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风云Ⅰ 时空奇航——松冈夏树
松冈夏树  发于:2011年0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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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确很强。听到地名的那一刻,东乡海斗漠然地想着。头发四散着、阿罗哈的衣裙翻飞着、裤子在腿上紧贴着。强烈的空气之流吹得人抬不起头来,似乎抬一抬脚整个人就会被吹飞一样,于是膝下用力拼命地走着。即使这样,海斗仍然为自己的预想实现而感到满足。七月的天空晴朗如洗,加上风的作用,根本就看不到云彩。没有暴风雨的日子仿佛在暗示着十七岁的暑假,会有多么的美好!
“什么也没有嘛。”
站在兰斯恩得——位于英格兰西部的康沃尔半岛的最先端,被称为“大地之端”的断崖上的海斗看着描绘出和缓曲线的水平线叹道。对,这里的确什么也没有,只有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生长的欧石南。海斗在想,过去的人们是看到矫健地飞翔在大海上的海欧从而决心驾船出航的吧?活在陆地上,行动是被局限的。但是海上则不同,他们一定也像海斗一样,曾经站在这岩石之上看着海平面吧。在那苍空与蓝海融合的彼方,一定有什么存在着,他们这样坚信着,向着冒险之旅进发。
(心中张开的帆乘着满盈的梦前行。)
海斗似乎明白了他们的心情,如果自己处在同一立场的话、也会乘上船的,然后,充满期待地去寻找新的世界。
但是,他的这种兴奋心情并没有持续多长,因为他在兴奋中探出身子向崖下看了一眼。
(呜哇……)
产生就这样会向海中坠落的错觉,海斗慌忙后退。他有轻度的恐高症。像从高层建筑的展望台上向下看还没关系,没有铁丝网等护具张在周围虽然会感到不安,但也不是不能站在上面。可是脚边的岩石崩落,自己落入空中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完全没有体验过却如此真实,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心脏狂跳、冷汗直冒、腿肚转筋,虽然难看,可是自己也没办法。)
恐怕自己的状态被朋友发现,海斗偷偷看看旁边。但当转头的时候,染成红色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扎进了眼里、嘴里,只好又慌忙地把头转回来。
“呜……呸……可恶……眼睛疼死了……”
按住了头发,海斗又回过头去问神色自若地用照相机拍摄周围景色的同件。
“喂,你拍这里干什么?除了悬崖和海面之外什么也没有啊。”
“做纪念。”
森崎和哉微笑着,又按了一次快门。
“来到大不列颠最西端的纪念。”
又是那副一贯的安稳的表情,但就是有哪里让海斗感觉到不爽。每当海斗看到和哉那只有嘴角在往上提的刻板笑容,就会觉得他其实根本不想笑,只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好,总之就是笑得很放弃的感觉。
(而且,现在是笑的场面吗?如果我对他说“你真奇怪啊”之类的话,他一定会火大,大叫“罗嗦,你管我”之类吧。)
海斗确信,和哉其实也在想“多此一举”的,而他之所以没有进行反驳,是觉得没办法去反驳。所以海斗没有责备和哉暧昧的态度,他能做到的就是和刚才一样装做一点也不在意,转换一些有的没的话题。
“要做纪念的话,应该把自己也一起拍进去吧?我来给你拍吧!转来转去拍的都是景色照片,不是太无聊了吗?”
海斗说完,和哉又露出了一个笑容,看起来比之前的更困惑。
“不用了,我不想看自己的脸。”
“为什么?”
“长得丑,没有上照片的价值。”
海斗为这意外的话吓了一跳。他从不认为和哉丑,从未染过或脱色过的直直的黑发,女儿节娃娃一样的剑眉与细长的眼,就连嘴部的线条也很温柔。他是有着用“美丽”“华丽”形容也不为过的端正容貌的人。
“谦虚太过也会让人感觉不舒服。”
和哉用衬衫下摆擦拭着相机上的灰尘,回答海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表达不当而已。我比起拍留影照片来更喜欢风景照,因为自然的美是无法比拟的啊。”
海斗释然。
“啊,是这个意思啊。”
和哉把照相机转向海斗这边,看着取景框。
“我就不用了,给海斗拍一张吧,做为夏天的回忆。”
“要拍得超帅哦。”
海斗露齿一笑。
“怎么样,这个好莱坞明星笑?”
“不坏,要拍笑着的照片的话,果然是模仿明星的好,他们可是职业的,知道怎么做才最上镜头,但是如果想拍得再漂亮些,不要像现在这样把牙全都露出来为好。”
伴着快门的声音,海斗苦笑。
“别这么认真好不好,我只是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地反应的话,我会困扰的。”
和哉的表情一瞬间冻结了,缓缓地放下照相机。
“对不起。”
“这不用道歉的啊……”
“嗯。”
海斗背过脸去,他不想再看和哉无法戴上笑脸面具的样子,而且也在后悔,他并不是有意要说会伤害和哉的话啊。
(这也没办法啊,我就算是嘴巴快了些,可是也想不到他会这么想啊。)
再一次为两人的复杂关系陷入窘境的海斗背着和哉轻声叹了口气。
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一同到英国来的两个人,从相当于日本小学的预科起就认识了,现在正在伦敦郊外的寄宿学校“圣克利斯托弗”念书。都在高等教育备考班,而且是同桌。所以双方都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
(和哉很正经,很少会开玩笑,特别是他不会说愚弄我的话。因为有顾忌在,我是分社长的儿子,而和哉是部长的儿子……)
胸口一紧,海斗皱起了脸。似乎是要好好地一起度假的两个人,其实却不是朋友,我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长年来让自己烦恼的残酷事实与疑问又在海斗心中翻腾。九十年代初,日本的泡沫经济突然崩溃后,两人父亲工作的三舛商事为了保本经营决定缩小海外公司的规模,于是自然做了人事更替。
伦敦分公司这几年来都没能达成经营目标的前社长被叫回了日本,被总公司以不适这个职位为由撤职了。另一方面,董事中最年轻能干的海斗的父亲东乡洋介被推选为新社长,而他的心腹,和哉的父亲森崎公志也成为了营业部部长,位置相当于副社长。
作为改革的第一步,洋介导入了彻底实力主义,将在伦敦分公司蔓延的人浮于事、阳奉阴违的恶习一概铲除。 洋介对毫无积极性的职员给予了明显的冷遇,连管理层的人员也不例外。虽然跟不上变化的人感到很恐慌,但之前被资历因素所阻,无法发挥的年轻人们对此极为欢迎,一下子都变得意气风发。人就是这样,只要明确地看到了自己的利益所在就会积极努力的。
变化一点一点地,但是确实地来临了。自从洋介接掌分公司开始,伦敦公司的业绩终于止跌,开始回升了,奉了严命而来的洋介也更为公司瞩目。
但是,情况好转的只有公司内部——男人的世界而已。长驻人员的家属们仍然一如既往的被上下职位所局限,女人们的世界还是保守的。而这种保守说不定正是她们所自我希望的。
海斗撇了撇嘴。
(我爸爸很自豪地说:“在国外日本人的社会就跟公司宿舍一样,丈夫的职位决定女性的地位。”)
所以,有个大公司分社社长丈夫的海斗母亲。友惠,就自己成了“驻外太太等级金字塔”塔尖上的人物。
友惠对自己享受的身份与权力没有半点疑问或不满,而且比任何历代英国分公司社长夫人都更加热心地守着序列。她只对与自己同等级的女性示以友情,而对部下的妻子们则完全视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仆般的存在。在实际上,她也常做召开个人舞会时叫她们帮忙,去买东西时叫她们当司机的事。
“我丈夫在印尼分公司的时候我也常帮忙分社长夫人举办招待酒会啦什么的,那时忙得很哪,可我做得麻麻利利的。这样一来我丈夫也就受到上司的注意了,这种贤内助的功劳啊,可是不能小看呢。”
这是友惠的口头禅,当部下的夫人听了这话之后就无法拒绝友惠的要求了。
(你说够了吧……!)
海斗确信,就算那个印尼分公司社长夫人也是个公私混同的人,但也不会像友惠这么厚脸皮,而且傲慢的友惠为他人低声下气这也是很不可能的。多半,这只是为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而撒的谎。
(一想到我是从这个丢脸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就觉得好悲哀啊。)
由于权势欲的过剩,友惠的想象力极度贫乏,根本想不到自己的行为带给儿子这样大的耻辱。她真正觉得重要的就只有自己,什么都以自己的立场为最优先,为此可以毫不犹豫地践踏他人的自尊心。
(她也不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根本就只是她的附属物而已,就好像脐带都没有断一样。)
希望哪怕一刻也好,早些从母亲的影响下解脱。可海斗的不幸就在于他是友惠“自豪的儿子”。
海斗钢琴弹得很好,画也画得不错,友惠就说他的艺术才能一定是自己遗传给他的没错;考试考了好成绩,就向同学的母亲们宣扬“果然是母亲鞭策他的成果啊!”全都是友惠的功劳,海斗自动地学习,努力地练习乐器这些她都不承认。
(和善的我,了不起的我,怎么称赞都不为过的我。我、我、我!她都我成病了。)
而且海斗无法忍受的不只是母亲。对于知道母亲的横暴却无动于衷的父亲的无神经,海斗也不能原谅。只对以全世界为对象的工作充满热情,只对往上爬感兴趣的洋介根本对无聊的女人与小孩的世界没空过问。
这就是海斗无可代替的双亲。就算再怎样不承认,这个事实还是无法抹灭的。而且,他就算拼命地说着自己和双亲毫无关系,也完全无法从那个愚蠢的等级社会中逃开。海斗咬住嘴唇。
“老太婆身边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不要触她的霉头,否则不然的话,她就会像《艾丽丝漫游仙境》里的红心女王一样,叫着‘把她的头砍下来!’”
当然,她们对被视为友惠的东西的海斗也是诚惶诚恐的。假如让海斗受伤了,骂哭了之类的事传到友惠的耳朵里,那就完蛋了。所以母亲们都对自己的孩子说:“要和海斗君好好相处,玩具什么的,只要海斗君喜欢就给他,不然妈妈会为难的。”
这样一来,还弄不清大人之间的事情的孩子们都对麻烦的海斗避之不及,而明白母亲用意的孩子则都成了什么事都听海斗的应声虫。
(对,就像和哉这样。)
结果海斗根本没有知心朋友,谁都不会和他说真心话,也不会认真和他吵架。就算海斗再怎么装傻搞笑,他们看见了也装做没看见。他们一定在怀疑,如果笑了的话,海斗会去告诉友惠。海斗一想到自己被看成这样的人就难过得很。可是即使向他们发誓“我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们也不会相信。不,就算相信了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可恶……!)
海斗愤怒之极。他不希望受到任何人的特别对待,可是事情总向着与他意志相反的方向发展。友惠会对海斗执着是因为他的容貌长得像自己,这是个海斗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的理由。
“眼睛跟我一模一样,大大的,睫毛又长,鼻子和我一样高,嘴巴像他爸爸这一点很糟糕,但也算漂亮。婴儿的时候嘴唇是粉嘟嘟的,常被人当成女生呢,不过我觉得还是男孩子好,是女儿的话我会嫉妒的,怎么说也比我年轻么。这一点上,儿子再怎么帅也不会成为母亲的竞争对手吧?”
不管是谁,友惠都会说这番话,看到她那个样子海斗就觉得反胃。仔细听听,她其实是借着夸儿子在夸自己呢。
不仅傲慢,而且自恋。东乡夫妻还有另一个儿子——到伦敦后生的洋明。由于他像父亲洋介,友惠对他基本没什么兴趣。这是另外一个让海斗难以忍受的问题。看着一心恋慕母亲的幼弟,海斗就感到虽然自己不愿意,但事实上夺走了母亲的爱,而陷入自我厌恶中。而洋明也敏感地觉察到哥哥受到偏袒,对他有着敌意。
“不要管我了!”
思春期到来的时候,海斗变着花样地惹出各种问题,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那怎么可能呢。”
友惠用自认为“充满慈爱”的表情笑,用像在抚慰猫一样的口气说:“在教室抽烟、染红头发、溜出宿舍外宿都是不好的事,可是男孩子么,有点这些问题也是没有办法。虽然我也讨厌被老师叫到学校去,可是怎么能这样就丢下海斗不管呢?你是妈妈又英俊、又聪明自豪的儿子啊。”
简直是对牛弹琴,海斗已经无话可说了。友惠的眼睛只看想看的东西。她完全不懂海斗的心倩,因为她的爱是一种自恋而已。
“……唉。”
海斗又背着和哉叹了口气。孩子不能选择双亲。虽然知道是他们给了自己优渥的生活,自己也很感激,但他还是梦想着自己能过着不同的人生。家庭虽然并不富裕,但双亲充满温情。每天都过着安稳的日子。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只会觉得难受,怎么也无法习惯家里的空气,总有一种抹不掉的自己该呆的地方不是这里的违和感。
(我干脆一个人,这样也许会快乐些……)
因为感到疲劳而放下手,于是头发再次飞进眼睛里,疼得要命。为了排出异物而溢出的眼泪在不留神间带上了感情色彩,海斗拼命地忍住——对,再忍耐一下就可以毕业了,就职,然后独立了。靠着双亲生活会被友惠干涉,只要自己挣钱自立了,就可以去任何地方,和真正投契的人一起过着快乐的日子。
(要去上寄宿学校的时候,还问我为什么要去过那种不便的生活?开什么玩笑,现在看来可是帮了大忙。如果真的二十四小时都要和老太婆大眼瞪小眼的话,我会疯掉的!)
圣克利斯托弗是各国子弟集中的国际学校,学生们的生活习惯多种多样,所以宿舍生活中也会有不少彼此都不舒服的时候。但是和外国的朋友的话,就可以与父母没有关系地交往了。常常和海斗一起干坏事的澳地利人,开朗的法弟,英属直布陀罗出生的潇洒的卡洛斯,日本迷的多哥人凯弥,海斗最喜欢这三个人。但是,对于称为“知心朋友”这一点还有些犹豫,他觉得和他们没有那么深的心之交流。
(其他的话题可以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是对他们说自己的烦恼……他们多半会讨厌这种麻烦事吧,虽然可能是我多虑。)
海斗唯一的误算就是和哉入学的事。在多得像天上星星的学校里,他为什么偏偏选了圣克利斯托弗呢?海斗对这点很耿耿于怀,在预科学校时代就以头脑好出名的和哉应该去学力更高的学校的。
(莫非是那老太婆对和哉的妈妈无理强求,让他到学校来监视我的……)
海斗这样想。无论是为了和哉还是为了自己,海斗都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出于自愿。可是,他又没法直接问和哉。万一拿出勇气问了,得到的是“没错,就是来监视你的”的答案,他恐怕无法再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结果就只好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再想了。
(与人交往的距离感是重要的,谁都有不愿意被他人踏入的部分,太远或太近的话都不可能让双方的舒适空间保持下去。可是,自己能决定这个距离的话当然好,如果想接近又无法接近,那可是太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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