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力二世看向维森特。
「你的报告书里,的确写了海斗当时并没有受洗成功吧?」
感觉到海斗瞬间绷紧了身体,维森特点点头,在心里祈祷自己与海斗都千万别变了脸色,露出什么端倪来。
「是的。当时女王要求名为马宁的主教为海斗受洗,但主教却突然猝死,受洗仪式也就宣告中止了。」
辛格沙神父闻言蹙起了眉头。
「猝死的原因呢?」
「是原因不明的疾病,应该是心脏之类的病变吧。但有个嫉妒海斗才能的家伙,竟以这种理由向上告发主教是被杀害的。」
「这样啊......」
一听到杀人,腓力忍不住将身子探向前。
「那么真正的事实为何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当时华星汉始终认定海斗是我所派去英格兰的间谍,差点就被判了异教之罪。」
「但海斗现在还能安然无恙的站在朕的面前,就表示他平安度过那次的危机了吧。是用了什么方法呢?」
「是使用了英格兰专有的『圣职者规定』。只要是能读能写的圣职者,不管犯了什么罪都能被赦免一次,现在则演变到只要是能读能写的人,都能得到相同的赦免。」
一旁的辛格沙神父重重叹了一口气。
「太轻率了......对坏人而言,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法律了。」
腓力二世脸上也浮现冷笑。
「英格兰人一定很沾沾自喜能发现这条退路吧,从亨利八世和我的叔母离婚时的手段就知道了。在知道无法得到教宗的许可时,竟然自命领袖兴起异教教会呢。」
一旁的辛格沙打冷颤似的全身一震。
「现在统率那个被诅咒的教会的,就是那个叫伊丽莎白的女人吧。那么肮脏污秽的宗教,真不懂英格兰人怎么会去相信......」
「不相信的人也很多啊。那些遭到迫害的天主教徒,正在等待真正懂得神理的朕前去拯救他们的心灵呢。」
腓力二世以充满信念的洪亮声音说完后,再次对维森特询问道:
「刚才这些话你并没有写在报告书里,为什么不提呢?」
终于迫近问题的核心了!维森特慎重地选择词汇回答。
「与平民都可以大摇大摆出入皇宫的英格兰不同,想进到我西班牙宫廷者,必得拥有相称的资格与礼仪。就算只是谲怪之谈,仍旧无法抹灭他曾经被关进监狱里的事实,一想到海斗可
能不够资格来到陛下跟前,臣在下笔时也不由得踌躇了。」
腓力二世似乎接受了这样的理由,但仍不忘加了一句警惕。
「这么说也没错。但最后还是得由朕来做出判断,你不该自作主张的刻意隐瞒。朕所需要的是确实无误的报告,而不是你擅自的解释与主观的意见。」
「是的,真是非常抱歉。臣必定牢记在心,今后将更加谨慎行事。」维森特缩着身子,戒慎恐惧的答道。
世界上不晓得有多少君王,因为误信了间谍太过主观的报告,而落得悲惨的下场。山塔克鲁兹侯爵也曾说过,交到国王手中的情报有不少都是已经被窜改过的。
(这实在难以容许啊。若是害得陛下的判断出现疏失,必须承担后果的可不只陛下一个人而已,就连整个西班牙都会遭到拖累。为了不犯下这样的罪过,我也得更谨慎一点才行。)
维森特默默地在心底起誓。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接受洗礼啰。」
始终沉默着站在一旁的辛格沙神父再度开口询问。
「大概是英格兰的国教会正面临改变宗教的麻烦时期,不过这么一来倒也刚好,就趁这时候早一点让他接受洗礼吧。在被称为天主教皇的陛下的宫廷中,可不能放着受到诅咒的异教徒
不管哪。」
听完辛格沙神父的建议,腓力二世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就去准备吧,洗礼教父就由朕来担任。」
听到这句话,在场除了海斗之外,所有人无不瞠大了双眼。
「怎、怎么能由陛下来......」
尤以傲慢的桑蒂亚纳侯爵的惊讶为最。就连处于高位的贵族小孩,也鲜少能得到这般的名誉。侯爵的声音中除了惊讶之外,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嫉妒之情。
「朕只是替伊丽莎白完成她来不及做的事而已。」
国王一副愉悦的模样。
「若是知道心爱的弄臣已冠上朕的名号,朕那高傲的妹子肯定会气得牙痒痒的吧。不能亲眼见到她的沮丧,真是一大憾事哪。」
室内充斥着众人的笑声。其中,维森特注意到只有海斗脸上的表情仍是没有半点改变。大概是顾虑到曾经怜爱过白己的伊丽莎白女王的心情,心中正感到哀痛不已吧。
「那么,今晚就到此解散了吧。」
腓力二世从椅子上站起身。
「诸卿哪,在调查尚未结束之前,多说也是无益,希望各位都能把朕这句话放在心里。」
宠臣们点了点头,齐向腓力二世深深地弯腰行鞠躬礼。接着,以秘书瓦斯卡为首,众人就像来时一般,也随着国王一同离开了。
『唉......』
一直等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海斗才放任情绪叹了一大口气。就好像终于能把压在肩头上的重担放下来一样,维森特很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我们也到僧房去吧。」
最后留下的辛格沙神父转过头来对维森特与海斗开口。
「皇宫里的寝床与食物的确都比较高级,但正如你所说的,那些繁文缛节着实麻烦。比起这些,我们所住的地方就显得清静多了,也可以好好放松心情,最适合用来愈疗长途旅行后的
疲惫身心。先带你们去僧房,我马上派人准备洗脚水和餐点。」
维森特露出感激的微笑。
「谢谢你。我还带了个随从,关于餐点若能让他负责就再好不过了。」
辛格沙神父马上就明白了维森特话里的意思。
「希望别让太多人认识你们吧。我知道了,你的随从现在在那儿呢?」
「他名叫雷欧,应该是和近卫队的帕伽克大人在一起才对。」
「那就晚点再去接他吧。好了,请跟我来。」
三个人一起走出房门,依照来时路回到原本的那个中庭,接着再往正好与王宫形成对角的修道院方向行去。
『我还以为会被更追根究柢的盘问呢。』
走着走着,海斗忽然喃喃开口道:
『就连那几个臣子也都安安静静的......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耶。』
维森特窥探着海斗脸上的表情。虽因夕阳西落而看不太真切,但浮现在海斗脸上的应该是松了口气的安心模样吧。这也没办法,站在国王面前,就连维森特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来自敌国的海斗当然更不可能平心静气。直到会谈结束,应该也被吓得去了半条命了吧。
『所以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陛下深谙道理是非,也是个慈悲为怀的人。只要好好的把事情说清楚,绝不会遭到粗暴的对待,所以你也该诚挚的侍奉陛下才是。』
海斗点点头。
『调查应该不可能就这样结束了吧?』
『是啊。不过只要保持这种状况回答陛下的询问就可以了。今天你的表现虽然有点僵硬,但还是做得很好。不仅冷静,言语的表现也很活泼呢。』
就算天色昏暗,维森特也能知道海斗脸上瞬间浮现了开心的光采,但他却刻意用冷冰冰的语气回了一句。
『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有这种事啊。』
『就算听见一些刺耳的讽刺,你也能平静以对。说到马宁主教的事情时,也没有显露出半点惊惧的态度。以你的年纪而言,算是很不错的了。』
听完维森特的赞美,海斗不由得羞红了脸。
『说到马宁主教的事情时,我只是因为太害怕了,所以动都不敢动而已啦。』
『用不着跟我谦虚,光是能不让陛下看破,就已经算得上是厉害了。』
维森特轻拍了拍包覆在头巾底下的头部。虽然想好好感受一下那滑顺的头发质感,但顾虑到辛格沙神父也在一旁只好做罢。
『虽然心里有所期待,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被提名为圣地亚哥骑士团的一员。这么一来,我在乡下的家人也能过得宽裕一些了。真是不得不感谢让我与你相遇的神哪。』
海斗却因这句话而沉下了脸色。他现在心里大概正在抱怨,又不是他自己愿意到这里来的吧。仅管如此,海斗却没有像平时一样不高兴的把视线从维森特身上移开,而是接着发问。
『你本来就是个骑士了吧?』
『是啊。』
『圣地亚哥骑士跟一般的骑士不同吗?』
维森特勾起嘴角淡淡微笑。自从与海斗一起生活后,最先让人注意到的,就是他强烈的好奇心。
『圣地亚哥与卡拉克拉瓦都是传统的宗教骑士团。以前必须像真正的修道士般舍弃俗世、立誓贞洁才可以,但如今却比较偏向军事骑士团的色彩。团员多半是名门贵族、或者是生于接
近直系之家,但仍需有战场上的功勋加以补足才可以。这两队骑士团都必须拥有高尚的血统与身为武将的名誉证明才行,一般的骑士身分根本无法拿来相提并论。』
『也就是身为西班牙人所渴望、垂涎的高级身分吧?』
『没有错。陛下会对我释出如此善意,也是因为承认了你的价值,说起来我也得感谢你才行呢。』
海斗耸了耸肩,冷淡响应道:
『你搞错人了,要感谢也应该找陛下感谢才对吧,是他擅自把我的价值定得这么高,不过我觉得他是看走眼了,说不定哪天还会为他今天的决定后悔莫及呢。』
『才没有这种事,陛下是真的对你......』
『不要再说了啦。』海斗略显烦躁的打断维森特未竟的话,接着改变话题。
『你说必须身为名门贵族,那桑蒂亚纳侯爵和雷巴大人也都是骑士团的团员吗?』
维森特点点头,回答他的疑问。
『是啊,他们两个人都是圣地亚哥骑士。侯爵是因为血统的关系,雷巴大人则是因为创下了不起的武将功勋。』
『是怎么样的功勋啊?』
海斗深感兴趣的探出身体追问。看来那些传言应该是真的吧,安东尼戴雷巴的魅力会让所有接近他身边的人都为之迷醉、进而受到笼络,现在连海斗好像也着了他的魔一样。
(我与雷巴大人无怨无仇......但他到底是哪里好了?我实在不明白啊。)
坊恩古里斯夫也好、雷巴也好,海斗就像故意似的不断对维森特以外的男人表示兴趣,进而接近。或许这也是他那充沛的好奇心使然,但维森特可一点都不觉得有趣。当眼前的海斗因
为聊到其它男人的话题而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模样时,维森特就不由得为自己是个无趣的男人感到抑郁。不由得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是他们拥有,而自己却缺少的特质呢?
(该不会是因为头发的颜色吧?这么说起来,洛克福和古里斯夫、还有雷巴的确都是金发没错。)
明知这种想法有多荒唐,维森特还是忍不住钻牛角尖。打一见面,海斗就对他们抱持好感,果然就是因为外表的关系吧。就像西班牙的女人容易迷恋上拥有一头金发的男人般,海斗或
许也容易被与自己发色不同的男人吸引也说不一定。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我又不可能长出一头金发来......)
维森特愤恨的咬紧下唇。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是在嫉妒那些轻易就得到海斗好感的男人。丝毫没有注意到维森特纠结心情的少年,仍残酷的反复着伤人的问题。
『告诉我嘛,雷巴大人立下过哪些战功啊?』
维森特硬是忍住浮躁的心情回答。就算现在在海斗面前爆发出真正的情绪,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要是真的这么做,恐怕海斗也会再一次把自己拒于心门之外。
『他主要是活跃在意大利一带,雷巴家世世代代都担任米兰守备队长的职务。在西班牙陆军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门。雷巴大人也在他的父亲去世后,顺利拿下北边的意大
利领土。再加上暗中策动法国内部的叛变,趁乱将他们体无完肤的击溃后,理所当然的受到陛下宠爱。再加上那端正的容貌、爽朗的态度,不只限于军队,无论贵族或市井百姓都相当
爱戴他。』
『是喔......』
海斗一脸佩服的低喃。
『果然就像偶像一样呢。』
维森特瞠大了双眼。
『你知道关于雷巴大人的事?』
海斗怔了一下,才尴尬的点了点头。大概是知道无法再隐瞒下去了吧。
『弗朗西斯爵士曾提过关于他的事。』
『弗朗西斯......是德瑞克吗?』
『是啊,我也听过关于你上司的事,他是叫路易斯提督没错吧?』
维森特不禁苦笑,原来搜集情报这种事,可不只我国这边在做而已。
『没有错。那么德瑞克到底说了些什么?』
『说他是个注重名誉的船长,是个值得敬重的敌人。』
对方虽是教人忌惮的恶魔,看人的眼光却很准确。自己所尊敬的提督受到褒奖,维森特当然感到与有荣焉。没错,至少比谈论雷巴的话题要开心多了。
『正如德瑞克所说,若是身分再高一些,说不定有机会成为山塔克鲁兹侯爵的继承人呢。』
『在霍伊之丘上,你曾说过除了侯爵之外已经没有其它人才,但其实你错了。西班牙海军里以路易斯提督为首,可有不少能力高强的勇者呢。』
海斗倏地别开视线。
『那你别相信我说的就好了呀。』
感觉他的心正渐渐远离自己,强烈的后悔立刻支配了维森特。我说错话了,又再一次失败了。
『这可不行。没有人能代替山塔克鲁兹侯爵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维森特试着打圆场,海斗却来个相应不理。就像刚才在屋里听着桑蒂亚纳侯爵口出恶言时一样,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前方。
(我真是个大笨蛋......)
维森特忍不住在心里怒骂自己不加思索的愚蠢言行,也越来越厌恶如此笨拙的自己。明明是想牢牢捉住海斗的心,却总是让他越离越远。
(再这么下去,想让他喜欢上自己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嘛,说不定还会惹得他越来越憎恨呢。)
想到这里,维森特胸口就像被揪住般猛地感到一阵抽痛。维森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这种感觉甚至比被心爱的女人冷漠拒绝还要来得难受。为什么会这样,连维森特都不了解自己感
到心痛的理由,大概是因为海斗是比情人更重要的存在吧。不管怎么说,海斗可是整个西班牙的救世主,同时也是专属于维森特的守护天使。
『对不起。』
望着海斗藏在头巾底下线条僵硬的侧脸,维森特诚恳的道歉。维森特并不是不相信海斗所说的预言,也为自己不经思索脱口说出的话,让本是受英格兰照顾的海斗觉得不安而深感抱歉
。
『看来我也跟桑蒂亚纳侯爵一样,是个迟钝愚笨的男人哪。我明明是想以真挚的态度接受你的忠告......』
感觉出维森特话中的浓浓歉意,海斗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维森特。
『你是西班牙人啊,所以不愿相信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人告诉我英格兰即将惨败,我一定也不会相信的。』
海斗的这一句话,清楚地向维森特表明了两人之间的鸿沟。就算一起生活了,海斗的心还是站在英格兰那边,仍被那个可恨的金发恶魔所囚禁着。
『我相信。』
维森特伸手按在海斗纤弱的肩膀上,两人之间的确存在着隔阂,但维森特并不打算任这种状况继续维持下去。
『虽然不想相信,但我知道你所说的都是实话。刚才那些话就当作发牢骚,我只是不想承认状况真的严重到这种程度,是我太过软弱了。』
直勾勾地望进维森特的眼瞳深处,海斗沉静的开口。
『能够直率的承认自己的弱点,你这么坚强的态度,让我觉得好害怕。』
掌心传来纤细的骨感,只要多加重一点力道,轻而易举就能将他给捏碎了。愈是易碎的物品就不该随便触碰,但如此脆弱、虚幻的存在却在不知不觉间牵动着维森特的每一分心思。让
人感到心痛的纤细,总在无意间摇撼维森特的真心。
『我并没有威胁你的打算呀。』
意识着抽回身边的手,维森特接着说:
『而且我并没有你所以为的那么坚强,只是不想在你面前说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