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太认真(出书版)BY 白狐
  发于:2011年0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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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独有的芳香飒爽,弥漫胸腑,脑子又更清醒了三分。

十二楼的高度,天上的银白色星光,地面的昏黄色灯火,一切都隔得远极,距离营造出美感,数光年外的一颗颗大石头,满布尘埃的炙热灯泡,仿佛都掩上一层梦幻薄纱,迷蒙宛如梦

境。

「很美,是不是?」青年鬼左手往外划出弧度,挥向天空,两眼却盯在任真的半侧脸上,赞赏的目光坦然流露。

这位认真医师的眉宇严肃而略带忧愁,世界的重量都在他的肩上,有这种气质的医师,任真不是他见到的第一人,却是让他视线难以移开的头一遭。

「你在这里看风景?」

「是啊!这里的视野好,只要天气够晴朗,像今晚这样,就能见到满天星斗。」他斜撑着头,眼望星空,像孩子般热切地叫道:「每次见到密密麻麻,数量这么庞大的星群,就会期待

能掉下一两颗来,好让人许愿哪!任医生有没有什么心愿?」

「没有什么特别的。」任真耸耸肩,他作梦不多,要的也不多。

「真是个无欲无求的伟大医生,我就做不到了。我想实现的愿望可以用卡车来计算,好多好多的心愿……」

话声转弱中断,任真不觉将视线从夜空移到青年鬼脸上。微笑没有从青年鬼的唇边消失,上扬的弧度甚至没有改变,却无意触动了任真的感性。

他擅作主张,为青年鬼的容颜添上一抹忧伤,同情心溃堤泄洪,正待滚滚涌出,却听对方用一样的声调继续说道:「……一比一四四的大和号战舰模型、一比三五0的俾斯麦战舰、R2D2

的造型光碟机……」

「这、这就是你想向星星许的、很多很多的愿望?」感性遭到践踏,任真因自己愚蠢的一厢情愿而大为恼火。「不过是些玩具,需要对星星许愿这么夸张?得不到可以去买,钱不够可

以存,根本没有什么困难!」

「哈哈哈,说得倒容易!」青年仰起头,哈哈大笑的洒脱模样,让任真怀疑他经常被同样的话教训,情绪早巳麻痹。

「任医师,你不了解,其中有些是全球限量,可遇不可求的天价产品啊!关于限量的残酷之处,我有很深刻的体会。」他随即叹了口悠悠长气:「想想我的收藏中竟欠缺了这些精品,

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哪四个字?」

「死不瞑目。」青年扮个鬼脸,咧嘴一笑。

好、好强烈的字眼!任真瞬间遭到巨大的罪恶感吞噬,他默然无语,深悔于自己的疾言厉色。方才不该激动的,生前无法实现的愿望,死后当然念念不忘,自己又何必和他、和一个鬼

一般见识?

垂下头,慌乱间任真双手不知所措,无意识往口袋里放,摸到被彻底遗忘的晚餐。他急忙取出充当晚餐的三明治,外型完蛋了,被挤压得不像样,但美味应该没有改变,随口问了一句

:「要、要不要吃?」

青年鬼笑了:「继面包之后是三明冷?又一个忙着济世救人,忘记拯救自己健康的医师啊!」他迅速瞥了一眼挂钟,摇头道:「不,我不能吃,谢谢你的好意。」

「啊,对不起!我竟然忘记你不能、不能吃东西。」任真歉然道。

平日的冷静大概放在手术室里忘记带出来,竟连续做出蠢事。问一个鬼要不要吃东西?怎么不干脆邀他去海边晒太阳算了!真笨!

「连你也知道这件事?」青年鬼表露出轻微的惊讶:「我还以为任医师对这类事情无动于衷。」

「我可没有你想像中的无情冷淡,我对这一类的事情非常关心。」

「你、你关心这一类的事情?你、你不讨厌我?」

此刻任真的心头只有无限的同情,连目光都在不知不觉间放得柔和至极。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你的事情,我是很感兴趣的,所有关于你的故事,我全都想知道。」他打丛心底渴望帮助这个飘荡在人间的鬼魂回归自然,他确信青年鬼「生前」的故事就是关

键。

「我的事没什么好谈,全是些荒唐的无聊事情。」青年鬼轻描淡写两句话推开了话题,却来反问任真:「任医师呢?我对任医师的一切,更加充满兴趣。」

关怀的探查被打了回票,任真微觉失望,但他并不意外。毕竟,要一个半生不熟的鬼对活人敞开心胸,总是需要时间。

「我?我的人生很普通,平谈到怕你听了会睡着。」

「我愿意挑战这个催眠任务喔!」青年鬼语调高扬,似乎当真充满热切的好奇心,他催促任真:「先从最基础的问题开始吧!我想你应该已经被问过几百遍,为什么想当一个医生?」

任真不自觉绽开笑容。是的,他确实被问过上百遍,为什么想当个医生?尽管如此,倒不失为起头的好问题。

「我家中有四姐弟,大姐和两个弟弟。我身为长男,又喜欢读书,当家里经济吃重,不能让四个小孩都受同等的教育时,唯一上大学的一个,理所当然就是我。于是我高中时代拼命读

书,全力以赴应考,目标只有医学院,因为当时的我认为,医生是最能赚钱的好职业,而我想赚很多钱,将来让父母姐弟过好日子。」

「你已经成功,现在是大医生了。可是我怎么看任医师,都不觉得你真的适合金钱至上的道路。」

青年鬼说得不错,他远大的赚钱志向,一到实际接触医学世界时就改变了。

「虽然终究没有赚什么大钱,但我庆幸自己选了这条路,我尤其喜欢在像重生医院这样的教学医院里工作,行医的同时可以从事研究,没有比这更棒的环境了!只是——」

青年鬼代替他接了下去:「只是,当工作与兴趣结合为一,赫然发现自己没有别的爱好,变成一个只对工作热衷的认真医生,生活乏味,单调、又平淡啊!」

「你猜测他人的事情一向都这么准确吗?」准确得很失礼。

「猜别人不见得,猜任医师的事情就是百发百中。」青年鬼万分得意,继续又问:「任医师的家人呢?上次好像说是自己一个人住。」

「他们都在乡下,我从大学就开始一个人在城市生活。起先住学校宿舍,毕业后和同学们分租小公寓,顺利工作了几年,现在一个人租屋。」

任真也顺着青年鬼的心意,有问必答。

「后来我当上主治医师,收入很不错,也有足够的储蓄。然而,只有自己一人独居,找不到买房子的理由;没有需要搭载的亲友,大众交通工具比养车省时方便;工作就是我最大的爱

好,所以也缺少花钱的场合,至今我每月的最大花费,就是寄钱回乡下。」

偏偏家里不希望拿他太多的钱。

其实他很明白,两个弟弟开始工作之后,家中的经济情况渐渐改善,任真排行老二,却是最晚就业的一个,父母姐弟早已不缺他的金钱支援。家人不求丝毫回报,纯粹是栽培他成材,

任真很感动,却是遗憾难免。

「我想你也不难猜到,我几乎没有存钱的目标,对投资理财更是缺乏兴致,截至目前为止,我什么都不缺,我应该觉得很满足。」

「是吗?我看任医师还缺一样东西,」青年鬼轻提唇角,一抹惯常、神秘的微笑:

「——温暖的陪伴。」

任真一愕,无法否认。

「任医师缺的这样东西不难找到,可以把家人接来同住,生活热闹一点会很不错。」

任真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老人家讨厌大城市,他们和两个弟弟、弟媳经营一家饭馆,每天忙忙碌碌,却好像十分快乐。对于辛苦栽培出来的医生儿子,我知道他们感到很骄傲,每

次返乡,大家对我也是殷勤相待,人人的态度都是无可挑剔的好。可我老觉得自己像个客人,家人间的谈天,彼此的话题搭不上,微笑比说话还多。大姐几年前出嫁,嫁在家里附近,

我相信姐夫都比我更热悉家里。」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现在我的年龄和经济能力都足够了,或许该组织一个自己的家庭,生命里就不会再只有医院与研究。」

「很好的想法,为什么不付诸实行?」

任真注视着青年鬼,脸上写满了迷惘。他不记得,上次和别人提起这些隐私,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是没办法,我就是……办不到……」

「你当然知道。」青年鬼前倾上身,双眼盯着他,瞳仁闪着奇妙的光芒。

「你喜欢的是男人,对不对?」

紧张的气氛弥漫,任真深深吸了口气,更多的不安与踌躇进到他的肺腑。他的眼神飘移,捕捉到青年鬼的身旁,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与夜空重叠的模糊影像再次令他惊觉,青年鬼

善于猜测,尤其是自己的事情。

接着他看见玻璃窗上的任真,微微收拢下巴,点了点头。

第三章

要一个半生不熟的鬼对活人敞开心胸不容易,任真却发现,自己轻轻易易对一个半生不熟的鬼,敞开了心胸。他不但对一只鬼出了柜,此后还三不五时,得空就想往十二楼跑。分身乏

术,无法见面的时候,甚至会感到遗憾。

那只鬼,还有自己,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

报纸啪沙折下一半,现出范有为黑亮亮的脑袋。

「任真,你的脸色很凝重,是不是遇到难缠的病症?或是病患手术后恢复状况不佳?」

「跟病患没关系。」

「所以你是为工作以外的事情烦恼?」真令人惊讶!范有为将报纸完全放了下来。「这才叫新闻,比这堆纸张上写的消息要新鲜多了!什么事?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

「嗯嗯。」任真撑着下颚,完全是敷衍。

他还在细细反刍他和青年鬼的相处模式,一路发展下来极其自然,可就是这种自然,让他感觉不对劲。

「窝在角落里喝咖啡看报纸,两位真是好闲情。」

快活的男中音从医院地下美食街中央通道一路逼近,来到任真桌前。

任真收起心事,抬起头,一名三十来岁的青年医师,端着一餐盘食物,站在眼前。他有一张黑瘦长脸、鹰勾鼻、眯眯眼,以及完全不搭调的愉快笑容,像传统迪士尼卡通里的坏蛋角色

,沾不上厉害的边,反有一份奇妙的滑稽感。

陌生的医师,任真不认识他,范有为倒认识。

「医生清闲是好事啊!」他拉开桌旁的空椅子,招呼陌生医师坐下。

对方落座之前,朝任真伸出空着的右手,自我介绍道:「魏士瑜,儿童医学部一般儿科。」

儿科,又是儿科,院里的儿科可越来越像戏剧科了!任真依样葫芦,握住魏士瑜的手,礼貌微笑:「任真,外科部心脏外科。」

「哇!」魏士瑜那一双不能更细的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你就是任医师?久仰大名,我常常听说你的事情。」

「听见我的事情?我想那不太可能,你恐怕是弄错了人。」

魏士瑜啵一声弹出食指,指尖遥对任真的鼻头,大笑出声:「哈哈哈!装傻!」

这个无礼的举动让任真不太高兴,他垮了脸,皱起眉,没有吭声,一直到对方离开,都维持着冷漠的态度。

待得桌边终于又剩下自己和范有为两个人,他才开口抱怨:「我不太喜欢这个魏医师,你们很熟吗?」

「普通熟,我们的老婆互相认识,彼此才连带变得熟悉。他人还不错,算得上有趣。」

「我可不觉得有趣。你要跟儿科的怪家伙们混,当心会有不良的影响。」

范有为的嘴巴一瞬间张开了两倍大。「我跟儿科的怪家伙们混?你怎么有资格说我。」

任真反瞪他一眼,莫名其妙。「我怎么样了?」

「你……你……」你是个秘密主义者啊?果真如此,他可懒得多费唇舌。「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最近气色很好,看起来就像有什么秘密。」

「人人都有秘密。」

任真抓起散落一桌的报纸,心虚地藏到社会版后头。

气色很好?

根据传统鬼故事的说法,见鬼应该会使人苍白虚弱才对。这使任真想起,那位性格开朗的青年鬼,脸色也相当不错。

算算从第一次见面起,这种阴阳两界的交流已持续将近一个月。受限于工作时间,他没办法时时跑上十二楼闲晃,就算去了,也不是每一回青年鬼都会「显现」,大约四、五次中能看

见—次,所以总共是五次。

今天晚上是第六次见面,任真忍不住问:「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青年鬼显得有些惊讶。

「你不喜欢其他人叫我的方式?」

其他人叫你的方式?直接叫你鬼吗?任真闪缩了一下,含糊道:「我确实不喜欢,我觉得、我觉得你值得更独特的称呼。」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那你以后叫我小杰好了。」

小杰?任真低声覆诵了一遍,这个昵称隐约勾起某种模模糊糊的印象,一旦细细思索却又消失不见。

「你不喜欢?听起来很幼稚吗?」青年鬼紧张地问。

「我没有不喜欢,我觉得很亲切,很好。」

任真的肯定让青年鬼一下子笑开来。

他不是第一次笑得开心,事实上,自他们相遇以来,青年鬼总是维持着开朗愉快的神情,任真不太确定这是否算是一件好事。

「我注意到你似乎很快乐,但是,你现在的……状况,这种违反自然的事,我总觉得,不太好。」

任真尽量小心翼翼触及他认知中的敏感话题,仍无法避免青年鬼的尴尬,他将两只手叠在肚皮上,吐舌一笑:

「我、我也知道不好,可是只要再一个月,再一个月我就可以解脱了。」

「一个月,这么快!」任真愕然失声。

「再久我可撑不下去啦!」

三十天,只剩三十天,而他们才刚刚认识,竟转眼就走到这一刻。

任真虽然口口声声主张青年鬼违反了自然定律,一想起时日已无多,仍不禁怅然。他希望青年鬼留在人间久—点,甚至干脆别离开,偏偏他又不能如此要求。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那儿掉了一小块外皮,裸露着难堪的浅褐色,是上礼拜的一场急救过程中,不知踢到了什么架角柜门造成的。记得那一天,状况非常混乱,他成功帮助了几个

人,却也失去了一名重症病患,当时他忙得没时间伤感,直到此时此刻,那一股难受才涌上来。

如果天上的星星真的掉下来,他想他终于有了愿望,他希望自己马上习惯这些生离死别。

「任医师,你怎么突然不说话?」

「我……」

任真抬起视线,发现青年鬼正关切地看着他,温柔的眸子深邃有如黑水晶,那属于鬼魅的魔力,狠狠攫住了他。难以言喻的酸苦滋味,从胸膛直达脑门,渴望被表现出来。

带着一丝冲动,任真开了口:「……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对我而言,在这层楼遇见你,经常像这样见面、说话——这一切,都是全新的感受。我、我第一次有这样的经验。」第一

次撞鬼的经验。

「我可以告诉你我怎么想。」

青年鬼一如过去所有的夜晚,轻轻扬起笑:「这样的经验与感受,我也是头一遭。」

话说完,彷佛朝霞自云瑞升起,染上青年鬼好看的脸庞。

鬼会不会脸红?任真不断自问。

青年鬼双颊上的那一抹红润颜色老是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这几天,习惯性地,他会多看病人的脸蛋两眼,瞧瞧那是怎样的色泽,门诊的时候如此,巡房的时候也如此。

诡异的是,所有因病痛缠身,导致血色薄弱的患者,看起来都比青年鬼更苍白、更像一缕魂魄。

于是他利用工作空档查了一下,赫然发觉重生医院最近并没有年轻的患者过世。

难道青年鬼不是重生医院的鬼?可是,那带给他似曾相识之感的小杰二字,还有那则关于十二楼窗户的传说,又是怎么回事?

带着纷扰的思绪工作一整天,疲劳程度是平日的三倍,尤其在傍晚完成了一场困难的大手术,任真站在长廊上,突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伺处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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