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艾斯科利亚宫的教堂中拜见过公爵阁下。从陛下那里听说,阁下很少会来到宫廷,平时都在安达露西亚的领地上。这样的话,阁下的夫人也会在那里了?
安娜很高兴地点头。
是啊,所以我们很少能见面。都是我冷酷的儿子害的,我无法走出这个塔。只能通过信件了解彼此的情况而已。让女儿送假领来那时候的信,让公爵郁闷了好久呢。那时候‘恶魔
之龙’德雷克跑到加的斯捣乱,陛下又发出了不得了的命令。那个只要沾上船的瞬间就会晕船的家伙,居然要加入对英格兰的远征。
听到翻译之后,凯特点了点头。
在这个状态下战斗实在太危险了不能拒绝吗?
安娜耸了耸肩。
我女儿经过了种种考虑,让他这么做。可是公爵却不听。战斗虽然让他很害怕,但是他更怕要被人一辈子指着后背说‘胆小鬼’吧。本来他就是能去就完了的人,陛下也应
该是明白的啊
文森特望着凯特,见他也在望着自己。虽然大公夫人没有注意到,但是她已经说出了两个人最想要知道的东西。那就是参加英格兰远征的和平派的态度。
(参加,但是不会战斗。这就是他们的立场。)
文森特的背后升起一股凉气。和凯特的预言一样。这样下去把梅迪纳·西德涅公爵送去英国实在是太危险了。
(既然陛下没法更换他们的头目,那么就必须创造出让他们必须要战斗的状况才行。)
还好,托了凯特的福,在事前就知道了这一切。他果然是守护天使,不只是对现在的文森特,而是国王的,全西班牙的。
战争要是能停止就好了。
为了不让安娜对突如其来的沉默产生误解,凯特低声地说出了这句话。那是带着口音而听起来很笨拙的西班牙语。
全部都没用,不管是人类,还是金钱。
很聪明的孩子啊。
安娜微笑着,摸了摸凯特的头。
你说得对。真不知道大多数的男性怎么都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只是挥挥剑而已,也不算战斗啊。
对于劳尔今天有公干而不能来这里,文森特暗自对神寄予感谢。如果他也是和平派的一员的话,那么安娜说到途中就会被他打断了吧。
(但是这不是慈悲深重的天主给我们的最大的恩宠。最重要的事,他将凯特送到了我们的身边。)
巧妙地捉住安娜的心,又让她没有发现地引出了她的真心话。这种手腕真是让人忍不住要赞叹。他不但可以比谁都流利地弹奏瓦西纳尔,而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了不输于劳尔的间谍手
腕。
(越了解就越喜欢真的无法抵挡他的魅力啊。)
看着凯特,文森特的嘴唇自然地松弛了下来。所以文森特才不想要离开他的身边。即使一瞬间也不愿意转开眼睛。
夫人,我们不要再说这些恐怖的事情了吧。
为了转开话题,凯特提出了问题:
弹首其他的曲子吗?还是说,您想听塞万提斯大人的冒险故事?
安娜的笑意越来越浓厚。
好啊。那个男人的恐怖故事可比他的诗要有趣多了。那么我们就一边听着演奏,一边等着他来吧。
明白了,夫人。
就算是最爱支使人的女主人,也没有对凯特露出任何讨厌的表情。
『累了吗?』
文森特对再次向着乐器走去的他出声问道。
『我没事的。』
凯特的嘴唇松弛下来,然后小声地说,
『还是再问点什么比较好吧?』
『不,已经够了。』
文森特把手搭在了凯特的肩膀上。
『谢谢。』
『没什么。』
凯特带着微笑回答。但是文森特的手却感觉到,他的肩膀微微地紧张着。
『那,我们走吧?』
『嗯』
文森特咬紧了难过的感觉,目送着凯特的背影。那小小的、根本不起眼的龟裂可是那却是的确存在的,而他找不到能填补那龟裂的方法。这才是最残酷的。
※※※
菲利普二世最喜欢有规律的生活,所以他春天住在阿兰冯斯,夏天住在艾尔·艾斯科利亚,秋天住在艾尔·帕尔特,冬天在马德里的各个宫殿中移动度过。
『当然,艾尔·帕尔特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狩猎小屋更准确一点。』
一边忧郁地扇动着使用了华丽的黑色布兰顿花边做成的扇子,艾波利大公夫人安娜一边说道。
『虽然陛下总是被人以为,他是自己关在公务室里,每天都和文件山格斗的人,但是他其实很喜欢运动身体。所以那些宫廷贵族为了好像利瓦大人一样得到陛下的注意,全都从一大早
就热心地在野山里跑来跑去,磨练自己狩猎的手段。』
看来这就是帕斯特拉纳公爵带着城里的男人们,几乎每天都在附近的山林里出没的理由了。这两回还说着:既然是贵族子弟,那么怎么也不会太早。把雷欧都带了过去。对于早就腻了
跟这些合不来的家伙们在一起的文森特来说,这是很让人开心的事吧。而海斗根本是向天祈祷跟他们碰面的时间越少越好,更是求之不得。
『夫人也会狩猎吗?』
『会啊。』
海斗一问,安娜得意地微笑起来。
『普通来说,贵妇人的狩猎就是放放鹰来抓猎物而已,很无聊的。但是我可不一样,不管是猎狐还是猎鹿,我都会同行。不过只有猎野猪太危险了一点,他们不带我去。』
『好厉害啊。』
『一想到要吸引陛下的注意力,其他人也不好退出了。』
海斗听到这句话,问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
『夫人喜欢陛下吗?』
那修得细细的右眉忽然抬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问?』
『英国人都说,你比起陛下来更爱卡尔洛斯王子』
『亏他们传得出这种谣言!』
安娜仰天大笑起来。
『卡尔洛斯殿下只不过是王子。而且又黄毛未褪,暴躁易怒。不管是威严还是优雅,还有手中的权利,他怎么能跟身为西班牙国王的陛下相比?』
『那,佩雷斯大人呢?』
『哎呀呀,小鬼对我很了解嘛。』
面上带着微笑,安娜啪嗒一声合上扇子,用扇尖挑了挑海斗的下颚。
『我也喜欢安东尼奥啊。他头脑好,又是野心家,听他说话很有趣的呢。他说他比谁都更爱我。不过,也不过是口头上说说罢了。』
『陛下他不一样吗?』
『谁知道呢,我的确是得到了他的宠爱。但是,我不可能成为陛下最重要的事物。我这个人很好胜,这样是不能让我满足的。我之所以会同意安东尼奥·佩雷斯的引诱,就是想要让陛
下体会到同样的屈辱。既然不能成为唯一一个的伴侣,那么对我来说,陛下就单纯是我的情人。不过是随时可以替换的对象而已。』
海斗沉默不语,安娜稍稍地歪了歪头。
『是说得太难了吗?果然不让堂弟做翻译就不方便啊。』
回想起国王说起安娜时温柔的眼神,海斗说道:
『陛下是爱着夫人的。现在也是这样。』
『是呢。』
不悦的安娜嘴唇上掠过一抹苦笑。
『如果我发自心底地反省,发誓再也不会做出背叛的事来了,他也许会再把我接回宫廷里去的。可是我不会这么做。这不就和随处都有的普通女人没什么两样了吗?我可不能忍受被人
视为平凡,也不要再经历同样的事情。如果是温吞的爱,那还不如激烈的憎恨来得好。这样才会把我这个存在深深地刻在陛下的心里。就好像公然拒绝了陛下的求爱的伊丽莎白女王一
样。不过真可惜,我不是伤害陛下自尊的第一个女人啊。』
文森特说,和平派为了赚钱而背叛菲利普二世,可是艾波利大公夫人的动机却不只是这样而已。
(如果不能得到所希望的爱,那还不如不被爱的好不是完全,就是零。她的爱虽然很热情,但是未免极端过头了。)
文森特虽然已经说过,但是大公夫人是超过他形容的危险女人,所以看在摸着石头过河的菲利普二世眼里,她是非常珍稀少见的人种。也许国王还想着,就算是这样的女人,他也能够
驯服她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可是,她根本不是一般人。)
自己抛弃身为权利之源的国王,还若无其事的宠妾,这世界上根本不会有吧?可是宫廷贵族的这种定型的思考,却被安娜·德·门多萨轻易地践踏在地上。还不只如此,她甚至公然向
着国王举起了反旗。
(自尊心很高,不知畏惧多半我的母亲也是一样,可以说是有着女王气质的人吧。虽然如果她们真的生为女王的话,国民们就要倒大霉了。)
海斗在内心叹了口气。安娜即使被幽禁起来仍然如此意气扬扬,那是因为她还在和菲利普二世战斗着。根本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输了。而实际上他们的确也没有分出胜负。就算被关在塔
里,她仍然作为和平派的领导人物妨碍着国王。盯准了菲利普二世最大弱点经济问题。
(大公夫人说,并不是只有舞刀动剑才是战斗。)
她的确没说错。和平派的阴谋正在一点点地削弱着西班牙的国力。金钱的力量夺走了被欲望蒙蔽心窍的人们的爱国心。只是一点的话应该不会被捉吧。自己一个人的不正应不会影响很
多人才对,在这种自以为是的念头下,总有一天会将祖国逼上绝路的。
正像杰夫利经常说的,西班牙人有着大国的骄傲,深深相信一次两次的战败是不会动摇国家的基础的。所以对和平派来说,这次远征英国就算是失败了也不疼不痒,甚至还是毁掉菲利
普二世的面子,削弱他的权利的大好机会。不过海斗读过的历史书却是众口一词的。无敌舰队战败之后,日不落帝国西班牙就再也没有恢复过往日的光荣。
(结果和平派是自己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可是艾波利大公夫人会很满足的吧。本以为绝对不可能会胜利的胜负,却以平局而结束了。而且还满足了她让菲利普二世的心中留下难以抹消的伤痕这个目的。
『在想什么啊,小朋友?一直都沉默不语的。』
忽然伸出的手抬起了海斗的下颚。不由自主地张开的眼睛里,映入了正在微笑的只有一只的黑眼睛。
『没、没什么啊,要我弹瓦西纳尔吗?』
『不用的。季当们马上就要过来了。不说这个,你看看这个胸褡如何?』
看到安娜炫耀丰满的胸部似的挺起胸脯,海斗脸立刻红了,他说:
『和、和您很配。无论是饰边,还是上面的红宝石都很美丽』
在英国叫做stomake的胸褡,是用鲸鱼骨与铁丝等等做骨架,再加上豪华的锦缎作成的装饰布。伊丽莎白喜欢在上面缝上珍珠,但安娜喜欢的是红宝石和绿宝石之类的东西。
『可是这不会难过吗?不是正式场合的时候把它解下来不可以吗?』
安娜又一次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如果你是大人的话,这可是完全无法原谅的发言哦。这就跟‘光着身体吧’一个样哟。你想和我睡吗?小宝宝?』
『这、这、这,完全不是』
『哎呀,你对我有不满吗?』
『不,不是这样啊啊』
安娜对于海斗狼狈的样子非常满足,呵呵地笑了起来。
『好了,我不在意的。』
『对不起。夫人,我说了失礼的话。』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的。女性的服装有时候就是刑具呢。』
胸褡在现代就充当了紧腰衣的作用。为了保持纤细的体型,它紧紧地束着胸口,伊丽莎白的年轻女官们中间经常有人为此而发生贫血昏倒的。
『如果说一点也不痛苦的话,那是撒谎。可是诉苦不迭就不美丽了。我的话,在完全无法忍受的时候,就会偷偷地把里面的骨架拆掉哟。』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骨架?』
『是啊,就像这样。』
安娜把修长的手指伸进胸褡的下部,把切成短条状,磨圆了角的鲸骨抽了出来。
『这个胸褡全部共有八根骨架,我只要拔出其中的几根,就可以让那种被坚固的铁板夹住的压迫感减轻一些。这是谨慎的贵妇人的智慧哟。如果在别人面前昏倒,就要被脱去衣服抢救
了呢。』
『原来如此』
看到安娜灵巧地把骨架放回胸褡里去,海斗很是感叹。十六世纪男女的衣服都是那么难穿难脱,当时的人们也为了能够更舒适而用了一些技巧。
『胸褡也是梅迪纳·西德涅公爵夫人为您买的吗?』
『是啊。是我那为母亲着想的可爱女儿送给我的。』
『很少见面一定很寂寞吧。如果她能和更近一点的人结婚就好了。』
『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这就是所谓的政治婚姻啊。』
安娜耸了耸肩。
『从搭建了一族繁荣的基础的伟大祖先,担任‘天主教双王’的顾问的门多萨红衣主教那个时代开始,本家与分家就都鼓励与领地内有着大港口的贵族结婚。多半是因为克
里斯托瓦·科隆的缘故吧。』
也就是说,由于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从新大陆带回了黄金,看到这些,红衣主教以拥有良好港口,拥有可以在大洋上往返的船舶的人为荣,并且判断与他们联手会让一族更为繁荣。看
来善于计算又有眼光的圣职者也不是只有特雷德大人一个嘛。海斗嘲讽地想着。
『所以我的母亲,是从拥有着艾尔·派鲁德·德·圣玛利亚领地的梅迪纳·塞里家族出身的,我的女儿则嫁进了有着加的斯领地的梅迪纳·西德涅家族。只有我的丈夫在结婚前没有领
地也没有称号,是唯一的例外。』
真是意外。这个有着高度的权利的女性,亏她会对这个婚约说YES,不,是SI啊。也许是这个想法表现在了表情上,安娜露出一个微笑。
『是啊,多半是我父亲由于和义母不和而疏远我,特意为了给我添麻烦而选择路易斯吧。但是现在想起来,这该算是父亲唯一的善行了。毕竟我的丈夫是得到了最难得的‘陛下的
信赖’的人啊。』
可是接受了这个好意的艾波利大公夫妻却背叛了国王的信赖。想到菲利普二世的孤独,海斗不由得笨拙地垂落下了视线,见了这样的海斗,安娜问道:
『听了我的话,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没有』
『你的脸色可不会说谎。看来你周围的人都是善人啊。不过这也未必都是好事。一旦暴露在其他人的恶意里,你可能就不知道该如何摆脱了,还是经历一次的好。』
安娜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她用下颚指了指窗子的方向,海斗听到乐器的声音随风飘来。
『季当们来了哟。演奏结束之后,她就代替我把奖励扔给他们吧。』
『是,夫人。』
海斗拿着放了银币的小袋子像窗边走去。他已经找不到话可以说了,说老实话,他真的松了一口气。
(我才不想要做间谍。我没法像基德那样,没事一样地对文森特笑。我的脸绝对会抽筋的。)
好像平时一样,在塔下聚集起来的若姆人弹着吉他,按着旋律拍着手唱着歌,跳着舞。但是在这开朗的一群里,却有动也不动,连头也不抬的男人。海斗发现了他们。他们是两个修长
的身体上穿着黑衣,头上缠着蓝色布条的青年。从这里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是可以看到,其中的一个右眼上卷着绷带。
(不会是!)
扑通,海斗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个时候。
你也在意到了吗?很怀念吧?他们两个都很漂亮,不管穿什么都是那么合适呢。
流利的英语在耳边响起,海斗无法置信,他的身体僵硬了。这是熟悉的声音。可是,那却不是基德。海斗自从进了帕斯特拉纳城堡以来,他就不被允许踏进塔里。而那声音也不属于文
森特。
你会说英语
海斗好不容易才回过头去,绞出了声音。对方绽开了一个微笑。这与那女性一般温和的面孔是如此的合衬。
对不起。我说不会说英语那是假的。和拉丁语和希腊语比起来,英语是很好记的语言呢。虽然变化的只有动词而已,这让她单调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