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口饮下,烫得舌头发麻,笑道:“我虽相貌堂堂,漂亮非凡,可未必狼心狗肺!”又小心翼翼问道:“可否允我……”
他立刻阻止,道:“鹿死谁手,未为可知,我若有求,必然开口!”
我自知失言,顾左右而言他,讪笑道:“这会客厅不错,若辟作舞池更佳!”
他眨眨眼道:“这有何难,有人跳舞,便是舞池!”
我哑然失笑,道:“无乐无灯相佐!”
他起身立於一侧,脚跟轻嗑,微微躬身,姿态邀请,笑道:“人生不必如此求全责备!”
我一笑伸手,被他握住。
两人身高相差无多,相对而立,未免古怪。
他并不尴尬,平平起步。我亦随他,步法无论男女,只是你退我进,三步四步,你进我退,四步三步,慢慢旋身,重复至厌倦。
我有些想笑,看他面色平静,只好低头抿唇。
他轻声道:“你若知这是我平生所愿,还会不会低头偷笑?”
我抬起头,他眸光如水,毫无龙争虎斗的心机,毫无雄心天下的意气,那水泽亦不是海水,河水,湖水,只是杯中水,不够令人望而兴叹,却能救人干渴。
步子都渐渐从容,默契得成,熟能生巧,适宜万物。
他的手心略有些干热,脸色也苍白,我便问道:“身体不舒服?”
他摇摇头,顽皮笑道:“体温失调,为紧张之故。”
我只好由他舞步,回旋往复,可惜现实不能如此轻松,容我等时刻慢舞。
封玉堂移手关灯,复又放回我腰间,落地窗外,夜色如幕。
我便笑道:“你夜能视物,不怕撞到桌椅?”
封玉堂笑道:“我为狼人,夜间活动,你可见我目中荧光?”
他低头凑近,我一惊,脚下一滑,脑後正是墙壁。他伸手揽住,仿佛把我轻贴在墙上,依旧凑过来。
我心中苦笑,连忙道:“不可趁火打劫!”
他轻笑道:“我尚未明火执仗!”嘴唇已然贴上,只是轻巧一吻,复抬起头,鼻息细细,喷吐如绵。
我刚立定,他已拥抱上来,我面夜色,他面墙壁,众生皆为苦僧,一心求果。
略动转身体,封玉堂轻声道:“可否容我休息片刻?”
我默然静立,同荣四争斗,果然太耗心神,不然何至於如此示弱。
半晌,封玉堂轻声叹息:“秦欢,你可知自己弱点?”他并不容我开口,继续道:“顽固至极,又容忍无度,对著你,神仙乏术。”
我没有开口,离开怀抱,下楼而去。
街上依然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购得香烟,返回车内,慢慢驱行。
穿过几条街道,发现街角立一熟悉身影,在自动贩售机处购买饮料,有风吹来,始知他头发细软。
我车徐徐开近,他转身过来,眨眨眼,笑道:“秦先生!”
我侧出头,微笑道:“荣六!”
他突然两步跨来,开门进车,趴在後座,向我摇晃一根手指,示意噤声。
我等他重新坐起,方笑道:“出来私奔?”
他咯咯笑道:“偶尔逃家!”又递我一厅啤酒,自己也拉开拉环,大口灌了两口,抹抹嘴巴,笑道:“家里最近太烦,哥哥又忙,我只好溜出来!”
荣六又自车内钻出,向远处摆摆手,大叫:“阿鸿!阿鸿!”
一辆机车风驰电掣过来,那人亦是休闲打扮,若非手腕纹有一条小青龙,就是标准的良家子弟。
他向我一笑,又向荣六道:“出来玩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去!”
荣六一脸委屈,道:“你可知我爬了多久铁丝网才顺利出来?”
阿鸿只笑道:“我知你现下比江洋大盗身手还快!”
荣六嘻嘻笑,跨上阿鸿机车,向我挥挥手,呼啸而去。
我闻听阿鸿问道:“荣先生呢?”
荣六不耐烦大叫:“泡茶喝茶泡茶……”
我一笑,原来今夜大家都放下屠刀,偶为欢颜。
俊友 37
又过几日,封氏略现颓势,封家诸元老也颇有微词,易主谣言亦起,自有人等,落井下石,冷眼旁观,唏嘘嗟呀,众生各相。
我致电封玉堂,他只笑道:“他日煮酒,再候君来!”
如此,我只作壁上观。
与柳江南数日不见,又有新业务事宜待商,索性开车过去,一同用餐。
柳江南秘书告知我他正待客,我信步过去,打开休息室等候,这也是柳江南的休息室,与办公室仅有一门之隔,面积不大,但配备齐全,床也极其舒服,年轻时淘气,曾在上同他共鱼水之欢。
打开冰箱取水,突听见柳江南道:“公事已毕!”声音清清楚楚,才发现那扇门半掩,暗想这小子刚又在偷懒休息。
却听柳江南道:“他花了多少心思安抚荣四,你又搅他去趟你的浑水!荣四虎狼一般,心肠歹毒,吃了你,会放过深夜造访你这祸首的秦欢?少不得又是剥皮抽筋,断送他半条命!”声音低沈至极。
我一愣,另一声音又起,是封玉堂,亦是冷言冷语:“你也知道爱惜他?他现下根本魂魄不全,你何止磨掉他半条性命!”
柳江南大笑,嘲讽道:“爱惜?当初你购他新鲜肉体,可曾想过这两个字?”
封玉堂沈声道:“当年罪孽,我一生难得洗脱,不消你来提醒!”又道:“我只问你,你对他是何心意?”
柳江南道:“朋友!”
封玉堂轻哼一声,道:“那麽你只需贡献友情,何必奉上身体?”
柳江南恼羞成怒,道:“与你何干!”
封玉堂轻笑道:“是,与我无关,但与你有关!且不谈他待你如何,你如何待他?十年前,你只身入皇门,为他收拾残骸;十年後,你贸然闯荣家,救他囹圄;哪一次,你不是冒冒失失,纰漏百出,了无胜算,可你畏惧过吗?就算这全是你待人赤诚,那麽,你何必屡屡阻我姻缘?他中刀伤昏迷时,我不过亲吻面颊,你就翻脸驱人?这是朋友?”
柳江南怒声道:“封玉堂,你滚出去!”
封玉堂声音慵懒,笑道:“我甘作媒人,天必福之!”声音陡然一沈,道:“柳江南,我只问你几句话,此生不再踏你的门槛!”
柳江南没好气道:“请讲!”
“若他命在旦夕,只有你撇尽情人,一生相守,才可获救,你肯不肯?”
“这是孩子的把戏!”
“你只需回答!”
“我肯!”柳江南轻声答道。
我一怔,仿佛手足无措,只能默立。
“若他命遭车祸,待高位截肢,同法使他如常人,你肯不肯?”
“我肯!”
我听见柳江南清晰作答。
“若他精神受创,心如死灰,动如槁木,你肯不肯?”
柳江南深吸一口气,道:“我肯!”
“若你能使他一生幸福,你肯不肯?”
空气凝结,室内一片静窒,我听不到两人声音,开门离去。
自楼内出来,才恢复呼吸,得前三个答案,吾愿足矣。
只佩服封玉堂手段,竟这般去逼迫柳江南,如此同荣四较量,不输他半分颜色。
驱车徐行,街上陈出聂雨的平面广告,眉目俊朗,英气勃发,肌肤仍然金棕,光鲜诱人,远处碧海蓝天,近处椰树沙滩,这等清亮眼目的漂亮,人人喜欢。
开得一包香烟,翩翩吐圈,爱上此物,早已年深日久,幼时娇纵,怨母亲只恋丹青,曾不辞辛苦,拿数盒香烟把她一副巨画细细烫洞,趴在地板上几乎忙活了一夜,成果斐然。
想到此,忍不住笑出声,那幅画的惨状,历历在目,起先只是规规矩矩下手,後来厌倦,便一一烫出太阳,花朵,房屋形状,即使毕加索看见,也应赞叹不已。
母亲盛怒之下,送我至寄宿学校,度日如牢,尤其不肯上图画课,写生时去抓蝌蚪,拿塑料袋盛著,好容易偷渡到宿舍,又不小心全洒在床上,只好静坐一夜。後有叔父劝导,我方得以归家,然与母亲分隔而居,数日不见。
俊友 38
耐心工作数日,也曾出入酒会,众人谈论尽是封荣之争,形势愈加不明,牵涉企业集团也越来越多,连聂雨都大发兴致,天天翻看报纸,跟踪时事进程,赞叹道:“连观者都觉热血沸腾!”
他记忆绝佳,认出封玉堂便是机场所遇之人,连忙问我:“这位封先生可是当日向你慷慨解囊者?”
我几乎忘记那个蹩脚的谎言,只含糊道:“怎麽?”
他眼睛发亮,道:“如果是他,你当投桃报李,助人一臂之力!”又摇晃我肩膀道:“我曾翻阅当年商场史,知晓你也是商界悍将,一举重创苏德平,江山独揽!”见我无动於衷,十分沮丧道:“难道真成老头子了?”
我伸手抚他後背,细细接吻,愿他勿再刁难,果然他十分享受,骨碌著眼睛道:“你可知当红xx女星?”
我点点头:“略有所知。”此人曾是柳三女伴,故得一面之缘。
他便笑道:“她是我所知道嘴唇最柔润者。”伸手在我唇上碰碰,道:“你比她的还软。”笑容狡黠。
我只苦笑,不以为这是赞美。
几日後,周经理急电道:“与荣氏合作项目全部叫停,对方自行毁约,要不要起诉他们?”
我略一思索道:“先等等!”致电荣氏,无人接听。
柳江南来电道:“荣氏遭难,封玉堂乘胜追击,势头无人可阻!”
第二日,新闻报道,荣氏涉嫌毒品,军火等数项非法交易,且握有明证,其名下公司90%被查封,牵涉之多,范围之广,已为本年度第一要案。
我半晌不语,不得不佩服封玉堂手段迅捷,捉荣四纰漏,何其难也。
两日後,荣氏名下所余企业全部重组,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全部替换,但势力萧条,如沧海行扁舟。
财经频道采访荣氏新任总裁,竟是荣六。
他仍面色苍白,身材削瘦,但言谈镇定,从容不迫,安抚荣氏股民,落落大家之风。身侧正是阿鸿,西装革履,腕缠纱布,想来是为遮挡纹身。
我无心再看这豪门倾颓,此情此景,十年前便已亲历,不需看人善舞长袖上的斑驳泪痕。
自公司驱车出去,路过封氏大厦,全楼明灯如昼,我清楚记得,不久前,这里只得一层光亮庇护。
寻餐厅吃饭,却遇程程,黄宝宝挂在他身上,噘嘴不耐。
点完饭菜,黄宝宝自去洗手间,程程方轻笑道:“黄家与荣氏业务一向繁多,现下黄宝宝正忙得头眼昏花。”
我一笑,他又道:“封氏业已停手,不再落井下石,荣家虽败,现下略已立定脚跟,只不知荣四如何,听闻他抱病在床。”
我略略点头,默然不语。
片刻,黄宝宝归来,同我笑语,席间十分关照程程,我赞他是体贴上司。
饭後告别,开车乱转两圈,直去荣家。
停於门前树影,忽想曾三至荣门,饮茶,囚禁,相送,各有风云,各有因果。
却是荣六相迎,温款有礼,看得出十分疲倦,面色愈发苍白,勉强笑道:“多谢秦先生造访!”
我便请见荣四,他使阿鸿带我过去。
穿廊过院,竹影晃然,这里既有茶香,亦有暗影,光洁清凉,鬼影幢幢。
阿鸿轻声道:“秦先生可记刀伤?”
我轻笑道:“没齿难忘!”
他沈默半晌,道:“当日少爷只要我教训你,刺伤你後,我又返还寻觅……”
我轻声阻他,道:“都是旧事,无须挂怀!”
他上前一步拦我,道:“少爷恶劣,盖因乏於管教,纵容无度,荣家人众,什麽乌七八糟的把戏都有,便有学有样。荣先生一直居外,後才入住,他品性已成,实难拘束,荣先生又怜他幼时丧母,也拘管不力。”
我垂下眼睫,道:“请直言!”
阿鸿单膝跪地,面色如水,沈声道:“他初入商场,请秦先生不要为难!”又道:“他已改变许多,後来那次得罪被察觉,荣先生没有指责他,闭门三日,他在门口默坐三日。”
突然身後人响,道:“阿鸿,不要麻烦秦先生!”是荣六。
他走过来,望我道:“我得罪秦先生良多,不敢乞谅,当日默坐,也不是因为秦先生,而是因我哥哥,他愁眉不展,烟酒无度,我看见他独坐索然,以至落泪。”
他低头半晌,复又抬起,微微笑道:“多谢秦先生来看我哥哥!”
俊友 39
行至榮四門前,他們退去,空氣中微有樂曲流動,是克萊德曼的《秋日私語》,意在體現細致而磊落的浪漫柔情。
我抬手叩門,門應手而開,榮四背對我坐在一把碩大的藤椅上,仰頭聆聽。
我默立片刻,他有所察覺,方轉頭過來,輕笑道:“深夜故人至!”起身斟茶,請我落座。
他雖消瘦,臉色卻十分好,白皙而透明,更顯他一雙眸如水。
我低頭抿茶,笑道:“味道剛好!”
他抿唇一笑:“知你將至,故而備茶!”
我眨眨眼,笑道:“榮先生通靈有術?”
他徐徐添水,笑道:“你會探望封玉堂,自然也會看我。”他抬眼望來,道:“誰教你脾氣古怪,又不善擇友。”
我顧左右而笑,瞥見唱片機,隨口道:“我以為此刻你會播放命運交響曲來振奮人心。”
榮四笑道:“我尚未落魄到需音樂來鼓舞自己。”他略側身靠在椅背上,分外舒適。
一曲畢,自動轉入下一首──《冷藏的愛》,這是鋼琴王子的黃金三部曲之一,其中愛意,並未冷藏,只是冷靜。
對坐竟然無言,沈默過久,我開口道:“今後有何打算?”
榮四微笑:“去旅行,去譜曲,去喜馬拉雅,去維也納,計劃太多,正待排列次序。”
我輕聲建議:“既喜愛音樂,可直去維也納,以免去得晚,恨自己遲到。”
榮四傾去冷茶,重新更換茶盞,笑道:“愛好與擅長是兩回事,耽擱音樂太久,不宜回頭。”
“你曾專攻音樂?”
“鋼琴。”
我望見他手指修長,力道我也曾親身品嘗。
“因家業放棄?”
“自己厭倦!”
我抬頭望他,慢慢道:“在此地,你曾問我,可有心結?那麼,作為報複,我也問你,可有心結?”
榮四默然咬唇,終於輕笑道:“少年時學音樂,受家父阻撓,憤恨而出,設建皇門,後被強行帶回家,仍死不悔改。”他低下聲音,若幽泉過石,道:“家父百般調教,不服。後來,他冷笑向我:“你以為自己何等高潔,被你強暴的男孩子會在音樂之神前指證你!””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遠淼。
我低頭飲茶,不能效仿聖母,說一句“一切皆可寬恕!”腦海裏浮現一雙眼睛,瑩剔如水晶,便伸手與榮四相握,道:“追昔太多,仿佛一生僅此一日,誤卻明朝良辰,便悔無可悔。”
榮四握緊我的手指,複又松開,慢慢笑道:“我明日便去維也納,今夜權作你為我送行!”他未必心結全開,但時日長久,終有歡顏。
我笑而敬茶,道:“願你如心!”
榮四抿唇笑道:“願你隨意!”
夜深不是待客時,我起身告辭,榮四舉步相送至門口。
院中暗影裏有兩人相擁接吻,其中一人酷似榮六,榮四向我輕笑:“他尚年輕!”
我便接道:“故擁有愛情與勇氣!”
於大門口,再次握手,蓋因相逢難煞人,一切均需機遇。
車體滑過榮門,比時光掠影還伶俐。
榮四白衣在後視鏡內漸漸模糊,我鎮定心神開車,打開廣播,女聲優美,道:請欣賞理查德.克萊德曼名曲《忘卻的悲傷》,樂調當然不悲傷,柔美舒廣,暢寬自由。
封玉堂來電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