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迅速地抬起头来。
『啊……』
『但是他并没有出手。有可能是沃尔辛厄姆还雇用了其他的暗杀者。』
凯特愕然地低语:
『他要杀我……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无论是英国的海军,还是女王的为人,王宫里的事情你都知道。恐怕沃尔辛厄姆也不觉得你会那么简单就泄密,可是他怕这边用强的逼你交代,所以他要赶在这之前把你收拾掉。』
『可、可是,这种事情女王陛下……杰夫利他……』
『洛克福特载怎么说也只是个海盗,他并没有推翻重臣决定下来的事的力量。虽然女王很疼爱你,但是沃尔辛厄姆只要搬出这是为了国家的借口来,说不定就会说服她了……』
伤心的颜色顿时涂满了凯特的眼睛,或者说,是绝望的颜色。这也是自然的。因为他被自己认做是第二祖国、宣誓效忠的英格兰无情地抛弃了。
但在同情他的同时,文森特也觉得这个事件对自己来说是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也许以这个事件为契机,凯特会对他那个薄情的旧巢感到失望,接受未来的生涯将在西班牙度过的事实。
这样一来,自己本以为用一辈子也难以实现的事说不定真的会变成现实了。
在慈悲的国王的庇护下,凯特可以再也不用害怕坏天气与饥饿,弹着瓦西纳尔,在华丽的天井画的簇拥下读着书,在一天结束时带着满足的心情躺上床铺,从此过上安定而幸福的生活。
『因为我的怠慢,害你遭到这么可怕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
文森特抚摸着凯特仍然很苍白的脸颊,那是本来很适合快乐笑容的脸颊。已经再也不想看到他意气消沉的表情了。他没有亲兄弟,从生下来就被当作奴隶驱使,又因为特异的才能遭到监禁,一次次险些被害。从出生到现在,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可以说是尝尽了辛酸。如今这个少年的苦劳终于该得到回报了吧。
(凯特必须要变得更加幸福才行。因为他有这个权利。)
虽然并不是出自本意,但文森特也对把凯特的人生弄得更复杂抱有一定的责任。文森特想要赎清这个罪过。只要能让凯特幸福,他什么都会去做。
『我才不会让那些家伙再对你出手。从此之后,你的饭菜都是由陛下那里特别拨来的,全部都试过了毒。王宫的卫兵也会对修道院寝室附近重点看守。而我也不会再离开你的身边。如果我必须要走开的话,我就拜托陛下信任的近卫队的帕切戈大人来保护你。』
静静地听着文森特的话的凯特,似乎很疲劳似地闭上了眼睛。
『结果我还是被关起来了啊。』
『这只是为了把敌人隔离开来而已。』
『你在诡辩。』
『稍微忍耐一阵就好了。』
『一阵是多长?到沃尔辛厄姆死掉为止吗?』
文森特一时语塞,凯特再次睁开了眼睛,望着他。
『我听说要是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再活过来的话,看世界就会有所不同,但是看起来,真正改变的却是我自己。我想我以后再也不能毫不在意地吃点心,也没法不带任何疑惑的接过别人给自己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沃尔辛厄姆已经成功地把我关进了一辈子也出不来的监牢里。而这个监牢的名字,就叫做恐惧。』
文森特拉起凯特无力地垂落在枕边的手,握得紧紧的。
『那么我也在同一个监牢里了。』
『你也是?』
『是啊。我一直都在跟自己的恐惧战斗着,生怕只要看漏了一瞬,就会失去了你。可是我相信,只要人类有毅力,就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无论那坚牢有多么坚实,最终都一定会被人打破,夺回自己的自由。』
文森特向着凝视自己的凯特微笑了起来。
『这也就是所谓拼耐性了。感到恐惧的可不只是我们而已,沃尔辛厄姆会想要暗杀你,也是因为觉得你对他产生了威胁。也就是说,你已经有着让他害怕的力量了。只要你全心全意和他战斗,就不会毫无招架之力地任他杀害了。你明白了吗?』
『嗯。』
『没有人会一点也不觉得恐惧。感到恐惧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只是因为怕这怕那,自己限制了自己的行动,最后犯下过失,那才糟糕。这也就是设下监牢的那些家伙们的目的。就算加害你的肉体失败了,他们也成功地加害了你的心。所以你不可以输给他们。不要因为超过必要的恐惧而绑住自己的手脚。敌人的确是给你制作了监牢,但是你不能用自己的手把它弄得更加牢固。正像之前说的那样,我会保护你的。』
凯特轻轻地挥了挥手,皱起了眉头,咬住了嘴唇。但即使他这么做了,也还是忍耐不住,黑珍珠一样的眼睛里泛起了水波。
『你……你是绑架了我的过分家伙啊。』
『也是。』
『我不想依靠你这样的人。』
『我能理解。』
『可是,我实际就是在依靠你啊……!』
凯特粗着声音,握紧了文森特的手,由于过分激动,不由得就用上了力气。
『要是没了你,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又无力,又胆小,又没有骨气,一下子就不行了。所以我总是依靠别人,期待着别人来帮我。因为我知道有着一定会来救我的人。我讨厌这么狡猾的自己。要是我不在这个世界……要是我是个一个人什么都能做的男人……』
激动过头的凯特没有再说下去,他的声音忽然中断了。
文森特用另一只手,抱住了那颗垂下去微微颤抖的头。
少年这是第一次面对自己示弱,也是第一次面对自己显露出内心所想,文森特觉得很高兴。
可是如果把这话说出来的话,凯特就要生气了吧。
但是这毕竟是真的,也没有办法。文森特一直想要碰触到他的心灵。而那是凯特不允许的话,就绝对触摸不到的东西。
『我才刚说过,你就忘了吗?你才不是无力的。只是有些事情做不到罢了。』
文森特温柔地在他的耳边低语着,又一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可爱的凯特。他的确狡猾,因为他知道怎么抓住文森特的心。
这个为了与大人对抗,努力地挺起肩膀,保持着孩子一样的纯洁,偶尔又为此感到疲劳的少年。一看到他那纤细的肩头、好像迷路孩童一样无助的眼睛、绷紧的嘴唇,就会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过去保护他。
就好像国王看穿的一样,凯特是拼命地想要活下去。而文森特想要成为这样的他的救命绳索,成为他不管位于怎样的状态下,看到自己都会松一口气的最后的据点。
『我也有很多一个人就做不到的事情啊。其中的典型就是船了。没有水手们的帮助,靠我一个人又怎么让她航行起来?而且我很不会缝东西,过去我是学过裁缝,可是我就连把线穿进针眼里去都做不到。结果我只要拿着针线就会生气,也只好放弃。要是我把这话跟雷欧说了,他一定会笑我好像老婆婆一样的。』
臂弯中的头摇了起来,似乎是在忍笑的样子。文森特撤开身,看向凯特的脸庞:
『你不对我说是男人就不许哭这种话吗?』
凯特用手指擦着湿漉漉的睫毛,很羞耻的说道。
『那是说当着人的时候。』
文森特耸了耸肩。
『反正今天特别。我就当没有看见吧。我对病人和小孩最没辙。而现在的你两样都占全了,我都不可能不惯着你了。』
看到凯特恢复了平静,文森特让他再躺回床上,微笑了起来:
『你什么也不要担心,安心修养就好。』
『嗯。』
『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
『别老是命令我了。』
凯特虽然发着牢骚,但是乖乖地听从了文森特的命令。
在被他自己揉得红通通的眼皮上,文森特忍耐不住地落下了一个吻。他怜爱凯特到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地步。所幸,凯特很柔顺地接受了这个吻。
(这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还是因为他已经习惯身体接触呢?)
忽然间,一个疑问滑过胸口,文森特感觉到了不快。这个少年这么天真纯洁,正可以随洛克福特恣意玩弄。那个金发的恶魔说不定已经做下了罪业。可是文森特再也不会让他的魔掌碰到凯特。凯特已经来到了他该在的地方,不可能再被从文森特的臂弯中夺走了。这么想着,文森特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文森特?你还在吗?』
因为突然安静下来,他感到不安了吧。凯特闭着眼睛问道。
『啊,我一直都在这里。』
文森特说着,把他伸到了外面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对不起,文森特大人。凯特会发生那种事情,都是因为我太大意的缘故……全都是我的责任。”
在凯特睡着之后,文森特为了接受调查想要去王宫,正好碰上了被无罪释放、无精打采的雷欧回来。
“不是你的错。都是我不好,觉得这是在陛下身边就放松了警惕。”
“不,本来分饭菜的人都不一样了,可我却什么都没注意到,也一点都没怀疑,是我的错。”
“雷欧,有责任感是件好事,可是我不想看到你太过自责。本来我也想到过有人扮成修道士的样子下毒的。”
可是不管文森特怎么安慰,雷欧还是一点也不见好转。文森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向劳尔望去。他耸耸肩,抬头示意让文森特到房间外面去。看来是要让雷欧自己冷静一下了吧。
文森特在雷欧垂落着的肩膀上啪啪地拍了两下,按劳尔的建议走了出去。
“那孩子相当混乱,光是回忆当时厨房的样子就费了大力气。”
劳尔将文森特引导到了包围修道院的庭院修建起来的冥想用的回廊上,说起了调查时的情况。
“刚才他也说了,平时厨房里负责把凯特的饭菜给他的那个修道士,今天却不见踪影了。雷欧本以为那时不是规定时间,原本那个人可能不是去休息了,就是去教堂做事了,所以就从另一个生面孔手里接过了饭菜。”
问题就出在那个“生面孔”上,文森特立刻问道:
“那是什么人?”
“那个人不是这里的修道士。是个名叫塞巴斯蒂安的兄弟。据说是里斯本的热罗尼姆斯会的修士,正在做蒙塞拉德圣母巡礼,要在这里借宿两三天。因为这个人很会做事,吃饭的时候还主动接下了分配饭菜的任务,所以谁也没有对他在厨房里的事产生怀疑。现在已经为了确认派了使者到里斯本去,可是多半……”
“回答会是根本没有这个人吧。”
“是啊。那个人已经理所当然地从修道院里消失了,卫兵正在城里调查。可是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得到任何报告,看来他恐怕已经成功地逃亡了吧。陛下自然是会命令人手去追踪,但只要他变了装,就很难再发现了。”
“对那个家伙来说,扮成修道士的样子就是变装了。”
“是啊,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
文森特叹了口气,他在仿佛要保护冥想者一般沉寂的走廊上走了几步,等心情平静一点之后,再度开口道:
“还真是漂亮的罪行啊。既然他能干得这么利索,就必然需要事前的调查和内部的帮助了。”
劳尔点点头。
“包括我的部下在内,看来要把陛下所掌握的英格兰间谍重新清洗一遍了。”
“到底有多少人?”
“虽然具体的数字我不清楚,但主要的我想有十五个吧。我这边是五个。”
文森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有这么多吗……!”
劳尔苦笑起来:
“有纯纯粹粹的英格兰间谍。有身为西班牙间谍却背叛投向英格兰的。有背叛的事实被陛下知道了,为了保住一条性命再次背叛英格兰的。还有有做双重间谍把情报告发给英国,再为了搅乱我们把假的情报告诉西班牙的。就算都是一样的身份,可是立场却各不相同。也许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谁工作了吧。特别是那些为了金钱干上这活计的家伙。”
果然是蜘蛛网啊,文森特想着。只要被那阴谋之线一缠上,就没有一个人能再度逃出去。而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也是一样……
“你是为了什么做上这工作的呢?”
望着向自己看来的文森特,劳尔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可是从没有站到过英国那边去哟。”
“这我知道。我的问题太失礼了。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
“没什么不愿意的。”
劳尔耸耸肩。
“只不过很久没人问我这个问题了,我想要斟酌一下该怎么回答才好。你知道,有的人随着时间的经过,自己当初的目的会有所改变。可是我从来没有改变过。那就是纯粹的娱乐。或者该说,就好像是使用活生生的人下一盘棋一样吧?而且这盘棋还是没有任何定势可言的,比起普通的象棋来说可是刺激有趣得多了呢。”
看到文森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的样子,劳尔出声地笑了起来。在被重重的沉默笼罩着的修道院里,那笑声听起来大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我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吧?别看我这样,我也是阿耳瓦雷斯·特雷德家的男人。虽然因为我身体虚弱,除了做修道士之外没有其他的生存之道,但是我其实是想做军人的。”
文森特回忆了起来。
“是,你说过想做个被人称为‘大将军’的伯父那样的人……”
“我觉得就气质而言的话,我更适合那个方向哦。我这个人做什么事都爱烦,又是个经常觉得无聊的人。可自从我进了耶稣会的神学院开始,就必须过着一成不变的教会生活,我早就受够了。所以当我在佛兰德的堂弟大人问我:‘要不要做间谍看看?’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帕尔马公爵邀你做……”
“是的。所谓‘善将病者必先识人’嘛。他是我的亲属里为数很少、和我一样不想吃苦的人。虽然那个人很少会有什么表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我的就是了。”
劳尔用这些话来揶揄文森特,享受了一番文森特困惑的样子后,很愉快地继续说了下去:
“对我来说,间谍就好像是我的天职。不但合自己的性子,而且做起来又很快乐。如果想把圣经上禁止的罪过做一个遍的话,再也没有什么比间谍更好了。伪装自己,欺骗他人,偶尔甚至还要陷害别人。让对手按自己安排的跳进陷阱里去固然很让人高兴,其实就是被对手欺骗了,那种又气又急的感觉也不坏的哟。”
在回廊各处设置着的松明投下光芒,将劳尔的面孔照亮了。
虽然他口中说着那样的话,可是从他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邪气。
劳尔的眼睛捕捉到已经半是呆掉的文森特的视线,便又闪出了金黄色的光辉。就好像为了寻找猎物而在黑暗中徘徊的野兽一样。
“你会轻蔑这样的我是破戒者吗?啊,我马上就要不做修道士了,所以也只是单纯的坏人了。而你要和这样的家伙一起保护凯特,你就不会感到不安吗?”
刚才对雷欧说过的话,如今在文森特的脑海中复苏。
“本来我也想到过有人扮成修道士的样子下毒的。”
可是,菲利普国王不是没有怀疑劳尔兄长的死亡吗。
“总算能见到您了呢。”
菲利普二世与玛丽·斯图加特结婚而前往英格兰的期间里,他的伯母、也是西班牙暂时的统治者法娜公主建起了德斯加尔萨斯·雷亚雷斯修道院。这座修道院对西班牙王室的女性来说,是一个很惬意的隐遁所。
“正像菲利亚所说的一样,您真是个美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