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理解太片面了。遥白觉得有点委屈。也不知道从不按理出牌的云中君是吃了什么牌子的炸药,没说几句,他倒先急了。
认识云中君时间亦不算短,还从没见他面沉似水目含冷光的对待自己,遥白怔怔神,皱了眉却不知如何接口,颇有些适应不良。
拂拂袍袖站起来,云中君垂眼看他,唇角慢慢扯出个冷笑来,依然是懒懒散散的作派,气势却与以往全然不同“吆,还没成了人家的副君呢,倒先站去人家那边了。你手脚倒是挺快,他那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的老爹还没动作,你倒先站出来替他打抱不平了?挺自觉嘛,关心则乱啊?!”
这,这是哪跟哪啊?
不过是劝了他几句,也没有教育谴责的意思。只是觉得仇恨这东西焚心噬骨最容易把人从中掏空,伤敌十分自损八分,报仇雪恨无可厚非,但是自己心中有关度的把握尤其重要。人在做天在看,命运面前众生平等。当相视一笑泯却恩仇成为绝对不可能的时候,无论如何遥白还是希望自己的妖怪师傅能够全身而退。
这与此次伊尹中毒事件并无多少关系,纯粹有感而发,没想到却让云中君误会了,冷笑着说出这么一段话来。
自己师傅的尖牙利齿遥白同志还是第一次领教到,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真不知道这么多年,可怜的诱受太湖君都是怎么忍受他的。
遥白热爱和平崇尚自由拥护民主,却也觉得气往上撞,胸间窒闷更是懒的解释。他非要把金香玉当烟灰,完全不识人心,我又何必勉强,自讨没趣。
斜挑了冷目,云中君却看见一向神色淡然眉目如烟的遥白美人也冷了脸,微拧着眉,拂袖而起转身欲去,墨瞳之中淡色光华轻薄如冰,恍然仿佛又退回了初遇时那冷漠隔膜的模样。
那一瞬,云中君指端一滞,视野四周忽起虚影,心弦聚紧,不可明辨的酸楚惶然来势汹汹。心神纷乱间却更加口不择言起来,机锋直锐如负气一般“漫说伊尹那事不是我做的,就算是,普天之下谁敢向我讨个公道?你又能将我如何?”
我?遥白足下顿顿,抬眼向外望却并没有回头。
门外阳光正好色如灿金,庭中烟云散尽,水面平滑如镜,明彻的摹下天空的倒影。这清明的宁静美好却让遥白更觉沉郁疲倦。
我?我根本没想把你如何啊…反倒是宁可吞了那颗香珠,顶着包庇之罪,也愿意护着你呢…
四十七章
目送遥白消失在门外,云中大人抖抖衣袖气咻咻在屋里转了两圈,只觉余怒更盛,干脆一头躺倒在白玉地面上,手脚大张着摊成个大字,一派豪放姿态。
他云中晋身为云中氏主君独子,化形成人便立为储君,长为继位为天下辽空之域的君主,高高在上地位超然,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生物。
年少之时,烟水浮城云中氏一族正值盛时,英雄豪杰比比皆是,天才少年层出不穷,即使在这样五彩纷呈的社会大环境下,我们伟大又强悍的云中晋公子依然是最亮眼的那一抹华彩。
银衫少年于一众俊杰之中脱影而出,丰姿挺拔风眼微扬,宛如断金截玉的上古名剑,指生轻风身伴流云,只身一人御风而来,轻而易举就汇聚了天下灵力。
如此华贵公子现于浊世,举世皆惊。
人才风流固然难得,最令人惊叹不己的是其在武学一途上的惊世异能。云中晋化形之时,天空之中祥云齐聚晚霞如锦,艳色极浓丹如红枫。云有异香充天斥地,四方朔风缈如乐,穿梭于烟云之间,如有实质宛如无数透明纤丝。
高空之中流云变幻,地面之上亦有异相。浪如卷云拍岸而上,岩土剧震山石崩裂。
在声达九天的清亮凤鸣之中,云中晋化形而出,身伴红鸾胡鹰,长身玉颜银衣翩然。背负长弓,弓身色墨箭矢碧绿,名唤为影,在化形之时由自身灵力凝结而成,实乃百世难求天纵奇才。影弓一出,举世皆惊,羽族来朝数日不休。
身负惊世绝学的天才少年云中晋同志,在脾气秉性方面亦很天才,放纵不羁心高气傲是肯定的了,无法无天目中无人也是有的。脾气怪异难以捉摸,喜怒不定难以取悦。
而后遭缝大变灭族惨祸,唯己一人独活于世,其中苦涩可想而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云中君却偏偏反行其道,花天酒地招摇过市,放纵恣意犹胜于前,仿佛全不在意,仿佛亲族惨死爱人背弃桎梏加身全部并无所谓,只是神色之间越发深沉,永远是一付色眯眯骨软筋酥的散漫模样,其真情实感无处推敲。
他能瘫在陧陵君王榻之上,抬手指指点点,言语之间颇为热络“嗯,没想到,这日深山上颇多绝色,陧陵兄割爱送我几个可好?”
他能一茶碗砸在太湖君脚下,带着绵软又轻挑的笑容,用柔媚的仿佛情人耳语的语气说些寒气森然的话“人贵有自知之明,太湖颖,你离我越远越好。”
他能捻着枝成梦花,坐在浴雪君身侧,面不改色似笑非笑,暗紫色眼瞳之中暮色沉沉,把遥远的前尘情事都映成了微茫的存在,油嘴滑舌的调侃“浴雪兄这几年倒是越发心坚意决了呢,把琳夫人那娇俏美人送于苦寒之地,心中就没有半分不舍么?”
可是,他今天却在遥白面前失了态。
那个白衣少年轻言慢语,一双墨色瞳仁明亮清彻的胜过华珠宝石,言态郑重语气之中竟然还还了一丝悲悯!劝自己要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失了本性心智。
这话,云中大人受不了。
此人强盗逻辑根深蒂固,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宝贝徒儿应该始终与自己保持同一战线。即使是自己错了,哪怕是不容于世,他也应该从头到尾与自己并肩站于一处。况且,他也应了会陪着自己,想反悔那是不可能的。
自己这宝贝徒儿,云中君大人纵容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程度之深范围之广匪夷所思到可以载入史册,绝对的前无仅有。
美酒佳肴可以同杯而饮同箸而食,连自己那一批美女侍妾都挑好的优先往他床上送;遥白试制果酒,云中君大人不但派专人搜集原料,最后更是亲自上场试饮新酒,或甜腻或清冽俱是举盏满饮,眉眼温柔;遥白翻着白眼骂他脱线,云中大人竟然嘻皮笑脸的受了,全当是夸奖,平日的娇心傲性不见半分。
可现在,那家伙那站去旁人立场上来指责自己!而且还是为那个银发的白毛小子!云中君大人愤愤以手捶地,直着眼睛又想起刚才遥白黯然而去的背影。乌发若水,白衣之上微有光影,仿佛一步步走入了无人知晓的岁月深处,自己触不及望不透的地方。
他还有理了!思及此处,云中君大人更怒,胸间涨涩之意盘旋不去,孩子气的扬走长袖扑腾两下,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己然有所变化。
兄弟反目情人背叛亲族血仞身陷危局,如此一般深仇大恨他尚能咬牙隐忍,现在却偏偏去在意遥白美人的只言片语。
BT之人的纠结心思,果然不能妄加猜测。
浴雪君来到烟水浮城伤离殿的时候,伟大的云中君大人还躺在地上别扭,排解郁闷心情,本来效果就不甚好,见到浴雪君更是火上浇油怒火中烧。
昂头看看来人,云中君冷哼一声倒回原处,摊手摊脚说话阴阳怪气“哟,稀客哪。无事不登三宝殿,又何况我这入不得眼的小石屋。浴雪兄一向公正无私顾全大局,此时来访,不会也是奉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进门就看到躺在地上的烟水浮城主君,浴雪君理所当然怔了怔神。此人意态轻狂己成标志,倒也不足为奇,只是眼下这衣衫零散发丝微乱的魔昧男子虽然还保持着那份恣意心性,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向自己伸出手来,扬眉轻笑毫无阴晦。
浴雪君眼神晃动,半晌别过头去,缓声说“不,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如何,哪怕是随天入魔,我也愿与你同往。”
这话听着就让人怒意横生。云中君不但丝毫不领情不感动,反而冷笑连连,扯了一边嘴角目似冰锥。
是哪,多可笑。这话现在听来,有多可笑。遥白说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个保持期限,感情如此,承诺亦如此。此一时彼一时,开弓没有回头箭,想要重拾来路是绝对的痴心妄想。
有此决心是好的,但是,晚了。我己不再需要…“这事啊,还不是麻烦你了。最近风声这么紧,本君一向背运,浴雪兄还是避避风头的好。”
本君…那个曾在自己身侧执杯轻笑携手共饮的少年,现在言语淡漠的自称本君。我们…己经隔膜若此了么?浴雪君一瞬心酸难抑,禁不住上前一步。
云中君却坐起身来,抬袖挥挥颇为不耐的阻住了他未口的话,皱了眉,脸上线条清俊“别再说什么你是迫不得已顾全大局为我着想一类的话了,也别说你是遭人蒙蔽全不知情。都没有意义。这个…”云中君大从裙中摸出只锦囊丢到浴雪君眼前“难道你认为枝枯叶萎冰雪为封,它还能重新发芽?别做梦了。”
锦囊之中是一颗无端花种,其上有道细细裂痕却并无枝叶,其个封以数层透明冰膜,仿佛冰核一般。
浴雪君望着它,心中撕裂一般的痛,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以手扶墙双目顷刻赤红。
果真是,有去日,来无年。那,我,还有何意义?
四十八章
遥白此人甚有自知之明,对自己衰神附体的事故体质己经有了深刻认知,对上天诸神的恶劣趣味亦不报有任何美好幻想,所以,他坚定的以为,任何特殊情况匪夷所思的异常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都是不足为奇的,完全可以顺利理解。
但是这次,他突然被日深山一众武士包围,以协助调查为名目实行了非法拘禁,态度非常之不友好,当时遥白美人还是有些适应不良的。
短暂的惊讶过去之后,遥白公子风度翩翩,很没有紧张感和时代感的咸叹,感动这东西果然旋涡急流处处可见,防不胜防。现在可好,位于飓风中心,他反倒踏实了。
提审他的工作小组以瑞夫人马首是瞻,一水儿的生面孔,凶神恶煞暴力特殊明显,衬的瑞夫人一张颇为和善的面孔分外突出,也分外不协调。
心理素质甚好的遥白公子四下望望,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了,笑眯眯抬手理理长发,风韵气质常人望尘莫及。
脸庞如玉幽瞳似夜,坐在沉暗的大殿深处仿若一朵正缓缓绽放的白玉兰花,姿态优雅,周身漫出的玲珑微光让瑞夫人都禁不住眼前幽幽一亮,心里暗赞一声,如此美人,倒是可惜了。
在惨遭瑞夫人X光扫射的时候,遥白也在打量她。金龙绣纹长裙曳地,满头金翅步摇,皮色白暂略显丰腴,细眉弯目一团和气,颇有几分尊贵气度。
虽然自己那BT师傅态度恶劣言语恶毒,但遥白知道伊尹中毒确是与他无关,那么,眼前这可以媲美三四十年旧上海贵妇的瑞夫人,便是第一嫌犯。
为了助自己儿子登上宝座排除异己扫平障碍,倒是动机明确可以理解。但是,比小白兔还要善良几分的自己,又是怎么被牵连其中的呢?总不可能是以巧合形式出现的天降神罚吧?!
瑞夫人命人扯了遥白一片衣襟呈与伊尹公子,亲自站在床边循循善诱,言语温柔颇有几分热切“你仔细辨认,那剧毒异香可与这衣襟之上的香气相同?”
靠,她以为伊尹帅哥是训练有素的缉毒犬么?遥白绝倒,暗自庆幸那枚白玉香珠己落到了自己手中,不然必然成为有力物证,那可真是铁证如山。这时遥白才恍然大悟,这枚香珠不是为了指证云中君大人,而是纯粹为了嫁祸给自己。
我又何德何能了…遥白颇为无奈,还心有余力自我解嘲。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我的人生价值与个人魅力嘛,只是手段偏激极端了些,有失人性。
好在伊尹公子人品坚挺,不玩那些两面三刀不入流的小把戏,捏着那片衣襟在指尖摩挲,摸到滚边银缎时眉心微拧,似有所感,开口冷声道“不,不是。”
如此一来,由于证据不足,衰神附体又在紧要关头幸运天使的遥白同志逃过一劫,由斩立决改判了暂时监禁,还不允许保外候审!日月昭昭,人道主义何存?
遥白同志神色自若宠辱不惊,对这些人生的起起伏伏峰回路转保持了良好心态,也知道恶劣趣味日渐增长的上天诸神不玩到够本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衰人命硬大抵如此。
瑞夫人却微微有些失望,命自己儿子纪沉公子将遥白这只金钢小强禁于偏殿,好生看守。
披了件花团绵簇的外袍,纪沉公子欣然领命,扭着蛇腰翩然而来,衣袖招展目光流转大有深意,妆容精致到令人叹为观止。
如风拂柳款款走至遥白近前,抬掌取了根赤金色绳索出来,将遥白美人双手缚处就往殿顶梁上吊,手法娴熟训练有素。
遥白美人当下便头皮发麻,知道自己要面临一场严酷考验,真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纪沉公子,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是可以申请保外候审的吧?如此不合天理人情…”遥白正色。
“纪沉公子,我实乃大大良民,灵力低微亦无兵刃,这束缚之刑便免了吧!…我保证通力合作绝不逃跑,您这绳索就少系两圈吧?…”遥白讪笑。
“……”
“纪沉公子,请自重!!!”遥白怒目。
“……嗯,再说吧。……”
投毒事件发展至此,太湖君大人是比较满意的。瑞夫人与容夫人两位巾帼英雄联手设计,一石二鸟各得其利,倒是立竿见影卓有成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处理方法仍然是略显妇人之仁了。
虽然杀人灭命这种干脆利落永绝后患的行事手段,是太湖君比较长用的,但却不是他最喜欢的,而且此人长才亦不在此。
如果时机恰当情况允许,他倒更倾向于选择一些技术含量较高实施过程趣味无穷的处理方式。
生命这东西太有柔韧性,匪夷所思类似于奇迹的颠覆性情况时有发生,简单粗暴的将它推入死亡终点,岂不是太过无趣了么,实属资源的巨大浪费。
于太湖君这种内心阴暗的变态大叔来说,想点让人生不如死永不超生的新奇手段实在太过容易,全挑战性。
这一点,连强大的云中君都对他十分敬佩,只觉心狠手辣一类的字眼用到他身上都不够分量。云中大人曾经掩了鼻在归云海水牢这中参观一圈,大开眼界之余赞口不绝“人间炼狱不过如此嘛…”
手结法印结水为屏以隔血气,太湖君伴在云中大人身侧,缓步前行但笑不语。
他并没有告诉云中君,在这水牢之中,求死无门不成人形的囚徒有很大部分是他从烟水浮城中清理出来的可疑分子。亦没有告诉云中君,那些他不屑做不屑顾及的阴暗污秽,都会由自己来为他补足。
如果可以,他希望云中君可以一直保持着最初的样子,背负长弓身伴红鸾,意气风发华彩天成,有清亮的瞳和干净的手。
可是,那总归只是希望而己。
还好太湖君大人并不喜欢怨天尤人,他有自己的善恶标准和行事风格,并且心志坚韧一往无前,认定之事纵是千难万险山高路远也必会达成。
以前,他是势单力薄人微言轻,诸事有心无力只能暗自隐忍以图后报;但是现在不同,如今,谁也别想再让云中君受伤为难,亦或是动摇改变。谁也,不能。
太湖君净身更衣,襟袖宽大衣料厚重不见丝毫折皱,抬手唤出条细细水流浇熄了鼎中余香。自袖中取只黑木小盒出来,打开细看半晌,太湖君轻轻抿唇,重新将木盒扣好收入袖中。
盒中铺以红绸楠香,正中趴着一只黑色水蛛。大小如药丸一般,背生红纹颜色极艳形状仿如羽翅。此物乃是桂海黑水中极为罕见的异兽,名为剪瞳蛛,性极淫喜鲜血,动作迅捷来去如风,形小体轻极难察觉。喂食楠香辅以若离火石,以鲜血为引,能控心神。
推门而出沿廊缓行,太湖君面色平淡眉目安然,厚衣玉冠发丝不乱,长袖拂地宛如春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