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友————梓寻
梓寻  发于:2009年0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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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声痛哭。

      上午,拨通程程电话道别。

他沈默片刻,道:“一路顺风!”

我开口道谢,他仿佛有些踌躇,低声道:“我和黄宝祈在一起。”

我一笑,上次吃饭便有端倪,道:“恭喜!顺便告诉我原因。”

程程亦笑道:“不知道,自觉对看很久,也不会厌倦。”原来他才洞悉世事,真正淡定从容,他也终可如我所愿,一生平安。

下午,我赶至机场,封玉堂已然等候,微微笑道:“你还有机会!”

我摇头笑道:“到了那边,一样可以後悔!”

黄宝宝和程程赶来,程程同我握手,黄宝宝扑到我怀里似真似假般大哭,把好端端离愁弄个乌烟瘴气。

至换登机牌时间,程程突然过来同我轻轻拥抱,轻声道:“谢谢你,秦欢!”

我转身欲进,封玉堂突然伸手拦我,轻声道:“何不等等!”

我一笑道:“已经告别!”

一直过了安检,无人言语,马上登机,封玉堂突然站住,取出一张机票,轻声道:“我知你喜爱玫瑰,这是飞往保加利亚的机票,今晚的航班,请你为自己考虑!”他仍予我後悔的机会。


我接过机票,看向封玉堂,他脸色丝毫未改,方正色道:“谢你旅费!”

他才慢慢一笑,眸光如水,同我握手,自去登机。

我将机票细细端详,不由叹息。

磨磨蹭蹭上了飞机,看向四周,封玉堂双手掩面,一身怅然,似在叹息。

我慢慢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一语不发。

他察觉有人,望过来,面露惊异,又不肯言语示弱,略略调侃:“你匆匆赶来,可是要看我痛哭?”

我便笑道:“你拒我三次,我才当大哭!”

他直盯著自己双手,喃喃自语:“你本不该来!”

我佯怒道:“封玉堂,没想到你竟这般推三阻四,心口不一,堪堪伪君子,面目可憎。”

他猛地抬头看我,见我并无怒色,方叹道:“如此恶疾,不知耗你年华几许。”

我应对道:“秦某早已不是二八佳人。”又去握他的手,轻笑道:“白首老翁续娶妙龄少女,这等事例,世间从不鲜闻,你并不比他们罪恶深重,尽可放心。”

他方大笑,眼中尚有水泽晶莹,又自嘲自笑:“我终於选对咒语,念的是芝麻开门!”

片刻,他已入睡,眼圈略青,可见昨夜未能好眠。

或许病人易惊,我替他拉平毯子,他立刻睁开眼,四下张望,看到我後,重新合目。

我轻声道:“我在这里,寸步不离!”

他唇角泛笑,恍如幼儿脾气。

次日,抵达日内瓦,至封玉堂处安顿停当,我站在客厅里张望,物非人是,略略使人匆慌。

封玉堂饱睡之後,则神采飞扬,向我笑道:“今晚可去享用芝士火锅。”

我连忙扫兴:“医生可嘱咐有所忌口?”

他挥挥手,道:“医生的话,一半是骗人,一半是唬人,若句句听从,神仙变笨蛋。”

我不欲听他怪谈,抽出一支烟,猛然警醒现在对著病患,且不是自己家,连忙收起。

封玉堂桀桀怪笑,道:“弊端终於显现,我们会不会因为生活起居大发牢骚,继而分道扬镳?”又自己取出烟,十分潇洒道:“我都没有忌讳,你更不必伴我坐牢!”


我长叹一口气,道:“你应戒烟,我想所有医师都予此忠告。”

封玉堂眨眨眼,道:“你应戒烟,我想所有医师都同样予此忠告。”

我愈加叹息,道:“我不在你面前吸烟,已是牺牲良多。”

他微微笑道“你将同我朝夕相对,你也允我寸步不离。”

我仍在犹豫,他伸手掏走我的香烟与打火机,丢进垃圾箱,俨然霸王。

我为之气结,道:“小心我管制你,日日罚你健康食品,杜绝一切令人神往的恶习,譬如咖啡,美酒之类。”

封玉堂侧头而笑,我随他一起大笑,仿佛相交多年,从未分离。

饭後,讨论医治事宜,由医师每日来家诊治检查,非必要,不去医院。

我翻看病历,只在心中叹息,如此病症,只会缓慢恶化,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直至耗尽病人最後一丝心力。现代医学,在真正恶疾面前,总是束手无策。


我垂眼不语,他伸手拍我肩头,轻笑道:“不必叹息,你应予我鼓励!”

我轻轻拥抱他,道:“如果健康可以,可否至荷兰举行婚礼,风车之下,更适宜勇士们相拥接吻。”

      封玉堂的怀抱陡然收紧,声调有些急迫,道:“我即刻派人安排。”

我不由一笑,道:“莫要太劳累心神,否则得不偿失。”

他一壁笑,一壁点头:“好好好!”

数日,婚礼筹备妥当,一切细枝末节均使人满意,前去试穿礼服,是封玉堂的意思,我愿予他完美之婚礼。

雪白礼服,胸别玫瑰,我同他站於镜前,细细打量。

封玉堂提议道:“可否摄影留念?”

我点头应允。

赴荷兰前夜,封玉堂突然道:“我想取消婚礼。”

我眨眨眼,直望向他,半天才道:“一切随你!”

他搓搓手掌,低声道:“贪心致灾,我现在极怕命运,愿拿一场婚礼换你寸步不离,这约定可否以我死亡为期?”

我抬眼望他,他也抬头望我,眼里有一丝局促的怯意,不由笑道:“既然你喜欢非法同居,那麽便由你高兴。”

封玉堂仿佛松了一口气,有些自嘲道:“我现下愈来愈不知羞,因病逞意。”

我侧头而笑。

疾病虽凶险,却不以疼痛磨人精神见长,封玉堂日渐衰弱,仍神采飞扬,若我死到临头,也愿患上这样疾病,不知不觉,斗转星移,淹煎寿命。

我日日陪伴,读西班牙文的《唐.吉柯德》打发时间,本计划研读黑格尔哲学,翻了两本,索然无味,年轻时候明明对此兴趣丰厚,奇哉怪哉。唯一难过的是被迫禁烟,封玉堂爱作林则徐,又兼嗅觉灵敏,我只好瞒天过海,偷偷作烟草神仙,每每当场拿获,封玉堂发雷霆之怒,我则讪讪赔笑,积习不改。


一日,封玉堂递来一张机票,道:“我得消息,傅篱已离开柳江南,柳江南割腕自杀,幸而获救,你应前去探望。”

我眼前一恍,心中不知是恼怒还是无奈,只轻笑道:“他真有意思,你也有意思,只我觉得没意思,你爱看望他,你去吧!”

封玉堂看了我半天,方笑道:“是我闲极无聊,你不必在意。”

又过几日,傅篱来电,告诉我他已至内地,开了一家书店,每天与图书金钱打交道,至俗至雅,分外有趣。

我沈吟片刻,才道:“我以为你爱他弥深,终生不弃。”

傅篱笑道:“你比我爱他更深,不是比我更先抛弃?我是五十步,你才是一百步,我当笑你!”

我沈默不语,他慢言细声,似有叹息:“陪人一生,赔己一生,我不愿意了。”言罢挂机。

封玉堂自我身後走来,叹道:“他是真的聪明人!”

聪明人的爱情,大抵都来时山崩地裂,去时细雨无声。

封玉堂渐渐羸弱,直至卧床不起,偶尔也会发怒,以绝症病人论,他的脾气不错,大多时候柔声细气,生气也如幼儿,面红耳赤,吵吵嚷嚷,须细语抚慰。

他精神好时,目光沈静隽永,淡言人生境况,达观无比。

我心生百味,只轻笑相陪,看他身体愈瘦,眼睛愈大,面色青白,气息短而浅。

几位女佣接连请辞,向我低声道:“秦先生,这屋里病气重,我们十分疲倦,宁愿去捱罗嗦刻薄的主妇训斥。”

封玉堂偶尔问我:“为何频频更换女佣?新人生疏,恐怕照料你不周全。”

我随口道:“熟手易油,偏爱偷懒取巧,更令人生厌。”又眨眼笑道:“难道我不能为你放洗澡水?”

封玉堂一笑不提。  

偶然看过日历,年年月月,竟已度去三载,我瞠目结舌,为时光之迅捷,为时光之漫流。

後来,封玉堂渐入弥留。

他精神略略好时,便会握著我的手,喃喃笑道:“秦欢,秦欢!”声如稚儿。

我连连称是:“我在,我在!”态度恭敬虔诚,如奉观音。

如此言辞问答,往复不止,直至最後一刻,他命我将试穿礼服时摄得的照片取来,我遵命执行,回来时,他已断绝呼吸。

我静坐在侧,不知道如何叹息,愿他来世足够幸运,不必爱上如我一般的人。

参加完葬礼,被他的律师约见,将那枚俗之又俗的钻戒交我,道:“封先生要我告诉您,他受之有愧,还有,他尚有一寸微薄骨气,请秦先生务必宽怀。”又递来一捧玫瑰,轻声道:“他要我致最後的玫瑰予您。”


我恍如隔世醒转,再无心澜,随性前赴英伦,在一小镇停留,居住下来,平平度日。

      俊友 46(结局)

所居小镇,是最平凡的英国小镇,屋顶尖尖,墙壁雪白。乡间路上,绝少灰尘,可供徒步旅行,虽然我未有如此雅兴,只肯随意散步,偶尔观看覆满墓地的团团鲜花。


某夜过半,老宅打来电话,道母亲突发心疾,已送至医院,要我回港。

我连忙起身,赶赴机场,一路仓促,头脑空白无所思。

抵达香港时,天降细雨,密如牛毛,机场有人迎接,道:“夫人已醒来,只疲倦得很。”

我默默点头。

推开病房门,柳江南正立於床侧,闻声转身,轻声道:“秦欢!”

我略略向他示意,行至床前,母亲睁眼望我,又眨眨眼,迟疑道:“忆南?”

我握住她细瘦手腕,柔声道:“是我!”

她微微抿唇,道:“好久没见你。”

我侧身坐下,道:“一个朋友去世。”

她满眼狐疑,道“葬礼何须这麽久?”

我轻声作答:“他十分漂亮。”

她微微绽笑,道:“理应如此!”

又细语几句,母亲轻轻哈欠,我便请她休息,同柳江南退出来。

主治医师走来,言语简洁,数语概全,年老,体弱,老人都有此通病,只须精心服侍,一切照旧即可。

我诚恳谢他,他面无表情,看惯生死。

站在走廊上,看了两眼落雨,柳江南递烟过来,道:“一向如何?”

我道:“瑞士,英国,只欠夜来吸血鬼。”

柳江南轻轻一笑,吐出一口长长烟雾。

我望见他腕上狭长伤口,把叹息咽下。

他邀我用餐,有些自嘲,道:“没想到我们也须叙旧。”

我竟无语,任他开车在雨幕中乱逛。

他也不开口,只频频吸烟,姿态优美至极,五年前,我的动作比他潇洒,现在自叹不如。

饭店由他选定,我只需跟随,两厢坐下,点餐。

我细细打量他,丝毫不老,眸如水,肌胜雪。

屏退侍者,各饮一杯。

柳江南伸手为我倒酒,红液垂垂,芬芳如梦。

我终於开口:“为何自杀?”

他抿唇而笑,道:“酒後所行,以为自己在做梦,只想破梦而出。”

我饮尽杯中酒,欲起身告辞。

他递来一只首饰盒,我伸手打开,一枚钻戒,款式熟悉至极。

我抬眼望他,柳江南道:“即使平凡如爱情,亦如高贵的命运般,是需要时机的。”

他眉目如画。

我随手取烟,吞吐如雾。

他轻轻笑道:“路过珠宝店,一眼望见,俗气到必使你苦笑,故买下相赠,本打算与你共此俗物,店员告诉我只余一枚,另一只不知被哪个糊涂虫买走,我料定他必遭心上人埋怨。”


我果然苦笑,自口袋取出另一枚,置於桌上。

他眨眼,再眨眼,拿起来仔细端详,慢慢笑道:“你我都心术不正。”

我亦微笑。

徐徐用餐,柳江南道:“有何打算?”

我望一眼窗外雨幕,道:“母亲安好後,可去旅行,必要阳光茂盛,鲜花胜锦。”

柳江南点头笑道:“玫瑰山谷如何?旧友游旧地,十分有趣。”

我轻轻颔首,道:“保加利亚人认为,玫瑰象征勤奋,智慧,友爱等一切美好品性,最宜为友。”

柳江南再笑,顽皮道:“我漂亮,还是玫瑰?”

我轻笑望他。

“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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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记:俊友终於完结,回头查看,废稿也有10K多,这文章让我时而成长,时而衰老,时而年轻,如此穿行时空,十分有趣。

梓寻得以认识很多好朋友,感谢陪伴过来的诸位亲亲,梓寻不胜感激,愿此文能不负期望。

感谢写意对我的诸多鼓励鞭策,让梓寻不至於犯许多轻进偏行的错误,能稳定心神,不骄不躁(咳嗽,再写就是政治思想汇报),再次鞠躬,多谢写意。

俊友,唯愿浮生,不似秦欢,又似秦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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