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荒月————焰剑[下]
焰剑[下]  发于:2009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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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否听见了他的心声,再度不经意对上的目光,楚曦的眼神很复杂。
无声的叹息悄悄被掩埋在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今日初见叔孙朔月,他才彻底明白宇文琛究竟死心眼到了什么地步。
第四十四章
御书殿内,掌灯的宫人站着打盹儿,随风摇曳的烛火幽幽映照着君王年少的脸庞,尽管彻夜伏案,宇文琛却连一丝疲色也未曾表露。
通篇潇洒隽秀的朱色字迹明快展现了他在处理国事上的魄力,当前线战事如火如荼延烧之秋,他知道自己在乎的并不止于两国之间的输赢,他更深信,那远离核心已久的兵权,总有一天会再度回到他手上。

据梓潼回报的军情看来,叔孙谷鹰似乎首战失利,与向来以骁勇善战闻名的风疾厉单挑之后重伤而返,前去督军的司城维叶趁他卧床之际,即刻挟王命强行出任兵马总指挥。

司城家的小侯爷天生脑筋动得快,他深知遇上风疾厉这种人只能智取不可硬碰,故而命人勘查当地地势打算来个斧底抽薪之计。
他先以弱兵突袭风疾厉左右两翼再佯装败逃,将敌军主力引出之后以烟火为信连弩齐发,待第一波箭势已弱,山坳伏兵蜂拥而上趁其不备一举击溃,任那风疾厉再如何天生神力,仓皇之余终也难以幸免。

被流箭所伤的他在几位寨主及部属的掩护之下十分狼狈地逃出了琅琊军的攻击范围,司城维叶原想趁胜追击,可最后却在一名素昧平生的少年冷不防掠入阵中送上宇文琛的亲笔手谕之后,无奈鸣金收兵。

当时他不懂宇文琛为何要让敌人有喘息机会的理由,然而直到接下另一道命令之后,他这才明白王者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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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出了御书殿,宇文琛摒退侍卫一个人漫步来到了太曦院。
昔日的东宫,今日的太曦院,几经人事变迁之后,星月不移的是那份自儿时便萌芽但却始终得不到响应的孺慕之情。无言探入眼下一片萧然冷寂,他不由得轻叹出声。
夜深了,大半的宫人早已入室歇息,摆手遏止了一路朝他跪拜的守卫,宇文琛轻手轻脚踏进了寝殿。
他知道他不该来,但他只是想看看他……探问他的伤势是否已然痊愈,探问这般冷的天候早晚可曾记得添衣?
总是聚少离多,总是有口难言,他们之间渐渐的,除了讨论政事稍显热络之外,曾几何时竟已疏远到只能嘘寒问暖--
那一夜藉醉向他表明心迹,可是到头来却只换来刻意的回避……为什么、为什么要拒绝他呢?他不在乎他是男人也管不了他们之间还裹着一层师徒的关系,他只知道他无法割舍过去那段幸福的日子,他只知道唯有跟他在一起,这一颗日夜惶惶不安的心才能够彻底平静下来--

伸手撩开薄幔,该是软热的床榻却一如往昔地冰冷寂寞……宇文琛抿起的唇角浅浅掠过一丝自嘲的意味,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落,他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出声招来内侍,对方见他冷不防出现在此像是有几分惊讶。
「请问王有何吩咐?」
「太傅出去多久了?」
「还不到三刻钟的时间,说是难以入睡所以出去散散心……」
「身后可有人跟着?」宇文琛俊眼冷冷一抬,却听内侍语带三分保留道:
「太傅不让跟,让所有的奴才都在宫中待命……」
宇文琛负手而立踱到窗边漫不经心问道:「太傅往哪个方向走?」
「似乎是朝东城废墟去了。」
东城废墟?
那不正是前朝白王自焚之所在?师父身上带着伤又跑去那里做什么?
下意识握上窗棂的手缓缓扣了紧,少年君王若有所思的脸庞,写满了说不清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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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若气派巍峨的琅琊王宫,在内城与外城之间,一道被岁月埋葬的历史痕迹静静地躺在一隅--
是夜,天空悄悄飘下白絮,沐雪移动的单薄身影不见犹豫,默默来到了倾颓破败的楼阁之前。
以前隔着城墙张望的时候并不觉得它的模样特别凄惨,可如今一脚跨进了跟前,许多年前尘封的往事竟猝不及防在眼前倏地炸开。
那一夜被推出门外的心痛至今胸口仍隐约有感,他不明白的是,被遗留下来的人真的比较快活吗?
在烈火吞噬云水阁的同时,他对爱情一并失去了依赖与信任,连最亲密的人都可以背弃了,他到底还能掌握住些什么?
孤独地守着这家园直到终老,这就是他给自己设想好的结局。
忽地,踩过残垣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回过头去,却见宇文琛撑着纸伞,一派潇洒地闯进了视野之内。
「微臣--」
不慌不忙扶住那半福的身子,宇文琛淡淡笑道:「这里只有你我,没有君臣,师父偶尔也让琛儿轻松一下吧?」
闻言吶吶收了势,楚曦道:「你怎么来了?」
「在御书殿批了一整晚的奏章,想说出来走走顺道活动活动筋骨,未料竟凑巧遇上了师父。」
楚曦瞅了他一眼,微挑的眉梢像是带了几分怀疑。「可真是凑巧,御书殿与此地相隔甚远,你能一路走来倒也十足闲情逸致。」
听出他的调侃宇文琛不以为意仅是浅浅扬起唇角,「天冷了,师父伤势初愈,可得小心别染上风寒了--」
话语乍落,楚曦手里便被不明就里塞进了伞柄,才抬头,宇文琛已然解下自身披风不由分说严实地掩上他肩头。突如其来的温柔让他一时间手足无措,避开那双胶着的视线,他觉得胸口有点紧,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更哽在喉咙有点难受。

「因何这么晚了还不就寝?」
「其实是碰上了一些事情想不通,所以想来找师父聊聊……」
曾经得弯下腰才能平视的小孩,如今身高已与自己相若,望着那张愈发成熟稳重的脸孔,楚曦在宇文琛身上彷佛看见了宇文徙川当年的影子。
如果有朝一日你我得挥剑相向,你是否也会像你父亲一样冷酷无情呢?
完美的王权是六亲不认,执法无私,到那时候,你还会替我撑伞挡雪,披衣送暖吗?
莫由来的落寞轻轻掠过眼底,再开口,楚曦的口气已一如往常般淡然自若。
「清风寨的战事进展如何了?」
「出乎意料的顺利,清风寨溃不成军,不过国丈却不幸负伤,我已令维叶暂代行军之权,择日应可班师回朝。」
「如今叔孙氏的兵力你已能掌握半数,接下来的三成,便寄望在讨伐苍云寨等八大寨一役了。」
「说到这儿,我正在犹豫该指谁去……」
「你心中仍无人选吗?」
「不讳言,身边信得过的人除了师父之外也只有维叶一人,不过接下来这场硬战,我并不打算派维叶去。」
「若不然?」
「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见他故做莫测高深,楚曦不由得笑道:「哦,原来你属意段春雨?」
「师父以为如何呢?一来试探他的实力底线,二来观察他对王朝的忠诚,师父心中所想应与琛儿不谋而合吧?」
「见你已能独当一面,吾心甚慰……日后就算没有我--」
「不,我永远都是那个喜欢问为什么的琛儿,所以师父、师父请你一定要站在前面继续指导我,只要我是琅琊王的一天,你便是琅琊的太傅--」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安南集真兴兵来犯,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师父,请不要觉得琛儿在逼你,琛儿只是很不安……」
「有什么好不安的?我人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
「人虽在,可是心呢?师父在此缅怀前朝遗迹的同时可是想起了什么?我听说葛东慎跟白王日攸乃同出一脉,我实不希望师父有所罣碍……」
楚曦有好半晌都不答腔,他默默望了宇文琛一眼,二度别开的视线显然有点不是滋味。「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哈,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师父生气了?」
「不,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无奈更觉得你可怜……你一定在想,楚曦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心底很纳闷可是又怕问了我会生气,故而只好从旁推敲好套出你想知道的事实,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见他一脸嘲弄,宇文琛担心他误会急忙解释道:「师父别这样曲解我的语意,你明知道不是--」
冷然打断他的话,再回望的眼神感觉有点陌生。楚曦扬唇一笑,笑意清艳似雪更利如刀锋。「让我来告诉你我何以对前朝旧事念念不忘的真正原因吧?我不是不能接受男人,白王日攸过去正是我的情人,怎么,这个答案能让你满意吗?」

宇文琛闻言久久不能自己,他凝视着楚曦那张不以为然的脸孔,默默地,眼角有液体静静淌了下来。「你要把我伤到什么程度才肯善罢干休?」
相对于那份压抑的情感,楚曦倒是回得很云淡风清。「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朔月是个好姑娘,你别辜负她--」
「你都知道了?」迸出口的声音哑哑的,像是难过又像是在忍耐着些什么。
「本来还不是很确定,不过见了面之后便了然于心了。只是琛儿……对你,我向来只有父子兄弟之情,实在不值得你再枉拋心思--」
「这些借口我都听腻了,可以换套说法吗?」听他又拿这些理由搪塞自己,宇文琛禁不住赌气背过了身去。
「当然可以,我心里除了日攸,再也容不下其它人。」
「可是他已经死了……」
「就算如此,依然不影响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闻言,宇文琛像是忍无可忍似的扳过他的肩吼道:「我不奢求取代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毕竟跟一个死人争宠太可笑了……我也不在乎你思念他,但是、请你相信,真正能跟你共渡每日朝夕晨昏的人只有我一个啊!」

「我不需要。」淡淡拨开他的手,楚曦与他拉出了一段距离。
「你--」
「帮你纯粹只为善尽道义上的责任,你我之间永远都只会是师徒绝不可能再发展成其它关系。你若不肯正视这个事实,我也只好离开琅琊。」
「我不准!」
「你可以拿权势压我,但请你记住--我一旦做出的决定是没有人可以改变的,除非你最后希望见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见他握拳将怒气击在树上,楚曦心中不禁有几分不忍。他走过去轻轻搭上他的肩道:「琛儿,慢慢的你就会厘清你对我的感情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你只是一时懵懂,一时误以为这就是爱情……等你将来真正遇上喜欢的人了,便会明白自己当初有多傻了……」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知道你总是想尽办法要拒绝我!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要我跟你在一起,更不懂你因何老想跟我划清界线?师父,你从前不会这样的……五年、我们分别的那五年真的足以改变你这么多吗?为什么你已经变成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人了?」

「我始终都没变……总归是你年纪太小,一味把你心中理想的形象强行加诸在我身上--」
「你怎能这样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天快亮了,我倦了,也想回去了。」
「站住!」
一个不留神,才越过宇文琛身侧的楚曦,低头发现手腕已被牢牢扣住。他懒懒抬起眼梢,像是对他的愤怒一点也不在意。
宇文琛难掩神伤地望进楚曦那张故做淡漠的脸,心脏顿时揪得很紧。「明明就是你变了……以前任凭我再怎么任性,你还是会出言相哄……可为什么现在的你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吝惜?」

「因为我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你,这句话够清楚了吗?」
「你说谎!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夜你为何默许我吻你?为何不推开我的拥抱?你明明就是对我有感觉!为什么还要否认?」
楚曦抽回手唇边噙起一丝冷笑道:「你当真以为我这个废人还有本事做出任何抵抗吗?这个已达强弩之末的身体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你以为还能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呃?」
「我早知道我废了,这正是我为何不主动请缨的原因……我知道我的手再也握不住剑、再也无法在沙场上跟士兵们冲锋陷阵……唉,何必哭丧着脸呢?我并不觉得我自己可怜……我对国家不忠,对君王失信,更以贰臣之身腆颜侍敌,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报应……」

「住口!」
「都听明白了吗?这些才是我真正的心声……你肯定觉得很刺耳吧?试想像我这种人怎堪配得起你这般高贵的王子?哈!更别提先父乃是间接死在你父亲之手,你我之间甚至还系着一桩血海深仇--」

「求你、求你别再说了……」见他大病初愈的身子因激动而摇摇欲坠,宇文琛忍不住伸手紧紧拥住了他。
他知道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气他,他知道他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他的心肯定要比他来得更伤更痛--能不能……不要再折磨自己下去了?
他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很寂寞,所以他才想要陪在身边好帮他分摊掉一些重量,可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就是不愿意去理解呢?
脱手的纸伞孤单地躺在一角,纷飞的雪花轻柔地落在发梢,落在肩上,感觉粗糙的指腹若有似无自唇上摩挲而过,才意识到腰间挣不开的力道,下一刻,连带身子失稳,楚曦发觉自己整个人已被牢牢压在树上。

怔了怔,他戒备地看着身前一脸复杂的少年道:「你这是干什么?放手!」
「是放不开…也不愿再放了……」
不容拒绝欺上的温热封去了所有针锋相对的言语,被强势探开的唇尝不到该有的甜蜜,一任莫名的苦涩,排山倒海地覆没了千疮百孔的心头。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够让自己好过一点,只能够把握当下切实拥抱住他的体温,哪怕只有短短一剎,他也当自己是被爱着的了。
第四十五章
亭内,有人凭栏而坐。
沿肩披洒的长发宛若黑绢,与身上的雪色狐氅相映争辉。那人,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总是若有所思。
只见楚曦一动也不动张望着亭外柳絮纷飞,一任空竭的酒碟边缘隐约抹上了层白霜。石几上,红泥火炉煨着绿蚁美酒,再度倾满的八分酒意待凑进唇边,转眼悉数已尽化无上芳华浸入感官。

托着腮,闭上眼,恍惚之际,他幽幽想起了往事。
过去那几年的冬天是怎么过的?萦绕胸臆的呼吸,彷佛还有股烟草的清香淡淡捎来。
还记得…最后一次像现在这样喝着酒的,当时他并不是一个人--
安南集附近有座钓雪亭,它就坐落在无定河的支流上。于春夏之交再也寻常不过的景致尾随秋渐入冬后,尤以雪景为胜。
曾经有很多事他都不愿再想,可猝不及防冲上脑门的快乐,却也教这份冷寂的心肠不由得冒出了些许热气。
想起年少清狂,连夜冒雪驱车只不过是为了赶赴荡荡山水臣服于白色世界脚下的初始。待回头信手又拎来几壶美酒,他与他便这在无声的天地里一醉方休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没有孤舟独钓者,也没有古人云云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举世皆浊而我独清的风骨。唯有一名孤臣孽子,一个遭逢板荡风雨却无所凭恃的可怜虫罢了。
醒着有什么好?
宁可懵懂、胡涂,也不愿终究无解的执着一径痴缠住自己--
听闻脚步声接近的当口,他已收敛心神起身掠袖斟酒款客。
来人无视曳地罗裙沾上了几片雪花,宛若春花一般明媚的容颜,轻轻扫去了刺骨的寒意。
「太傅--」盈盈少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提裙落座,朱红的唇瓣微启似是欲言又止。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楚曦不动声色道:「王后今天怎有空到太曦院来?」
「我…我是来看看太傅身上的伤可还有大碍?」
「承蒙关怀,微臣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倒是王后难得来此,不知可有雅兴同微臣小酌一番?」不刻意挑明来意,楚曦体贴地将酒碟递到了跟前。
「可以吗?」意外的邀约显然让叔孙朔月受宠若惊。她跟他楚曦谈不上熟稔,可是迎上那双眼睛,她总觉得这个人像是历尽了沧桑。
「当然,荣幸之至。」楚曦浅浅笑了。那笑容很美,很宁静,叔孙朔月痴痴看傻了眼,不禁害羞地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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