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着双含烟紫瞳倚在门边,云中大人仍然是那筋骨酥软的样子,微微侧着脸,疲懒的仿佛正欲随地躺倒。
一手侧垂虚虚软软,另一只手却笼在袖中紧紧握了那柄短匕清瞳,指节泛白掌心灼烫。
好你个遥白小子,一刻也不肯安省!保命不及竟然有闲心勾三搭四,整了段毕生衷情出来!
等你回来,咱们必要好好清算!…等你回来……
伊尹回返日深山一路疾行忧心如焚,行至山脚已是夜深
山下深林似海夜风凄迷,四下一片静寂,唯闻风声起落。伊公子拾阶而上双目微阖,袖中黑白异藤吞吐不定,宛如毒蛇信信骚动不安。
千阶之后便是日深山门,高大雄伟,以整块通天白玉雕成,端的是帝王气象。
伊尹公子沿阶前行,却是步履渐缓,在距山门不足百阶之时停步不前,敛袖拧眉,静立半晌似有所感。
双目微启,其中浅金光芒明灭而动,伊尹公子忽一展袖,袖展如彩翼,其中黑藤弹射而出,快逾闪电,绕于路旁高木。
伊尹公子便借势飘身而起,长袖飘摇,竟在空中滑出几道连续弯弧,复杂诡奇身形极快,起落只在弹指之间。
与此同时,伊尹公子身前几块玉阶陡然翻转,法宝奇兵异芒五彩惊现其下,或勾或镰或长或短,实乃精妙伏阵。
伊尹公子人在空中,无处遁形大是不利,却见他广袖连挽白藤突现,凌空一抖卷出数朵鞭花,后发而先至,眨眼扫入阵中。
石阶之下幽黑一团人影难觅,白藤横扫如蛇尾,并不恋战一击即退,阵中己有人闷声惨呼。伊尹公子旋身如蝶,衣影飘乎,纵身踏上古木高枝,己然脱身阵外。
阵中光芒骤灭,四下极静风声亦停,时空仿有一瞬凝固。少顷,前方山门之处有人厉声问话,言中怒意昂扬“孽子!你可知错?!”
错?错。究其根本,我的出生便是个错。
※
继源公子与豆丁公子限依一前一后立在枝冀殿前,面色凝重向山下焦急观望。
林海涛涛暗夜沉沉,只见长阶之上华光爆涨阵形己动,伊尹公子展身而起,长袖翻飞,几个起落之后却又恢复平静。
攻守双方俱不再动,静默片刻有人遥遥说话,隔了太远听不真切,场中却久未有答。
这是何意?刚一开场便是僵局?!
继源公子又开始沉不住气,眼睛乱转,回头见豆丁公子负手而立,眉心紧拧面色不善,似乎亦有不解,便乖觉的将口中问话吞了回去,只轻移一步伸手去扯人家袖子。
殿内容夫人停下手中绣针,抬眼向窗外望望,温婉开口似是闲话家常“仍瑞姐姐看来,今日之势何解?”
瑞夫人绣针微顿,抬起头来轻轻一笑,本是颇为平淡并无丽色的容貌今日烛火暗影相叠看来竟有几分邪魅“陧陵苍一世追权逐势手段用尽,如今我们假扮伊尹四处招揽人心,早己触动了他的权势根基,此事万万不能忍!是以,今日父子成仇挥戈相向,在所难免。”
手指摩挲着锦帕绣纹,容夫人轻轻点头,却又疑道“父子纲常天理人伦,陧陵苍怒火中烧全然不顾,可那伊尹公子一向从容通理,难道也不辨是非,真要与生父成仇?”
哈…殿中火光一跳寒风入窗,瑞夫人昂头大笑乐不可支,绣帕掩口却掩不住满目冰寒“什么父子纲常天理人伦,他陧陵苍未曾有的,旁人如何给予?!你且看着,”
金袖一扬,瑞夫人抬手直指窗外“此对父子假戏做够,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
夜色凄迷寒风越急,空中少顷便有浓云结阵,色如重墨团团层层,其暗更胜于夜。风劲草直枝木婆娑,四周寒气越胜,空气意外的压抑,仿是暴雨将至,一夕落下必如倾盆,酣畅淋漓。
伊尹栖身高木独立寒枝,刚好与立于山门的陧陵君靖帝平视,两人俱是华锦重衣,暗夜无光却也人影清晰。
“你为何与众将军私下结党过从甚密?连日深夜相聚,所为何事?你又是如何得了瑞夫人的支持,是否私下又有密谋?!”
“你与我母浅菲恩爱多年,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所图?是爱其纯洁善良活泼可人,还是为她身负砂泽绝学,威力通天彻地,可开鬼域之门?”
“你是否己与寒域妖邪勾结在一处?四处调兵,悄悄向千山围笼,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么?本君百年之后君位必将传于你,如今内忧外患,你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你当年亲手掐死我母浅菲,还嫌不够!竟连她死后尸首都不放过。你到底是用了何种妖邪法术控她尸身,竟让她宛如活死人一般?”
他竟然己知冰室秘密…陧陵君倒吸口气,血往上冲瞳中血色一片,扬声爆喝“你将本兵符盗去,现在究竟藏于何处?!”
我近日足不出户,如何做得这许多恶行?果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当年未将我一并掐死,如今却是反悔了。
伊尹公子全不答话,也不屑答话。挑眉冷笑,声音却是轻缓,仿是不温不火“遥白在何处?帝君今日必须要将他交还于我!”
事己至此,言语无用,苍白无力宛如一页薄纸。
苍穹之中浓云翻滚,其内仿有异兽狰狞欲出,双方语音刚落,空中便突现惨白电光,闷雷滚滚随后而至,其声震耳其势裂天。
一一三章 没有怨恨全无阴霾,此生此世唯一仅有
话不多时父子二人已缠斗在一处,继源公子于山头观战,双手扭成一团,踮脚倾身伸长脖子,倒是专注无比。
只可惜他灵力不足,场中战况已超出他能力范围甚多,于他看来便是两团华光斗在一处,分分合合快逾光影闪电。其中人影难辨,只是一道华光周围黑气潜伏,另一道华光周身却有银丝如电。
什么啊…继源公子观战半晌全无头绪,只得又向身边豆丁公子求助。被他得寸进尺扯住手臂,豆丁公子却全无反应,一双眼亮晶晶望向场中已是看得痴了。
此时殿中容夫人亦有感慨,她放下手中绣针,起身凭窗而观,面上微微动容“这日深山真真卧虎藏龙。谁能想到这伊尹公子眼盲之人,竟能将一手太子长琴使的如此出神入化,恐怕陧陵氏前后百年难有能出其右者…”
所谓太子长琴,乃是陧陵氏上古绝学,以一十二根天丝琴弦为兵。
非根骨其佳,经脉暗合天地十二经之人不能学;非身姿绝世天纵奇材、心志奇韧之人不能御;非心无旁骛明透如镜、冰洁如霜之人不能守。
对修习之人要求极其苛刻,是以能习此法者陧陵一族从始至今不过数人。如今伊尹公子使来,银丝游走曲绕百折,灵动无方,广袖翼展身姿翩跹,足踏游丝直如天人一般。
进攻退守变幻莫测,与帝君斗在一处,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瑞夫人端坐灯边,垂头刺绣手中不停,锦帕之上龙兰花瓣殷红如血。
她撇撇嘴低声笑道“是呐,陧陵苍与那贱人浅菲生的好儿子!如今我倒要看他还能如何收场!?”
“我早知这平日闷声不语的伊尹瞎子不甚简单,今日看来却是低估了他。如此更好,便叫他们两败俱伤!”
言至最后语气己是怨毒无比,她盯了手中龙兰艳绣,扬声喝道“限依,启伏兵!”
※
陧陵苍亦是低估了自己那幼子伊尹。
十二根纤细长丝细经袅袅全不受力,动如华光流转移,难觅其轨迹,却是不着痕迹的寸寸逼近,竟是欲结成茧将自己缚入其内!
这太子长琴果真非同小可…陧陵君一生峥嵘身经百战,虽不算战力天下无双,亦算难得战将,此时困境尚不足为惧。
真正令他苦不堪言的却是自己那魔化左手。今遇强敌,全身灵力激发,它蛰伏在袖中蠢蠢欲动,噬血之力强盛的前所未有,渐己不能控制。
瑞夫人所设伏兵现身于四野之时,伊尹公子正将太子长琴御至极处。银弦轻颤乐声缓起,银发公子扬袖旋身暗合音律,却是杀气内敛,酝酿破天一击。
豆丁公子限亲率伏兵,见父子二人全力相搏机不可失,一面虚张声势扬声大喝“公子,我来助你!”一面挥手下令。
前排将士取出身后所负破魔裂甲箭,搭弓射去。后面伏军却开始偷偷设阵。
陧陵苍心头大怒,只道是跳梁小丑亦敢反天?!心念一动,却不成想让那左臂魔物寻得间隙,乘机挣脱控制。
众人耳边只听一声奇异怪响,尖利无比仿是金属摩擦,按着一道赤金光芒忽然自帝君左臂涌出,瞬间涨大如轮。
一黧黑魔物半身探出,现于金轮中心,额生竖瞳,桀桀而笑。
陧陵君只觉头痛欲裂,仿是头颅己被从中劈做两半,眼前世界忽生异相,血色浸来,四下景物模模糊糊,如同整个世界突然沉至血潭湖底。
四面人影幢幢,面目全不可辨,看在眼中只是或浓或淡或近或远的一团人形血气。比传说中的幽瞑之界更为血腥,比梦中出现的地狱血池更加甘甜。
他想动动手臂,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左臂直挺挺向前伸着,被吞没在硕大金轮之中,全无知觉。
三眼魔物却颇为兴奋,将乌亮的三趾前爪抬至眼前,兴奋不己的张合两下。额上竖瞳血光浮动,似乎是在嘲讽,而后突然昂头喷出一道纯黑火焰。
※
黑火喷出,山下立时乱做一团。
奔在阵前的壮士兵卒被黑火扫中,呆立片刻软身便倒,无声无息,连句惨呼都未发出来。身上血肉尽去,筋骨尽碎如芥粉,只余个空空皮囊,缓缓软倒扭成一团,模样其是恐怖。
继源公子远远站在山顶,目睹了那些方才还在弯弓持刀的强悍兵卒成片成片软倒在地的全过程,直吓的魂不附体,只看到那些灰败皮囊蜷成一团,竟还在缓缓蠕动,渐渐生出些淡青色的魂灭清烟。
如此死法委实也太过恐怖…继源小受一向无甚男子豪气,双股颤颤只欲逃跑,慌慌张张习惯性的向身边一捞,却是抓了个空。
——豆丁公子早己领命下山统领伏兵去了。
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留下我一人面对两位妖妇,如何是好?受虐狂继源公子忽觉悲中从来,抬袖掩面竟是要哭。
遥遥远观继源公子尚且如此,场中众人自不必说。
箭兵之后负了破魔红石准备设灭魔收魂大阵的众位将士眼前惊变,早己吓的魂飞天外,呆立片刻将身上魔石一丢,惨叫着四散奔逃,哪里还有之前盟誓护主的豪情。
惨叫之声纷杂四起,凄凄入耳,宛如百鬼夜行,连瑞夫人都禁不住悚然起身,面色一连数变。
修罗场中唯一沐黑火却得己全身而退的便是伊尹公子。虽未受伤,但他手中十二根天弦却受损过半,气血翻涌己有灵力不济之感。
华服公子独立修罗杀场,银发如月色,长身而立不慌不乱,气度风华令容夫人都颇为折服,心中暗赞。
哪知华服公子脱身黑火却不退走,反而横展长袖略整心神,复又揉身而上,神色微凛,仿是不死不休。
他这又何苦!这下连瑞夫人都颇感诧异。
此时空中浓云渐低夜色愈沉,云层中电光四起,如银蛇狂舞,雷声连连竟作山倾地陷之声。天威万仞,仿佛这腐朽阴暗的世间己行至末路尽头,再向前一步便是毁灭。
毁天灭地。
※
伊尹公子灵力本竭,哪里是这三眼魔物的对手。
扯扯嘴角露出满口獠牙,那魔物竟在无声微笑,仿是颇为愉悦。三趾利爪一张,毫不费力将天弦银丝扯在掌中,竖瞳内异芒连闪,手臂用力渐渐收紧,面上笑容越发邪异。
伊尹公子着魔一般,竟然并不松手,亦不挣扎,素白面容之上一双浅金柔瞳静如秋水,全无身处绝境惶然失措之感,从容不迫一如往昔。
华服公子就这样被一步步拖至魔物身前,渐渐没入金轮盛光。银发四散纤如明丝,轻柔拂动仿能摄人心魂。
魔物侧头看着,瞳中异色更胜,另一只利爪蜷动不休,蠢蠢欲动,竟是有些按捺不住。
被魔物寄生的陧陵君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冷汗如瀑浸湿身上数重华衣,陧陵苍咬紧牙关目眦尽裂,只想将这魔物驱出体外,或者,便是收回体内也好。可他涨红脸庞拼命聚力,却身形分毫难动。
三眼魔物与他同体而生,此时将伊尹扯至身前,竟是看中了伊尹肉身,想要寄去他体内!
天将大乱魔物尽物,这可如何是好?况且…况且那是浅菲与我的儿子…
陧陵苍心急如焚之时,伊尹己被扯至近前。
他望着自己父亲越发狰狞扭曲的脸,微笑起来,薄唇微微上翘,弧度极美。这是儿子给予父亲的最温存的笑容,没有怨恨全无阴霾,此生此世唯一仅有。
陧陵苍微一怔神,却见伊尹长发一荡一步逼至身前,扬袖返身,背部贴入自己怀中。右掌之中不知何时己握了一根由天丝银弦对结成的尖锥,抵于胸口。
锥尖锐亮,如聚冰晶。
他…他竟是要与我同归与尽么…
魔物纵声嘶吼,银发少年侧头轻言,唇畔笑意仍未褪去“你不将遥白交于我亦可,但是,你再不能去伤害他。”
※
两位夫人并肩立于窗前,看伊尹公子被魔物一步步扯至身前,华服银发没入金轮盛光再不可见。容夫人双手紧紧绞在一处,竟是全不能言。
继源公子假扮伊尹虽然时日不长,却也知他身世坎坷品性高洁,心智武功俱是上上之选,他日为君必能开启盛世。如今看来,他竟是必死无疑了…
继源公子坐在地上,双手抱头不忍再看,却听殿中窗前观点的二位夫人齐声惊呼。
嗯?怎么了…继源抬头望去,却见陧陵君左臂金轮光芒爆涨,数倍于前,宛如一只巨大的金色光球。其中光影纷杂人影幢幢,他心中狂跳竟是看不真切。
三眼魔物正被缓缓吞入光芒之中,剧烈挣扎仿是心有不甘,张了獠牙大口仰天长嘶,黑火如柱直冲苍穹云端。
那嘶声震天,与云中闷雷相合,引得山石震颤朔风平起,仔细听来竟是模模糊糊的两个字——浅菲…
此二字入耳,瑞夫人像火烫一般一声尖叫,长袖一摆便要冲出门去。
容夫人大惊,急急伸手将她拦住,却只见她怒目圆睁面色赤红,双唇剧颤神情极是可怖,恨不得食人血肉。
她指了山下咬牙狞笑“你可看的清楚?!便是如此生死关头,陧陵苍亦不肯杀那伊尹小贼,他果然还在念着浅菲那个贱人!!”
“费尽心力将她一缕魂魄强行封在尸身之中,说是为了鬼域之阵,实则亦是为了一解相思!好,很好,他便是如此骗我半生!即是情深若此,我便让他们通通魂飞魄散!”
万重浓云越压越低,罩在头顶让人呼吸不能,仿佛天毁地灭便在此时,恩怨情仇俱会成空。
电光骤闪,仿是一把利剑直直剖开天项苍穹,闷雷滚动绵绵不绝,重重云朵再不能承,但飘飘洒洒于云端直落的并不是丰沛秋雨而是渺渺细雪。
万千雪花悠然而落,仿佛星辰仿佛落羽,仿是九天仙子盛妆而舞。
细雪四笼,金轮光芒缓缓淡去,陧陵苍全身浴血左臂己折,他紧紧抱了怀中银发少年,用另一只手紧紧按住他胸前伤处,口中呜咽似是重伤野兽。
雪势甚大天地寂然,只片刻便覆住了枝冀殿前金砖地面。瑞雪莹白,更衬的地上龙兰锦帕殷红胜血。
一一四章 时时在变又亘古不变,这永恒的天下世间
现在我们要讲一讲失踪己久的团子同志。
前些时候魔王现世,遥白与轻蓝兄弟二人于若水之海中浮浮沉沉,最终失散。团子同志糊里糊涂在水中扑腾,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与这轻蓝小魔头混到一处的。
这真真是天意弄人。
而后轻蓝被俘,与八臂海吒一同炼制逆天魔物。陧陵君就惊奇的发现,小公子身上死死绕着一根黑色索链。刀剑不入越扯越紧,简直是标准的顽固派死硬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