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懒惰、肉欲、暴食、傲慢、嫉妒、愤怒--宫廷已经被兴高采烈地犯下圣经里记载的‘七宗罪'的魔鬼们占据了。"
侯爵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明明那么热心地祈求神的救赎的。西班牙女性的嫉妒是世所周知的,但真正恐怖的还是西班牙男人的嫉妒。就连拿波里出身的我,也被说‘元帅出去得太多了'拉过好几次后腿。被国王注目是值得欣喜的事,但也有着它的苦楚。你也要多多留意才好。我不是说谁也不能相信,只是要选择相信的对像。"文森特垂手肃立地点了点头。
"是。"
"报告书的封缄在这里做吧,我会直接把它递交给国王陛下。"
侯爵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了红色的蜜蜡和刻着自己家徽的印章。
"关于英格兰远征的通信是机密中的机密。在到达陛下的手边之前,敢破坏这个封印的人会被严厉地处罚。这样无论经过了谁的手,都不用担心会遭到奇怪的篡改了。"
文森特再次表示了感谢:"我衷心感谢您为我的着想。"
"代替的,我的条件是......"侯爵展开报告书的封面微笑着,"在封印之前让我‘部分地'读上一读如何,只看德雷克登场那一部分就可以了。"
受了别人的好意,之后要谢绝这个请求是很困难的事情。文森特迅速地回忆了一下内容。所幸,这里面应该没有写什么被侯爵知道了就不好的内容的。"请,在这里。"
文森特把身体探向桌子一侧,从纸卷中抽出那-部分。
"嗯......德雷克率舰三艘,还有‘克罗利娅号'吗。"
报告书、请愿书、命令书--如常年处理大批文件的人那样,侯爵迅速地就结束了阅读。
"撤退的时候很困难吧?"
将文件整理好,文森特脸上露出苦笑来。
"在甲板战斗的人发现德雷克接近,立即报告给我,不然的话就危险了。"
"对你来说是不幸,对克罗利娅号来说是幸运啊。"
"如您所说,一瞬间,血都冲上了我的头脑。我接到报告说德雷克的舰队一直驻留在撒格雷斯海角。"
侯爵耸耸肩。
"他们在那里埋伏着等西班牙船只靠近,为了获取猎物才出击吧。话说回来,如果你被捕获了的话那事情就大了。一定会被交给沃尔辛厄姆,严加刑求让你吐出秘密,再将你公开处刑,这样我方潜入英格兰的间谍也一定会被威慑得心惊胆战的。"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为了家丑不外扬而拼命地逃走。传说受到沃尔辛厄姆的拷问的人没有不招供的。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会是那个唯一的例外。"侯爵微笑了。
"这并不羞耻。有的时候比起体面来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西班牙人却总是忘记这一点。"
"听了您说的话,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好像消失了一样。"
"我也是一样。耽误了你的时间,可以封上了。"
"是。"
文森特用别的纸把报告书包住,细致地用麻绳系住。
这之间侯爵一个人低声念着,考证起文森特的逃亡来。
"嗯......果然停船位置是不错的。要不是和德雷克之间有克罗利娅号挡着,就会受到炮击了。而且也拉开了船间距离,不会被绊住脚无法逃走--对吧,是这样吧?"
-边活动着手,文森特一边回答道:"如您所见。那个时候,德雷克的‘伊莉沙白·波那文察号'在上风,如果再接近的话,‘圣地亚哥号'的帆就会吃到逆风而只能垂下,当场就被消灭了。"
"克罗利娅号没有能够迅速行动真是很幸运。"
"是。他们的船腹开了个大洞,为了补修设有追上来。如果就这样开下去的话,有进水的可能性。"
"在和克罗利娅号的战斗里抽身而退,也受到了一定的损失吧?"
文森特熔化蜜蜡,点点头。
"个人有一点。人数上来说的损失我想是相同程度的。"
"正确的数字是?"
"我方死者十人。几乎都是撤退时被杀死的。那边也有七八个人的样子。"文森特把蜜蜡滴在麻绳上,要最后按下印章,但是,在这个时候......
"等一下......!"
侯爵制止了他,好像在忍耐疼痛一样,紧紧地闭住了眼睑。
"您怎么了?"
似乎是突然身体不适的样子,文森特一惊,慌了起来。
"多么的诱惑啊......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让你回去,可是......"
侯爵呻吟似地说道,接着探出身去,一把抓住了文森特的手腕。
"我有不确定不行的事情。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封印。"
"阁下,到底您想问什么......"
"你和克罗利娅号交手又败退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是真的吗?"
尖锐的指摘--文森特感到自己的脸颊在抽搐。
"是谁说的......"
"米凯尔·卡撒贾。他是从你的副官,佩雷斯那里听来的。"
多嘴的人--文森特在内心叹了口气。
"真的吗?"
侯爵的手上加了力量,那燃烧似的眼神直直地凝视着文森特。
"偶然在里斯本海域遭遇是伪装的吧?为什么必须追逐克罗利娅号,你不是为了陛下直接下令的任务而航向英格兰的吗?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与远征有没有关系?如果有的话,请告诉我。我想为这场战斗期一个完全之策。无论多少,我都需要正确的情报。如果还有总司令官我不知道的事,那就麻烦了。"话是正确的,文森特一时无语。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把凯特的事情说明的话,那么就必须要说明自己为什么相信他的预言。问题就在这里。
(当着本人的面说起"腐朽的十字架",我怎么能做得出来这种悲哀的事情......!)
文森特的视线落在报告书上。如果自己不开口的话,侯爵就会读那个了。之后他当然会看到凯特的名字,不可能注意不到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可恶......!)
文森特憎恨着佩雷斯。都是他为了拖文森特的后腿,说出了"第二次的失败",对卡撒贾说了的话,说不定就会传到圣克鲁斯侯爵的耳朵里,然后侯爵就会向国王上奏文森特的无能,如果国王有更换掉他的意思,圣地亚哥号就是自己的东西了--多半他正描画着这样的梦想吧,不,一定没错。
(但是,你违反了"绝不能泄露任务内容"的王命,这你要怎么辩解?浅薄的家伙。陛下和讨厌无能的人一样,也讨厌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这一点你也不知道吗?)
但是,佩雷斯的事情先往后搁。如今不得不考虑的是要怎么搪塞侯爵严厉的追问。为什么要追踪克罗利娅号,必须要编造出一个适当的理由来才行。"已经够了,你的犹豫已经给了我回答。"
侯爵放开文森特的手,叹着气道:"那么,那件事是真的了。英格兰有预言了我的死的人在。而且这个人还知道只存在于陛下御心中的接任者的名字。我们警戒心强的陛下要将这一位召到自己的身边。"
文森特愕然了。除了国王陛下和自己之外,还知情到这个地步的人只有一个--会见的时候同席的桑地亚纳侯爵。真是和佩雷斯同样浅薄的人啊,想到他是自己的亲属,文森特就觉得很无地自容。
"放心吧。"侯爵微笑了,"知道的人是听我命令行动的人,干脆再说得清楚一点,是服侍在你的尊伯父枕畔的女间谍。看来和陛下分享秘密的喜悦令尊伯父的嘴也松了起来,不过如果不是女人的话,相信明白陛下性格的他是不会再泄露给其他人的。"
文森特嘲讽地说:"互相在对方的家中秘密安插间谍,这也是做廷臣的心得之一吗?"
侯爵丝毫不为所动地点头。
"是的,大家都这样做。我不是说过吗,平日的注意是很重要的。门多萨家是西班牙有名的大贵族,有时常了解其动向的必要啊。"
文森特陷入阴郁的心情。自己到底是踏入了一个什么样的场所啊。根本不知道那里有多么危险,就单纯地为被许可出入王宫,直接晋见陛下而欢欣雀跃的自己,现在想起来真是滑稽以极。
"看来我不合适宫廷。"
文森特的话让侯爵再次露出笑意:"现在开始习惯吧。社交和武略是相同的,收集情报,读出敌人的思考,趁隙而入。对军人来说是个很熟悉的世界吧。不一样的只是,在战斗的时候也要戴着笑容的假面具而已。"
"或者说,是像阁下一样的毫不关心的假面具?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装出一点也不知情的样子,窥伺着对方的动作?"
"对,这也是一着。"
侯爵靠在椅子的背上,很瘫软,似乎是一下子就疲倦了下来。
"本来想到你回去之前都不把假面具卸下来的,但是,我抗拒不住诱惑。"文森特不禁追问:"诱惑,您刚才也说过这样的话......"
侯爵闭起了眼睛。
"与你和陛下一样,想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可是又为得知它感到恐惧。所以我在迷惑。因为我知道那不会是什么愉快的话。"
"阁下......"
文森特真想当场逃走,可是,侯爵却不容许他的怯懦。
"在你按下印章的时候,我下定决心。现在不问的话,预言也会被封印起来。现在不问的话,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反正那是我死后才会发生的事情。"瞬时睁开的双眼直视着文森特。
"虽然是非常不愉快的话,但也不管了,我要问你。远征英格兰是我策划的,这个计划的成功胜过我的生命。谁......到底谁会是我的后继者?"
文森特死了心,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堂·阿隆索·佩雷斯·德·古斯曼......第七代梅迪纳·西德涅公爵阁下。"侯爵的脸因为失望而歪斜了。
"不能是其他的人......不,陛下也是详细地考虑了许多才选那一位的吧。"文森特点头。
"如您所见。陛下御心认为‘只能限在侯爵以上身份的人中'。"
"又是‘体面'!"侯爵粗着声音叫道,"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这就是问题!即使面对比自己更善于作战的人,也叫嚣什么无法忍耐对地位位于自己之下的人折腰的混蛋,就是因为有这种人在的缘故!妒心深重,又傲慢无比。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弱点,到底什么时候西班牙人才会发现这一点?"
好似飞石一般的詈骂让文森特的身体僵硬了。他无法反驳。的确西班牙人太固执于面子。如果德雷克是生在这个国家的话,那么能不能当得上这次远征的总司令官呢?
(多半......不,是绝对不可能吧。)
和圣克鲁斯侯爵所指摘的-样,德雷克是不会得到贵族们拥戴的。因为他是平民。要受生来就比自己低贱的人的命令,贵族的自尊心绝不能允许。就拿文森持自己来说,要说面对平民上司一点不觉得抵抗也是说谎。是的,与英格兰不同,在保守的西班牙要超越身份的障碍是接近于不可能的事情。出人头地的界限不在于能力,而在于生在什么样的家里。即使是想要作为军人而得到荣誉的塞万提斯,也不可能想过去做将军。
(的确,比起高贵而无能的人率领的军队来,出身不好但是有能力的人率领的军队才更加强大。可是明白这一点的西班牙人太少了,而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缺点的人......)
看着兴奋的波浪退去,再次倚靠在椅子上的侯爵,文森特说道:"阁下能认识到西班牙人最大的缺点,也是因为有过‘不过是外人'而被侮辱的经验吧。"侯爵寂寞地微笑着:"是啊。为了保守‘西班牙海军之父'的立场,我必须不停地战斗。西班牙士兵们会高兴地听从拿波里出身的我的命令,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我是无敌的。勒班多、科雷塔、圣米凯尔,我全都获得了胜利-只要是听说有战斗,无论哪里我都会去。现在我还在想,我会劝陛下远征英格兰也许正是为了自己。对我来说,战场是必要的。而以后会在宫廷中获得地位的你也是一样。"文森特微微地苦笑起来。
"要像阁下您一样连战连胜是不可能的啊。"
"的确,这样想着的我才是太勉强了吧。胜利女神会来到最贪婪地寻求自己的人身边,如果怠慢她她就会到其他男人那里去。"
侯爵放弃一样地说着。
"西班牙,英格兰。女神会把手伸向哪一方呢,是啊,将公爵任命为司令谁也不会非议的。可是,也许会导致远征以失败告终。公爵是陆军军官,对海,对船都是一无所知。唉,一无所知......"
文森特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出了绝望的声响:"阁下--"
"向遥远的国家进军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即使是亚历山大大帝和汉尼拔都壮志未酬身先去了。也许英格兰的确是个弱小的国家,但住在那里的人民的勇猛却是从古传说至今的。绝对不能小视。听到了吗?不能忘记这一点。"
"我一定不会忘记。"
而从这席话中,文森特又重新认识到了自己要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地重要,他咬紧了嘴唇。对西班牙海军来说,失去了圣克鲁斯侯爵是个巨大的弱点。而他本人也有此自觉,才会如此消沉。
(看到了死神眼睛的人就会失去对未来的希望。杀死侯爵的,正是凯特的预言啊--)
有如看穿了文森特的心思一样,侯爵说道:"陛下的命令一定是让你把那个预言者带到西班牙来吧。但是,我并不认为陛下会利用他来为自己服务。这是恶魔之术--除了被神选上的预言者外,其他人预言明日就是为圣经所严命禁止的,这你应该知道吧?"
文森特点头:"申命记中的记载。‘能够得知未来的只有神与神选出的先知'。"
"对。异教徒的话绝对不能置信。也许他可以说出一个或两个真实,那也是为了混过我们的眼目的策略。人是对未来一无所知才能生存的。如果知道了,就会失去心中的平安。这不是恶魔的所为还能是什么呢?"
侯爵将那筋骨毕露的手向文森特伸了过来。
"门多萨哟,请听我最后的请求吧。"
文森特握住侯爵的手,把嘴唇吻了上去。
"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
"如果你从心底为陛下、为西班牙的将来着想的话,那就把那个异教徒抹消。"
文森特蓦然抬头,侯爵看着他郑重地说道。
"只要看到他,就将他抹消,装作是事故,陛下也不会来责怪你。他是不应当存在的,是会招来这个世界的混乱的恶之人。我的这个请求你能够听从吗?"文森特静静地离开一步,说道:"请止我......考虑一下。"
侯爵为这个回答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是点了点头。
"嗯,好好考虑吧。"
"是。"
"你可以退下了。"
侯爵筋疲力尽似地闭上了眼睛。
"别忘了按印章。封好了之后就交给秘书。今天我就会将它和我的书信一起递交给陛下。"
"我明白了。多谢您的种种恩德。能够看到您,我就非常荣幸了。"
没有回答。文森特安静地为报告书盖上了封印,带着它,还有激烈地动摇着的心出了执务室。
(阁下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如果预言都是对陛下不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