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现在也只能请您相信我,更重要的是,不能让阁下再继续枯等下去了。」
他走近最靠近的一扇门,没有半点迟疑地将门板推开。
「到了,就是这里。」
注意到海斗突然仰起头望向自己,为了让他安心维森特扯开了淡淡的微笑。
『马上就会结束了。这段时间雷欧应该已经把我们的行李全部搬上马车,下午就能出发了。』
海斗轻轻点了点头,又躲进了维森特的身后。
『阁下不喜欢软弱的家伙,要抬头挺胸。』
维森特拉住海斗,将手掌抵在他的腰上。
『我就在你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不用担心。』
海斗再次颔首,在维森特的敦促下踏出脚步。
待两个人走进房里后,劳尔和坊恩也跟在身后。
房门阖上的声音在身后静静响起,维森特随即挺直了背脊,连脸上表情都为之一凛。是因为能再次见到尊敬的山塔克鲁兹侯爵而感到开心吧。希望离开这栋宅邸时,也能抱着同样的心
情。
「阁下,曼多沙大人和那名少年已经为您带到了。」劳尔走向在锦帐底下的睡床边,静静开口道。
「把锦帐......拉起来吧。」
干咳了好一会儿后,床上才传出沙哑的声音。劳尔将看似厚重的锦帐往左右两边拉开卷起,躺在灰色毛毯底下的山塔克鲁兹侯爵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请到这里来,阁下没办法大声的说话。」
劳尔招了招手,示意维森特和海斗站到床边来。
(怎么会如此悲惨......)
维森特拼命压抑着心中的动摇情感。之前会面时,确实感觉到侯爵的老态,但那时的他并不像现在这么衰弱啊。岁月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刻划出年老的痕迹,连两颊的颊肉都已经失去
弹性往下垂落了,裹在毛毯底下的身躯也像枯木般瘦弱衰竭。唯一能让维森特认出不负侯爵之名的,只有蕴含在那双灰色瞳眸中的锐利目光。
「曼多沙,看来你已成功完成任务了呀。」
山塔克鲁兹侯爵抬起视线,对着维森特微微一笑。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办到的。」
维森特连忙低下头。
「不敢当。」
「在你身边的,就是从吉潘古......日本国来的少年吧。」
「是的。」
「把头巾拿下来。」
全身僵直的海斗看到维森特对自己点了点头后,才缓缓拉下几乎遮覆住半张脸的头巾。一见到失去头巾的遮掩,长至肩颈的艳丽红发时,侯爵不由得瞠大了双眼。
「我是听说过他有一头红发......没想到竟像火焰般绯红啊。之前听闻日本人多半是黑发,看来传言并不真实哪。」
「不,海斗的发色是染发致。」
「为了什么?」
「只是单纯想追求流行吧,就跟英格兰女王经常戴上不同颜色的假发一样。」
侯爵抬高了犹如皮包骨般的手,对海斗招了招。
「靠过来一点,让我看看我的死神长得是怎生的模样。」
海斗转过头瞥了维森特一眼。
『过去吧,不会有事的。』
侯爵不愿错过任何一点细节般地,执拗的观察着海斗的脸孔。
「看起来还很青涩啊......你几岁了?」
维森特代替海斗回答。
「已经十五岁了。」
「已经是懂得人情世故的年纪了呀......坊恩在吗?」
站在房门口的坊恩走近了几步。
「我就在这里。」
「这个少年接下来说的话,你可得没有半点误差的翻译出来啊。」
坊恩颔首,站到了劳尔身边。知道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的维森特,也走到海斗身侧。
山塔克鲁兹侯爵的第一个问题,就跟维森特所预测的一模一样。
『阁下问你,除了他的死亡之外,西班牙海军将会败北的预言是真的吗?』
海斗谨慎地等维森特全部翻译完后,才点了点头。
『是的。』
『败北的原因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指挥官并不称职。西班牙并没有像弗朗西斯德瑞克爵士那样懂得大海的男人。』
维森特在心里颔首。与之前自己曾经听过的预言并没有什么不同。那是不管听了几次,都会令耳膜为之发疼的恐怖预言。
侯爵也在坊恩的翻译传话下,一脸阴沉的对海斗的说法点头表示认同。
「虽教人忌惮,但这孩子的说法也有他的道理......可是梅迪那西都尼亚公爵阁下究竟做了什么,才导致了失败的下场呢?」
听完维森特所传达的质询后,海斗只是耸了耸肩。
『他什么也没做啊,问题就出在这里。正因为他明白自己的无知,所以才会受到幕僚的意见左右,真的发生事情时,又无法立刻做出判断。』
维森特惊讶的在心中发出感叹。真是了不起的发言,海斗的预言好像从很久之前他就认识梅迪那西都尼亚公爵本人一样。
(公爵的确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海斗刚才所说的话,就算真的发生了也不足为奇啊。)
维森特顿时感到强烈的不安。没有比在缺乏决断能力的指挥官麾下战斗更让人难过的悲剧了。一旦失去了攻击的机会,衷心期望的胜利就会从指缝间溜走,再加上慢半拍的撤退判断,
极有可能令部队面临全灭、瓦解的命运。
而这样的不安,似乎也笼罩了山塔克鲁兹侯爵的内心。他立刻接着发问。
『你说他会被幕僚的意见左右,那又是由谁担任辅佐呢?是否直接接收侯爵阁下的军队,继续以他们为幕僚?侯爵阁下是这么问的。』
海斗摇摇头表示否定。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晓得现在的幕僚有哪些人。』
等不及侯爵发问,维森特已经忍不住先开了口。
『要是说了名字就能知道吗?会不会是法恩玛尔蒂尼斯雷凯鲁德大人?还是米格尔欧坎特大人呢?』
海斗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再次摇摇头。
『我不知道。之前我也说过了,不是每件事我都能看得很清楚。』
听完维森特的响应,山塔克鲁兹侯爵脸上明显浮现出失望的表情。
「是吗......雷凯鲁德和欧坎特都是曾和我一起参加『勒潘多海战』的战友,他们的战斗能力也不在我之下......就算在我死后,他们也很可能会发誓效忠公爵阁下。但是如果公爵选
择的是他们之外的其它人......」
年老体衰的侯爵压抑着溃堤的痛苦般紧紧闭上双眼。过了许久,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只能无奈地以苦笑面对维森特。
「这个少年说的到底是实话、还是从头到尾都在撒谎,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判定......但是听到越多预言,就越是感到无力与气愤,说不定他也只是说出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发展罢了。」
维森特颔首以对。
「这么说是很僭越,但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如果这个少年说的是事实,还是有解决的对策。只要不让梅迪那西都尼斯公爵成为海军司令官,就再没有能动摇西班牙赢得胜利的因素了。为了这一点......」
山塔克利兹侯爵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目光放在维森特身上。
「国王陛下想让公爵接替我的想法,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吗?」
维森特蹙起了眉头。他当然想做出让山塔克鲁兹侯爵满意的回答,但却没办法响应他的期望。
「像我这种人,实在无法猜透陛下伟大的想法,不过我想,陛下的心意现在应该还是没有改变才对。毕竟那是陛下深思熟虑后所做出的决定啊。」
「啊啊,是啊......的确是这样没错......果然很符合他慎重王之名哪......」
山塔克鲁兹侯爵怅惘的喃喃自语,忽而注意到海斗凝视自己的视线。
「怎么了?你是第一次看见受到失意摧残的人吗?」
海斗被吓得瞬间僵直了身子,下意识地贴向维森特身边。接着以颤抖的声音开口道:
『我知道不让西班牙打败仗的方法。』
维森特倏地回过头。
『真的吗?』
『只要停止战争就可以了。』
太过理所当然的说法,让维森特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响应才好,但一旁的坊恩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
听不懂英语的劳尔出声斥责坊恩的无理。
『快点翻译啊!』
坊恩立刻收敛了笑意,面向一脸焦急的山塔克鲁兹侯爵转达海斗的说法。
「这名少年是说:想要赢得胜利,就是别与英格兰开战。」
老人原本如槁木般死灰的脸上,瞬间血气上冲。
「这......这是在愚弄我吗,该死的小鬼!」
侯爵费尽力气撑起了上半身,一旁的劳尔连忙伸出手来支撑衰弱的老人。
「阁下,您可不能太激动啊。不然又会......」
「无所谓!」
山塔克鲁兹侯爵怒气腾腾地对着像根木棒般呆呆杵在原地的海斗出声咆哮。
「战争是无法避免的!不能让英格兰的那些家伙继续跋扈妄为下去了!那些偷袭我们的船只,夺取从新大陆所运来的财宝的走狗们,一定要让他们葬身在这片大海才行!这么一来,那
些受到英格兰援助而傲慢的荷兰新教徒也会无力再继续内战下去!」
海斗求救似地抬起头来望向维森特,用快哭出来的声音道:
『为什么西班牙人要这么拘泥于荷兰呢?』
维森特轻抚他的背部,轻声道:
『因为那是西班牙的领地,安提渥普是与北欧进行贸易往来的重镇。』
『安提渥普的战乱不是已经停止了吗?』
『没有错。』
『这样的话,就别去管那些有新教徒在的州不就好了。』
『这可不行,那里可是腓力陛下的领地啊。』
『就只是为了收复那一小块领地,得投注多大的财力,你们到底有没有仔细想过啊?』
『你说什么?』
『就算拿从新大陆得来的利益来填补也绝对会不敷使用的。』
漆黑的眼瞳直视着维森特的双眼。
『我刚才说的绝不是在开玩笑。西班牙想成为欧洲第一大国的唯一办法,就是停止战争。或许你会说所有的准备都已经上轨道了,但那些为了对英格兰开战而制造的船只也不会浪费的
。只要让坊恩所制造的新型帆船改变航向安插在往安特维普或新大陆的商船之中,不管遭到哪里的海盗袭击都能与之对应。弃守北部的荷兰所多出来的战费就能分摊西班牙的商船进入
新大陆时所需的费用。这么一来,西班牙会变成比现在更丰饶富裕的国家。就算不去并吞周围的小国,也能让国家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哪。』
意想不到的发言--不,应该说是彻底颠覆众人思想的发言。维森特好一会儿都只能愣愣地呆望着海斗。包括自己在内的西班牙人,一定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吧。
『这些......也是你的预言吗?』
海斗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点了点头。受到英格兰照顾的他居然会指出对西班牙有利的途径,现在海斗可能已经在心里偷偷为此感到后悔了吧。但维森特并不认为海斗是在说谎,因
为他所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我可以把刚才这些话翻译给阁下知道吗?』
坊恩特意使用英语开口询问。
『还是要当作你们私下的谈话呢?』
维森特轻睨了坊恩一眼。
『为什么问?』
『如果说出来的话,阁下想必会很愤怒吧。』
维森特无意识地咬紧下唇,这个男人说的的确没错。但不管再怎么愤怒咆哮,山塔克鲁兹侯爵应该还是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吧。他是名军人,同时也拥有与新大陆进行贸易往来的经营
者身分。
『翻译吧,现在只能看阁下怎么判断了。』
坊恩叹了一口气,重新面向床榻。
「他是这么说的......」
猜想的没错,海斗的说法果然刺激了山塔克鲁兹侯爵的痛处。
「事、事到如今,难道想叫我放弃荷兰北部吗?绝不可能!他说的没错,陛下要收复那个国家的确得投注大量的金钱,几乎会令国家破产的大笔金钱。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
维森特试着想为海斗辩护。
「今后的征战费用会越来越高,趁着还能收手的时候快点收手,才能让损失程度降到最低,这种想法并没有错啊。」
「说不定真是如此!但这些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该死的恶魔使者......」
由劳尔在身后支撑着,山塔克鲁兹侯爵痛苦的张嘴喘息,双眼还是死瞪着海斗。
「我到底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把属于我的一切全部夺走?」
「阁下,海斗并没有......」
「你给我闭嘴!」
维森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侯爵粗声阻断了未竟的话。
「这种诅咒般的预言,是没有办法夺走我的猎物的!」
眨眼瞬间,山塔克鲁兹侯爵突然将瘦加枯木的手探入枕下抽出一把短剑,使尽最后的力气从劳尔支撑着自己的双手中钻了出来,往海斗所站的方向扑去。对一名病人而言,这已经算是
极快的速度了--但看在维森特的眼中,却是再迟钝不过的动作。
「阁下,请您快点住手!」
维森特眼捷手快的抱起海斗,往后跳开一大步。因恐惧而颤抖不已的海斗下意识地将脸埋进维森特的胸口,伸出双手用力环住了他的背部。
(别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就算是我所尊敬的山塔克鲁兹侯爵,也不容许伤害我最心爱的宝贝。维森特以相同的力道紧紧回抱着海斗,在心底偷偷起誓。海斗就由我来守护,这是我的命运,命运的齿轮从在普利
茅斯的山丘上与他邂逅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转动了。
「呜喔......」
失去攻击目标的侯爵狼狈的从床榻上跌了下来,痛苦的蹲在地上。之前所拼命压抑的不适在此时突然一口气爆发般,侯爵难以隐忍的用力咳了起来。
「阁、阁下!您没事吧?」
站在床榻旁的劳尔和坊恩急忙赶了过来。而维森特也退开几步,好让他们查视侯爵的状况。
「还不行......我还不能......还不能死......」
被坊恩抱回床上的侯爵喘着大气,无力的低喃出声。
「我......我不能......接受这么悲惨......的死法......我是山塔克鲁兹......是不败的提督啊......不能在最后染上了污名......」
维森特看着劳尔,劳尔也回应着维森特的注视。山塔克鲁兹是个军人也是个经营者,但最后战胜的却是属于军人的精神。这也没有办法,谁叫他是西班牙贵族呢。劳尔垂下视线,无声
地承认了自己的失策,然后对山塔克鲁兹侯爵温柔地出声道:
「阁下,请您稍微休息一下吧,身体会撑不住的。」
就在这个时候,仍咳个不停的山塔克鲁兹侯爵嘴角流出了艳红的液体。那不正是鲜红刺眼的血液吗!
「咕......唔......」
维森特惊愕得瞠大双眼,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时,身体不由得窜起一阵颤栗。
「多雷特大人,阁下该不会是得了肺......」
维森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山塔克鲁兹侯爵出声截断。
「不是的......海......海上男儿怎么可能会得肺病......」
这么说的确没错。在船上,鲜少会有原因不明的病情,但这里并不是海上,而是陆地啊。
看着用颤抖的手来回抹去嘴角艳红的侯爵,维森特的胸口就像被刺了一刀般疼得发慌。
(其实阁下早就知道了。他明明知道,却不愿医生们将这件事传扬出去,将他已得了不治之症的事给......)
将僵着脸怔怔望着侯爵的海斗留在原地,维森特向前走近床榻旁。劳尔似乎还不知道阁下得的是肺病,松了一口气后便把最靠近侯爵的位置让给维森特。
「叫医生来,但别张扬。」
维森特说完后,劳尔点点头便悄悄退出了寝室。不知是不喜欢单独行动还是怎么,离开时也一并带走了坊恩,真是对奇怪的主从啊,不过现在可不是追问这种事的时候。维森特拿起放
在床榻旁茶几上的干净白布,本想交到侯爵手上,但又想到他已经连拿东西的力气都失去,便弯下身亲自为侯爵拭去嘴角的污血。
「曼多沙啊......」
被血沾污的手迭上维森特的。
「我、我真的不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