大的一个女孩子叭叭地拍起手,对着同伴叫停:“不行不行!你们干什么那么硬棒棒?活象两根棍子挨一块儿了,怎么能体现咱们新社会青少年朝气蓬勃的革命劲头儿?”

小姑娘们不满地叫:“那怎么跳嘛,做个样子吧。”

那个稍大的女孩,正是解放的小姐姐抗美。

她跨出去一步,拉起一旁矮她半个头的男孩的手,昂起头,扭着腰,摆一个造型,“这样......”。

解放与爱军贴着玻璃,两个小鼻头压得扁扁的,看到小姐姐这个动作,解放实在没有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被小姐姐发现喝了一声,解放拉着爱军一同跌在窗下的草窠里,两上人笑得抱在一块儿打着滚儿,两只小狗似的。

解放说:“是妖怪精跳舞吧,没骗你吧。”

爱军在跟自己肥大的衣裤叫着劲儿,好容易把手脚都挣出来,贴在凉凉的草上,踢踏两下道:“解放哥解放哥,笑得我肠子都痛了,给揉一揉。”

解放伸手过去,撩起他的衣裳,在他小肚皮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揉。然后把他拉起来,学着哥哥姐姐们的样子,拉着爱军跳起来。跳了没两步两个人的腿绊在一处咕咚就又都摔了下去。

整整一个夏天,解放与爱军都粘在一处,解放渐渐地甩开了其他的小豆子玩儿伴,专心地跟爱军交起朋友来。

两个人上树下河,做弹弓,弹弹珠,拍洋画儿,甚至晚上跑到破庙里去“见见鬼。”都晒得小黑炭似的。

等到这个夏天过去,解放又窜高了半个头,爱军也高些了,小蝌蚪一样的眼睛也更为晶亮,黑琉璃似的。

两个孩子都该上学了。

[4]

爱军与解放上的是同一所学校。那所学校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叫思远。

原本,这是一所为部队干部子弟专设的,爱军是不能进的。解放缠着妈妈,叫给想办法,妈妈也想让解放身边有个玩得来的小伙伴,便亲自跑了一趟学校,见了校长一手把事儿给办妥了。

解放与爱军是手拉手走进校门的。解放背的是一个褪了色的黄军用书包,爱军的那个却是妈妈新扯的蓝布自己缝的,书包的一角还绣了一只小白鸽子。

解放拉着爱军进了一二班教室,两人理所当然地成了同桌。

头一天上学,小孩子心里兴奋新奇得了不得,背挺得钢板儿一样直溜,生怕老师看不见自己。

半天坐下来,好动的小猴子解放开始不耐烦了,垮下脊背,两只脚蹬在前排同学的凳子腿儿上。

前排坐的正是陈大军,时不时地回过头来跟解放做一个怪样儿。

老师叫拿出铅笔来写字,解放打开笔盒儿,拿出铅笔,啪的把盒盖子拍上,写了没两个字,又打开笔盒儿,拿出一块橡皮,啪地盖上盖子,吭哧吭哧擦了一通,又打开笔盒把橡皮放进去,又是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如此这般,一连串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爱军睁了蝌蚪样的眼睛看得目瞪口呆。

解放发现,爱军的笔盒竟然是一个长方型的纸盒子,象是什么东西的包装盒,外面平整地糊了一层白纸,解放小小的心里不知怎么微微痛起来,转转眼珠子小声地说:“爱军爱军,我喜欢你的铅笔盒子,咱俩换换。”

爱军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你的是新的,我的是纸做的,我不要换。”

解放说:“我喜欢你那个,因为开关起来没声儿。老师都看我好几回了,马上就要批评我了。好,爱军,换给我呗。”

爱军:“哦,那好吧。”

于是解放动手,把两个人笔盒里的东西哗啦统统倒到桌子上,手脚麻利地重新装好。

这一番动静,终于让老师忍无可忍。

上学的头一天,解放就受了批评,叫他放学后留堂,爱军也不肯回家去,陪着解放站在老师办公室外头的走廊里。

两个小人站得百无聊赖,回身把额头顶在墙上,凉阴阴的。

爱军说:“蚂蚁。”

解放也惊喜道“蚂蚁蚂蚁。”

两只蚂蚁一前一后,沿着墙缓缓地爬。

解放伸出手指,架成一架拱桥,让蚂蚁在下面钻过去。

爱军学他的样儿,也伸手指并排搭了座拱桥。

爱军说:“蚂蚁解放。”指着另一只小一些的:“蚂蚁爱军。”

解放说:“不对不对。你知不知道,蚂蚁里头最最厉害的是小个头的兵蚁。他可以保护其他的蚂蚁。”一指那稍小的一只,“这才是兵蚁解放。我保护你爱军。”

老师出来了,解放不做声,睁大了圆眼睛看着拖了两条小辫子的年轻的女老师。

爱军乖巧地迎上去说:“老师老师,我们认错啦。”

老师摸摸爱军的头,又摸摸解放的头:“好吧,给你们一次机会。不过,明天,我要你们分开坐。”

解放急了:“不要,老师。我要跟蒋爱军坐,我保证不乱动了。”

老师想想,点头同意了。又拎拎爱军脑后的那一缕细发,“蒋爱军,新社会小学生不兴留这个,回去叫妈妈给绞了吧。”

爱军说:“哦。”

老师走后,解放说:“爱军,我给你绞吧。我要拿你的头发去做毛笔,做两根儿,你一根儿,我一根儿。”

爱军爽快地答应了。

解放问老师借了剪子,卡嚓一声,绞掉了那头发,夹在语文课本儿里。

他随后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并没有真的那去做毛笔。”

可是解放妈妈是有心人,孩子用过的所有书本都整整齐齐地收着。

等到解放无意中再发现这缕头发时,他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大小子了。

他没有想到,爱军的这缕头发,他一留,就留了大半辈子。

[5]

这所小学里的孩子们基本上都是部队干部子弟,突然出现了一个蒋爱军,象一群骄傲的小凤凰里混进了一只小土鸡,一群坏小子常常拿爱军当靶子,其中有一个四年级的孩子叫徐援朝的,就是那伙孩子的头儿。他张得矮矮墩墩的,可特别地结实,他父亲是军区的参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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