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祝你功成!”
他輕笑亦輕歎,聲音卻有些低啞:“榮四未盡全力,我則竭盡心血。”
我便笑道:“你習慣奇怪,吃雞蛋還要去發掘它的母親美不美!”
封玉堂噗嗤一笑,半天才道:“過幾日我回瑞士,那兒畢竟是總部。”
風煙落定,各奔前程。凡人碌碌,心有所悲,亦有所喜。
我慢慢吐氣,道:“到時我去送你!”
封玉堂輕聲道:“多謝!”
挂斷電話。
俊友 40
返回家中,聂雨凑过来接吻,似有不安。
我轻声问询:“心情不好!”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只翻覆我的手掌,十指交握。
我轻抚他後背,慢慢下滑,他翻身坐起,垂眼道:“我不想……”
我起身抱住他肩膀,轻声道:“好的!”
他伏在我怀里,露出一只眼睛,眨眨,再眨,微微笑道:“能不能一辈子不起床?”
我抚摸他的头,笑道:“那比起床更需毅力!”
聂雨露出稚气一笑,合眼睡去。
清晨时分,他第一次比我早起床。
我卧在床上,看他慢慢穿衣。
金橘色的皮肤,细嫩紧致,充满弹性,活跃和生命力,牛仔裤,衬衫,把这漂亮身体渐渐覆起,他走过来,阳光为背景,轻声细语:“我有话同你讲!”
我点头道:“请讲!”
他抿了抿嘴唇,道:“有人请我去国外发展。”
我微笑道:“机遇难逢!”
他望了我一眼,道:“本埠也有人邀请,是xx导演。”这个名字我听过,这个人我也曾会面,他义正言辞要求,放聂雨自由。
我笑道:“你如何选择?”
他侧头道:“人年轻时应走得更远!”
我含笑默赞,道:“尽量把高峰建到更高,那麽即使走下坡路,也须很长时间!”
他也一笑,伏在我身上拥抱,喃喃道:“秦欢,你可曾想过,有时需要挽留。”
我与他紧紧拥抱,复又松开手,道:“我更愿所有离开的人,都不後悔。”
他自我身上起来,眼中饱泪,笑道:“再见!”
我心有不忍,轻声道:“何时启程,我去送你!”
他微笑道:“既已告别,无需送别!”转身离去,为我轻合房门。
我索然无味,本想倒头睡觉,可终於爬起来,穿衣洗漱,向公司而去。
男人向来是工作的奴隶,可借此消磨时光与体力,我忙碌一天,虽则劳累,但十分安心,夜深才下班,刚进家门,柳江南便打来电话,嘻嘻笑道:“我在柳宅,快来快来!”声音异常活泼。
我略一皱眉,道:“你在喝酒?”
柳江南嘿嘿笑道:“不不,我在喝水!”
我撇撇嘴,去发动汽车,不欲让这醉鬼发疯。
行至柳宅,停车开门,柳江南正卧坐在沙发上,脸色粉红,双眼放光,一见我便挥手大笑,道:“秦欢,秦欢!”
我打量四周,这里被他砸过的碎片分毫未有,但有无数空档,尚待填充,墙面亦有划痕,无人修补。
沙发一侧整整齐齐摆放著酒瓶,如列兵阵。
柳江南已起身拉我,逼我喝他杯中物。
我被他灌了一口,果然是清水,他咯咯笑道:“你以为是酒时,其实是水,你以为是水时,却是酒!”又眨眨眼,道:“大哲学家,我的学问如何?”声音出奇大。
我被他吵得头疼,按他坐下来,他一会儿就倒在我膝盖上,仰头张望,不知看什麽。
我欲起身取醋,稍微替他解酒,他死活不起,举手掐我脸,喃喃道:“混蛋!”
我苦笑安抚,道:“我去拿醋你喝,舒服些再骂我,不是更好?”
他大笑,十分响亮,挪开身让我走。
我倒了半杯食醋,回来喂他。
他软软躺在沙发上,一手盖眼,轻声道:“我也是混蛋!”
我半蹲在沙发前,拍他脸颊,让他起身。
他慢吞吞坐起来,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小口饮下,疑惑道:“这是什麽?”
“可乐!”我不动声色。
他更加疑惑,道:“酸的?”
我点点头,道:“过期了!”
他哈哈大笑,险些把醋洒我一身,扶著我肩膀笑弯腰。
我等他尽情发疯,他小时更善疯癫,四岁时同他父亲吃饭,偷偷喝了一盅酒,大嚷还要,他父亲不同意,这小子便不动声色端了一碗糖醋蘸料,高高站到他父亲身後,从头顶扣下,然後倒头睡了一个日夜。
他伸手拉我衣领,撇撇嘴道:“嘴里真难受!”便强凑上来同我接吻。
我被他酒气酸气熏得脑子疼,他全身倾压,我又不想直接砸在地板上充当肉垫,便一手扶地,一手揽他,以免他栽到地板上。
他已经探入舌头,啧啧吮吸,气得我脑子发昏。
他抬头笑道:“你嘴里有糖?”又欲亲吻。
我隔开他的头,翻身让他躺在地板上。
他便一脸委屈,道:“把糖给我!”
我俯身在他头上,轻笑道:“不能白要!”
他眨眨眼,一脸无辜。
我轻声道:“你若嘴里有颗心,肯不肯同我换?”
他舌头在口里转动,又舔了一圈唇,失望道:“空的!”又马上补充:“等我有了,一定送你!”眼神恍如孩童。
我低下头,同他接吻。
俊友 41
帮他洗完澡,将其丢到床上,他翻身入睡,眉目平和,恢复美人姿态。
我自去客厅吸烟,实在无味,又至书房翻他珍藏红酒,或是年深日久,已度过最佳饮用时期。
倒得半杯,玫瑰色泽,酒香沾手,抿一口,味道平平。
突发现门口立一人影,我一愣,轻声开口:“江南!”
果然是他,松松垮垮系著睡衣,发乱如鸦巢,一手持杯,一手握著伏特加。
我走过去,一皱眉头,道:“你又喝酒?”
他大大咧咧点头,酒气熏天,笑道:“喝酒挺有意思!”
我欲夺他手中酒瓶,他一步跳开,摇头大笑:“baby,这可不行!”又上前一步,把我挤入角落,两手拉开衬衫,一通乱摸,酒瓶砸在地板上,流溢满地。
我嘴里!!吸气,计划反击,不欲任他鱼肉。
柳江南却停下双手,把身体靠过来,嘴唇轻轻触我耳朵,睡衣摊落在地。
我侧头轻声问道:“你有话要说?”
他摇头,眼睛闪闪发亮,再眨,眼泪汪汪。
我连忙问道:“怎麽了?”
他微微张嘴,道:“胃疼!”
我哭笑不得,拉他回卧室,寻胃药,倒开水。
他吃完药,重新裹进被子,身体的确有些凉。我唯恐他再跑出去喝酒,索性坐在他身侧。
他并不入睡,张著眼睛,熠熠有神。
我便和他谈天,说程程,说聂雨,说荣四,说封玉堂,多麽优雅或艰辛的人物,都禁不住口唇几张几合,随口向他道:“封玉堂要回瑞士,我们抽空去灌他酒!”
他拉著我手掌,手指在唇前晃晃,低声道:“他是个混蛋!”
我一笑,他又愤愤道:“他还逼我作题,把我逼得想死!”眼里一片委屈。
我握住他手指,放在齿间轻咬,轻声道:“无人逼你,你可安心入睡!”
他眉开眼笑,缠过来笑道:“你觉得我好麽?”
我点头,道:“很好!”
他咯咯笑道:“有多好?”
我道:“生子当如柳江南!”
他微微一笑,吮了下唇,满足睡去。
看过时锺,已然清晨八点,同这醉鬼消磨一夜,但觉力乏体酸。
打电话至公司布置事务,又驱车去超市,回来时,路过一家珠宝店,刚刚营业,地面犹湿。
我信步逛了两遭,发现两枚钻戒,钻石硕大无比,俗气到让人发笑,本欲购买这一对,後想反正是为送人,何必套在自己指头上丢脸,便只购下一枚,塞进口袋。
返回柳宅,客厅里鱼香飘散,我放轻脚步,闻得卧室有人声气。
“早晨吃鱼汤,好像很奇怪!”
“那我半夜睡不著去炖汤,岂不更怪!”是傅篱的轻声细语。
我微微抿唇,突听傅篱咯咯软笑,略带气喘,道:“快松手,江南你……”
我转身出门,脚下一个踏空,自门前台阶跌下,两手本能去支地,双膝跪地,半天爬不起。果然是老骨头,看那三四岁幼童,怎样跌倒,撞头,都能立刻翻身坐起,得意大哭。
驱车去公司,向掌心涂了些消毒药水,助理进来道:“荣先生来访!”
我一愣,进来的是荣六,为之前叫停的合作项目而来。
荣六低声道:“多谢秦先生并未诉诸公堂!”他已明显消瘦,幸好年轻无妨。
我便笑道:“哪里,长期合作才是目的。”
他再次道谢,沈吟片刻,道:“家兄已至维也纳,今晨来电报平安!”
我点点头,道:“荣先生能下决心打理荣氏,令兄才得以安心离去!假以时日,荣先生必有所成!”
容六微微笑道:“秦先生谬赞,昨日我还是一等恶少,骄纵无度,今日便不得不一肩担家业,四处奔波,真是报应不爽,造化弄人於股掌间。再说那封玉堂,此刻手上又握有何等锦绣河山,可惜身患家族遗传绝症,不日便归瑞士治疗,生死难测。”
我心中一惊,按住心神,不动声色问道:“我也听说此事,你如何得知?”
容六略一沈吟,道:“同封氏大战,家兄曾派人去搜集资料。”
我手脚发凉,如此必不是谣言,同他寒暄数语,匆匆送走。
封玉堂。
我想起他指尖青白。
我想起他说:“心愿太深!”
我想起他跑去胁迫柳三。
……
其余种种,我已没有时间回想。
致电封氏,我低声道:“我是秦欢,我找封玉堂!”
片刻,封玉堂来接听:“是我!”
我一时无语,半天才道:“我要见你!”
便听封玉堂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轻声道:“你来吧!”
相对却是默然,才发现自己绝非健谈之人,一眼望去,封玉堂犹双目炯炯,唇角噙笑,只脸色有些苍白,稍显病容。
腹有千言不能语,我抿了抿嘴唇,却见封玉堂一笑:“应道天凉好个秋!”
我深吸一口气,方道:“略闻传言,你……”
封玉堂点头,道:“的确如此!”声音平淡之至。
“何时发现?”
“来港之後。”
其间必历惊异,不信,愤怒,无奈,天下病者,皆经此程。越是人中龙凤,越是心灰意冷,求生,只有面临死亡时,愈加迫切与艰难。
那麽他力摧荣氏,游说柳三,远走瑞士,所为何事,所为何人?
我伸手摸烟,却碰到一只首饰盒,略一迟疑,将其取出,奉到封玉堂眼前。
他一惊,打开更是吃惊,抬头望了我片刻,方迟疑道:“你是秦欢?”
我点头,他叹而笑道:“幸好未患心脏病!”伸手婆娑了一下那颗俗不可耐的钻石,突然道:“这本不是为我吧?”
我再点头,老老实实道:“现在是!”
他咧嘴笑道:“我就知道,你若送我,不会挑如此俗浊之物,只有送柳江南,才会存取笑之意。”
我苦笑道:“人不该太聪明!”
他大笑道:“多谢你的礼物!”
我又道:“有意去瑞士,可否同行?”
他面露惊色,半天方道:“你我之间,并无债务,不必追著讨要!”
我摇头笑道:“早年你曾见我落魄,我也要见你病中戚容,睚眦必报。”
封玉堂沈默半晌,将戒指郑而重之,戴於左手中指,尺寸有些小。
我疑惑道:“无名指才合适!”
他眨眨眼笑道:“容我享受两日恋爱滋味,再进入无味的婚姻。”又抬手敬礼,笑道:“秦长官,如有客访,可否戴上手套。”
我含笑点头。
他上前拥抱,喃喃自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又低头亲吻我眉心,轻声道:“原计明日下午出发,可以推迟行期。”
我摇摇头,道:“一天足够!”
自封玉堂处出来,如远行,须摆平诸事。
先至母亲处,她正沈溺丹青,半天才出来,道:“何事?”
我倒庆幸,若是柳母,必是一番眼泪厮杀,千叮万嘱,直教那远行孩儿,双手讨饶:“我不走了,只求您缄口!”
她低头抚摸指头上的颜料,仿佛那色彩是终生情侣。
我轻声道:“我欲远行,时间不定。”
她方抬起头,眨了眨眼,好似在琢磨意思,道:“你去吧!”
我一时无话,起身告辞。
她突然拉住我手,道:“别人专注的事情多,我专注的事情少,所以他们说我痴傻,是麽?”
我竟然喉头哽咽,轻声道:“是他们不知轻重,分心太多,庸俗无比!”
她欢喜一笑,第一次送我至门口,挥手告别。
我深踩油门,驱车如飞,她无情且专情,使人豔慕而不可及,爱她的人苦不堪言,她爱的人香甜似蜜,与她无关的人,观之如戏。
回公司将名下产业股票划与柳江南,召开股东会议,推荐柳江南接任,无人异议,一则因此刻柳江南已是最大股东,二则仓促间寻找新的管理者并不容易,内部权力盘根错节,反而都同意外人接替。
将一应事务处理完毕,已至深夜,职员都已下班,我独坐办公室环顾,如此艰难积累,这般简单便可抛弃不理,人心的确古怪,忙碌半生,只为沙滩钓鱼。
电话陡响,如午夜凶铃。
是柳江南,怒气冲冲道:“你在捣什麽鬼?你的律师……”
我连忙安抚:“听我一言,好不好?”
他重重哼了一声,我才道:“我厌倦商界,决定去瑞士,时间较长,故将秦氏托付於你,你是挚友,便不得推托!”
柳江南冷笑一声,声音异常低沈,道:“去瑞士?还是去封玉堂那里?”冷如坚冰。
我开口道:“封玉堂,他身患绝症,我……”
柳江南更是冷笑:“天下绝症者多,我看你分身乏术!”
我抿了抿唇,道:“你这两日便来秦氏召开高层会议,熟悉事务。”
他破口大骂:“秦欢,你混帐!”
我挂断电话。
半小时後,柳江南过来公司,一脚踢开门,金刚怒目。
我起身相迎,他一拳击来,正中小腹,我眼前一黑,五脏六腑痛得几乎翻过来,仿佛铁扇吞了孙猴,蜷到地上,冷汗顿下。
他两手拎我坐起身,又解下领带将我双手绑缚身後。好像那一拳激发腹部旧伤,一时间痛得站站发抖,毫无招架之力,任他收拾。
柳江南气吁吁地打转,好似一只饿极的狼崽儿,半天才一眼望来,怒不可遏:“你真他妈混帐!”
我痛得开不了口,只听他翻来覆去骂一句“混帐透顶!”
终於他停下脚步,半蹲在我面前,低声道:“你走不了!”
我一闭眼睛,缓缓道:“你拿什麽留我?”复又睁开,直视过去。
他向後一退,倒坐在地上,目光陡变,翕动著嘴唇,仿佛喃喃自语:“朋友有什麽不好,个个鬼迷心窍,逼我,逼我……”失魂落魄至极。
我微微向前倾身,柔声抚慰:“我不逼你,真的。”
他抬起头,凑过来,一腿跪压在我双腿上,默不作声。
我放轻声音,道:“若你是我,身侧有封玉堂,生死难测,你会不会相伴?”
他深吸一口气,眼圈泛红,伸手绕到我身後松绑。我用松开的双手抱住他,他身体始终是记忆中的温暖,一如春柳江南。
他的身体在我怀中颤抖,耳边是他在低低抽泣,他开口说话,沙哑无比:“我们……为什麽会这样儿?”他抬头望我,轻轻摇晃,眼神童真而迷惑。
我更加紧地拥抱他,轻声道:“即使高贵如爱情,亦如平凡的命运般,是需要时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