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月——林里亚
林里亚  发于:2011年0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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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的声音使得敦幸微地一震,生怕惊醒对方,他不禁呆楞在原地。

听那声音,是小孩子吧……?夜都这么深了,怎么会有小孩子还在外头逗留?而且看来似乎还有两个。敦幸禁不住的好奇,况且那声音,意外的让他感到有些熟悉。他蹑着手脚朝着声音来源前进。

「别哭了,乖唷,还疼不疼?」软着声音安慰着对方,语气中掩饰着一丝不易发觉的着急与疼惜。

对方却没有反应,只是不停的低声啜泣。

「不疼不疼唷,来,爬的起来吗?我拉你。」

幼小而稚嫩的声音猛地冲击着敦幸的记忆,这对话内容,他还依稀记得--

「嗯。」对方似乎答应了,两个「唷咿咻」的声音重迭着朝敦幸袭来,他感到一阵晕眩。

小小的身影就这么的从树的另一端转了出来,一个扶着一个,而被扶的那一个眼角还噙着泪珠,看来是受了伤,双脚膝盖虽然看起来是经过简单的处置,但是仍然留着干掉的红褐色血迹:「会被骂的……。」

「不要紧的,有我在。」另外一个轻轻拍了对方的头:「让我去和伯父说,你不要担心,没事的。」

两人相互扶持的身影就这么直挺挺的撞进敦幸的眼中,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瞪圆了眼。

「可是……。」似乎还是有点担心,伸手抓紧了身边人的手臂。

这场景是--

「交给我吧。」伸出另外一只手握紧了正抓着自己的手,然后挤出了一个微笑,想让对方安心,撇眼身上的水干下摆一片发出血腥味的铜红色,孩童突然低下头来,愧疚着说:「说到头来都是我不好……。」

是的,这是--

「不,这不是定光的错。是我自己不小心……。」

敦幸压抑着自己尖叫出声的欲望,怎么会……

「还疼不疼?」小定光望着小敦幸受伤的膝盖,眼神中真带着几分认真的自责。

「嗯。」敦幸倒是诚实的承认了:「不过没关系……。」

这是二十年前的他们。

「是吗……。」伸手就要抚上那已经干涸掉的擦伤。

他还记得这回事。因为……

「疼。」因刺疼的伤口而反射性的要倒退,忘了自己的手还紧紧抓着对方,一个不注意,两个人便都跌坐到地上。

他记得,因为这是……

「敦幸,你没事吧?」怕一个不小心压着了对方,定光一个翻身,赶忙扶着敦幸坐起来。

「好痛……。」敦幸扁起了嘴喊疼,只怕是方才跌倒时又不小心被压着,才止住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小孩子不善忍耐,「啪搭啪搭」地又开始掉泪。

「好了,别哭了,是我不好,不痛唷。」定光手忙脚乱的抓住水干的袖子压住伤口欲止血,被触摸到的伤口一经刺激,痛的更厉害,敦幸的眼泪也掉得越凶。

正想着该拿些什么东西擦去敦幸的那不停掉地他心慌的眼泪,双手却押着伤口却腾不出空闲来,心下一急,他也想不着那么多,抬起脸来,温热的嘴唇就这样贴上了敦幸白嫩的脸庞,由眼角沿着泪痕,细腻地舔去那一行咸,来到红嫩唇边。

一直待在一旁观看这彷佛是场戏的记忆,敦幸笑了,那么稚嫩他们,那么笨的方法,也真亏他想的出来!他笑着,不知道是在那时的自己笨,还是在笑现在的自己呆,却没发现自己在不知觉中也淌下了两行泪,是啊,他从来没将这件事由他内心深处中消去,因为--

那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第一个吻。

17.

「唔!」的挣扎着睁开了眼,眼前仍是一片模糊。

敦幸努力的眨了眨眼,让尚未明白目前状况的脑袋清醒,并尝试想要看清四周--

是夜晚。漆黑的屋敷中什么也看不清,他撑着身子坐起身来,越过几帐望向外头,微弱地月光被阻隔在几帐之外,只留下一两束毫无力道地月光透了进来,在他手上留下微微的光影。

他握起手来彷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一般,但毕竟仍是抓了一手空。

月色是抓不住的,他明白。然月色却总是待在那儿,只要天气一放晴,抬头就能看见,从以前到现在,不论发生过什么事,月光总是温柔地环绕住他,就像什么罪恶错误都能够得到救赎一般。

头仍然有些痛,却已不再发热。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刚由一个深长的梦境中归来。

一个让他回想起太多他早已遗忘的梦。

想起那个梦,他不禁轻轻地笑出声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居然遗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而那个梦让他回想起来,关于他、关于自己、关于这二十几年、关于自己的心意。

因此他决定要说,他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他说。关于自己的,所有所有的一切,只要他愿意,全部都要让他看清。

然自己的轻笑却不意地惊醒了某个身影。

「呜……?」跪坐着趴在敦幸腿上的源定光,因着这一个震动而醒了过来。

「你醒……唉唷!」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着睡着的定光,正欲撑起身子,却一个踉跄又跌坐了下来。

「怎么了?」见定光好好一个人突然间跌了下来,敦幸心下一惊,该不会发生了什么事了吧?他心慌的伸出手来就要扶向定光,然而大距离的移动却使得身体不听使唤,头部的刺痛逼得他又坐了回去

「嗯!」他咧起嘴来,以手扶住额头,希望能减轻一些痛苦。

「你没事吧?」定光见他突然似乎痛苦的低下头,开始慌张了起来:「那儿不舒服?还是……」

「我没事。」敦幸举起手来打断他:「大概是睡久了,有些头疼,常有的事。」

定光这才像放下心了一般,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别净吓我。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两天,我……」顿住,没再说下去。

敦幸这才想起自己是受了风寒。定光离开前往京都的前一日,或许是在寒风中受了寒,再加上身体本来便虚弱,轻微的风寒也一发不可收拾。他还记得自己发了高烧躺在床上,或许不自觉中还说了呓语,却不知自己何时昏睡过去,等到醒来,定光已由六波罗处回来,待在他的身边。

敦幸看见他长出胡渣的脸,知道他大概是不眠不夜地待在这里陪着自己,心下一阵感动与愧疚交缠着,伸出手摸向他的脸:「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没事了就好。还有哪儿不舒服?头还痛吗?还烧着吗?对了你刚醒来,饿了吗?我给你拿些吃的东西来……」一阵碎念之后也不管敦幸有没有回答,定光站起身来就要向外面走去。却被敦幸拉住了衣角。

「我没事的……你待在这儿,别走好吗?」

在稍微考虑到底要听从敦幸的话还是先出去拿些东西给病人恢复体力之后,他决定屈膝坐下。

「怎么了吗?」看出敦幸眼中的欲言又止,定光温柔地出声询问。

敦幸忖度着,到了紧要关头却甚么话也说不出口。他是打算要说的,关于那个梦,关于自己的心意--

「你的脚,没事吗?」

冲口而出的话语以及感情,却化作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敦幸懊恼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定光先是为这个不在预期中的问题一愣,随即笑了:「只是因为跪坐着太久,气血不通罢了。」

听到这个答案的敦幸先是放心般的吁了一口气,他看了定光一眼,两个人就这么相视着笑了起来。

或许他们笑的不仅是对方而已,他们也笑自己。

18.

「呐……定光。」敦幸渐渐地收住笑声,他抬头望着定光。感觉到敦幸稳住的气息,定光轻微「嗯?」的一声作为回答,伸手抚上敦幸的,迎接他的是一双清澈无比的眸。

「我……做了个梦。」

「嗯?」

「我梦见小时候的事,那时……我们还好小。那天在外头逗留到很晚,一心想着回家肯定会被父亲大人责骂,一急就从树上摔下来,痛到我不停地掉眼泪。」

「你一直摸着我的头安慰我,最后还背着我回去。对着父亲大人说都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才会让我受伤……」

「……后来我拉着你,两个人跌在一块儿,我伤口碰疼了,又是血又是泪的……」说到这儿,他咬着唇,再也说不下去。

「敦幸……」见他突然停了下来,定光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接着主动凑上身去,先是吻住他的眼,沿着脸颊蜿蜒而下来到唇边。

就像那天一样。

他记得,其实他全记得。了解到这个事实的敦幸心里一阵激动,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在胸口蔓延,自己还记得的事、自己已经忘记的事,他全都记得。

定光的吻却没有停住,反而是进一步精确而熟练的吻上敦幸的唇,缓慢而温柔的深入,留恋着不肯离开。

伸手环住定光的颈,轻轻地回应他所给予的吻,敦幸发出满足的喟叹。

「我还记得呢……记得很清楚。」离开敦幸的唇,定光收紧双臂,恣意地撷取他身上的气息,并在他的耳边低喃:「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

那不知从多久前就已经生根,赤裸裸的情感。

「呐,定光……」敦幸将自己的头埋入定光的肩头,深吸一口气,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我……我真的很喜欢你。」感觉到定光的身体因自己意外的告白而一震,他假装没发觉般继续说下去:虽

然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但那时候能够再度遇见你,我真的……真的很开心。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发觉自己喜欢你的。」他微微一顿,闷着声说下去:「所以……我非常不安。我很害怕。害怕你再次离开我,一声不响的就走了,像二十年前一样……。」

定光没有说话,却只是更紧的抱住他,那种想要挤掉两人之间所有的空隙与障碍,而去面对最真实的彼此的方法。

敦幸安心地把自己所有的重量交给对方,接着说下去:「然后我也害怕,害怕……害怕我成为你的阻碍,害怕你因为我毁掉自己。」抑制住眼眶涌上来某种狮热的冲动,已经决定了要把所以的事都跟他说,好的坏的,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他:「那天,你跟我说要逃走时,我心下很挣扎。我想如果持续留在这里,你会有多么美好的未来,一旦走了,就什么也没有了。甚至……又让你回到那二十年般的生活,该怎么办?而且这次,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不知道你二十年间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我一直很不甘心,你的人生中居然有二十年是我碰不着也摸不着的。那一定是我无法想象的痛苦吧?想着想着,我的心都痛了起来,如果又因为我而让你……。」

话语逐渐破碎而消失,留下一丝馀韵,在两人间徘荡。

19.

就这样静默着待在原地。敦幸咬着下唇,感到一股释放之后前所未有的轻松。好的坏的,喜欢的不喜欢的,他都全部交出来了,放到对方的眼前。

「这二十年,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定光首先打破沉默:「我曾经质疑自己为什么要活下来。但是我从看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怀疑过。这二十年我常常想到你,当我越沮丧越失意越疑惑的时候。我常想,现在的你在做什么,变成什么样子了,还记得我吗?一边想着,彷佛就懂了什么。那天跟随军队,回到久违的上总,一心想着要去找你,哪知却奉命去处置那群女眷,心还想着:『真是无趣。』,没想到就遇见了你。当下我真是楞了,怎也料不到经过二十年,你人就在哪儿,活生生的,离我那么近,好象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着你……。」

「然后我就突然什么都懂了。这二十年来我总是为了自己,但从那之后我知道我再也不是自己一个人了,我决定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我都要把你从那边带出来,然后我们到了镰仓。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看着你,我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办法让你开心,恨自己不能让你做想做的事,恨自己只能把你藏在这里。」

想要给你更好的,不想成为你的阻碍。

原来他们所想的一直都是同样的一件事。

所以他们到底还在顾忌什么?

「呐,定光……。」稍微离开这令人眷恋的温暖,不是为了分开,而是为了更接近。敦幸抬起头,坚定地望进定光的眼,深深的将这抹颀长的身影刻进自己心里,并在他墨黑的瞳中看到自己。

「总有一天,告诉我,关于这二十年的事。」

告诉我有关你的所有,不管是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或是我曾缺席的那些日子。

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嗯,我答应你……。」

答应你,毫无保留地把最完整的自己交给你。

「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然后他们将拥有彼此,在自己最原始的灵魂中,找到对方的存在。

「总有一天……。」

他不急,时间很充裕。

他们还有一生的时间。

数日后,身为源赖朝叔父的志太先生义广与平氏同流,自常陆起兵。镰仓方派出长沼宗正、关正平两将前往支持正与义广对峙中的小山朝政。双方在野木宫交战,义广败走,但源军亦死伤惨重。史称此战役为「野木宫合战」。

传说曾深受赖朝信任的大将源定光也参与了这场战役,然却在一团混乱中失去踪影。有人说他死了,但却没有找到尸首。

源定光离开镰仓前最后见到的人是府里的一名被唤作小谷的女侍,然而她却什么也没说。主人失踪,府邸自然分崩离析,下人离开前所传的耳语:深受定光大人宠爱的那名名为露树的女侍,不知何时也失去踪影。

四年后,源义经在坛之浦大败平军,平宗盛被俘,平氏所扶持的安德天皇跳海,平氏灭亡,历史正式进入源家的年代。

然却再也没有人见过源定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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