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夜非倒也不是非急着赶到哪个地方不可的,只因为一路是从北边来的,也就顺着往南走了。无非是怕苏子彤,就是刚刚那个漂亮少年,回去又告诉了庄里的人自己不收他,还找了个愣头愣脑的粗汉子做随从,到时候弟弟妹妹又担心的什么似的打发了人跟来,烦死了。其实也难怪他弟妹总担心他一个人出门在外遭什么罪,当然,以他的一身功夫自保是绰绰有余了,就是想救它十几二十个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他这个人脾气淡漠不管闲事不说,实在是太不会照顾自己了。单说着穿衣打扮吧,自己只会穿前开襟最简单款式的袍子,不会髻发不会戴冠只会一拢束于脑后;再说到吃,有刺儿有骨头带壳儿的,那是不吃的,就连肉丸子虾仁儿水饺也不太吃筷子不好使夹不住啊!就这样的一个贵公子的典范,出个门怎么不得带上一两个丫环小厮的?可这
夜非性子也犟,偏偏不爱有人跟着。
其实他这性子也有个缘故的:只因他生的好人家,天资又高学什么都快,自小就招人疼。再者说人无完人,但凡有个突出的才能的人,必在其他方面有什么短处的。像夜非这样文武皆长的,偏偏在生活上头少了根筋似的,写诗作画舞刀弄枪时倒是十指灵活,可一到拿起筷子就打结。这样一来反而更勾的人想照顾他、亲近他了。非但父母如此,双亲过世后弟妹更是变本加厉,把个夜家庄大当家的全当成家里最小的一样,照顾的无微不至,于是挑选了许多伶俐可人的丫环服侍着。可问题是凡是服侍过我们夜大少的丫头们一个个儿的全把那恋慕之心放到了他身上,夜非成天价被这刺人的眼神盯的全身不自在,于是都给撵了出去。那丫环不行,小厮总行了吧,谁之还是一样!好像无论男女,只要呆在他身边儿的人最后都会露出那样陶醉迷恋的眼神,欲语还休的表情来。弄得夜非现在最怕有人跟着了。
在家的时候倒也罢了,出了家门,发现弟妹还是给他找了小厮要跟着,这怎么行!再加上那些少年一个比一个漂亮扎眼,成天又老盯着自己,这不是给他找麻烦嘛,当然不能留下。碰巧那天看见路边上站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一脸呆呆的样子正拿袖子往脸上抹呢,心想,这样的人就不会像那些少年一样,成天说些爱呀情呀之类风花雪月的事,纯粹没事闲的无聊。越想越觉得有理,正巧又听见一旁苏子彤不甘心被赶回去,拉着他问:
“我什么都会做的,您就留下我吧,二少爷前儿还问您到底要个什么样儿的呢?”于是不进脱口说道:
“就要他这样的!”
想到这儿,夜非张开方才半眯着的眼,看了看天色,拉开了车帘说:
“萧,就前头树底下停下吧,先吃东西。”
夜萧停了心里一乐,肚子刚才就在叫了,还以为爷不吃了呢,于是凌空甩了两鞭子快赶几步到了树底下下了车,给夜非撩开帘子让他下来。这一高兴,就没注意刚才这位新主子喊他什么了夜非也没想什么,反正叫着顺口,又比俩字儿喊着省事儿,以后也就这么叫着了等夜萧发现听着有点儿别扭,就又为时已晚了。
夜萧把食盒打开,拿出腊肉熟食,然后站着看见夜非示意让他也过去吃了才挪过去,毕竟以前在客栈看见过,那爷们吃饭的时候,下人们也就到厨房要两口面汤,就着怀里的馒头咸菜对付顿饭这么点儿规矩还是知道的,所以心里还在想跟了个不错的主子,挺乐的。
夜萧啃馒头,夜非吃饭,因为夜萧觉得那几两饭还不够他一个人吃饱的。嗯,这醋溜白水鱼片真好吃啊!还有红烧珍珠丸子……咦?怎么这两盘菜没见爷动呢?抬起头,抹了抹油光锃亮的嘴,一口馒头还没咽下去呢,就问:
“爷你怎么光吃酸辣白菜呢?那酱牛肉先别吃它放下一顿吃也没事,这鱼跟这丸子可是现炒的你赶紧吃啊!” 夜非看他一眼,说:
“我夹不起来,你吃吧。”说着没什么表情低头望嘴里送了一口白菜,还掉了一片。
“……”
夜萧仔细一看,爷手里的筷子拧着,使得是不怎么利索,虽觉得奇怪倒也没再多嘴,一把接过他的碗说:
“爷我把鱼汤给你拌里吧,这么吃着香!”说着夹了好几片鱼肚子肉连汤带水的拌了一碗饭,又把丸子夹碎了拌了一点儿进去,“你先吃,完了我再给你夹,到底是城里最好的酒楼,做的菜就是好吃。”说着把碗往夜非手里一搁,自己接着吃上了。
夜非本来就使不好筷子也没觉着什么,被他这么一说,倒有点儿尴尬,耳根有点热热的,看见夜萧又埋头吃的香,于是也低垂了眼就着碗里拌好的饭吃了一口,虽并没有多好吃多么不同凡响,到底也比平时多吃了两口。
打这儿起,夜萧对这位爷的自理能力算是有了初步的认识,而夜非也有点儿感觉自己新雇的这个随从似乎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粗枝大叶。虽说还有待进一步磨合,这也算两个人彼此了解的第一步了。可这会儿夜萧还是不知道他主子到底要去哪儿啊?
回想起来,在两人相见之初,夜萧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夜非就是“那个夜非”,那个江湖人人皆知却又人人只能管中窥豹难见全貌的神秘莫测的武林泰斗的,夜家庄大当家的夜非。然而从自以为成了这个夜非的马夫,到弄明白原来人家是雇他当随从的一个月后的现在,夜萧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主子,这个看上去不出二十实际上却已经二十有五的温和公子就是那个自己耳熟能详的传说中的夜大庄主。
至于原因嘛,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就是每天早上没人叫就不起来;没人帮忙就会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没把咸菜夹到他碗里就只喝白粥;只会穿鞋子不会脱鞋子;只会盖被子不会叠被子;只会买东西不会看秤不知道银子还能一分一分的花……这也罢了,该着是被别人服侍的主儿,经过这么漫长的一个多月的相处,萧夜也习惯了,也从这儿慢慢知道了自己可不光是马夫,还是小厮兼丫头,管家兼跟班的其实跟以前在客栈做的倒也差不离,不过是些打杂的事儿,以前服侍大厨子掌柜的和堂吃的客官们,这会儿只照顾这一位,还轻松些。最主要是因为这么多天来,都没见他用过什么了不得的武功?飞檐走壁啊,拿叶子当刀子使之类的不是应该挺平常的么?可看爷那两只脚稳稳当当的落在地上,别说上房了,就迈两级台阶也懒懒的,还不如自己腿脚灵便呢,更别说什么刀枪棍棒的,连个影儿都没有!照说书先生的话说,这好歹也该来俩寻仇找茬的吧?
夜萧纳闷儿了好一阵子了。终于,在今儿早上用完早饭赶路时,忍不住问了一句:
“爷,咱们这一路往南,是要到哪儿去呀?”
“嗯,我也不知道。”
“……”
这么着,他确定了这个夜非,应该,不是那个夜非。
“呃,那个,爷,那我们就这么一直往南走么?走到哪儿是个头啊?”
“嗯,说的也是。”这个夜非慢慢的抬头看了看夜萧,又偏头想了一想,用他那虽然听了一个多月还是觉得好听的不得了的声音不疼不痒的说:“再往下是苏阳城了吧?那我们就在那儿住下吧。”
“哦!”
终于可以歇歇脚了!天知道自从跟了这位不知何方神圣的爷,甭说是大城镇大客栈了,就是小地方也没借宿过一晚,天天睡车板数星星!夜非就睡车上,有厚布帘子挡风倒还没什么,可怜夜萧只得随便找个地方蜷着对付过去。没办法,车上一共巴掌大点儿地方,睡一个还凑合,再挤进一个七尺多的大男人可难有时候就在马车前头的座位上,有时候能找找个树洞什么的,有时候晚上是在冷了,干脆怕在马背上取暖。好在打小好日子没过过,吃苦是习惯了的,这也不算什么,倒是早上太阳照在身上有点暖意了,还能好好儿的睡上个回笼觉实在是他的爷不到巳时决起不来赶路的。想到这儿夜萧就更不明白了,这么个宝贝不老实的呆在家里头出什么门呐!说他不着急吧,从来不到个地方歇歇腿儿的;要说急着赶路吧,那每天基本出发的时间也快吃晌午饭了。这个主儿行事透着诡异,倒又与“那个夜非”有几分相似了!
“掌柜的,两间上房,要僻静的。”
好容易到了苏阳城,两人找上了城北最大的小蓬莱客栈,准备先安顿下来,用点饭。听爷这么一说,夜萧吃了一大惊,赶忙抢道:
“爷,不用不用,我睡哪儿还不成啊,掌柜的,一间上房就够了。”
“两间,要连着的,”看了夜萧一眼,加了一句,“喊你方便,哪儿那么多废话。”
“喔!”赶紧闭嘴,傻笑,捡了便宜就别卖乖呗,爷出手大方,看来以前餐风饮露的也不是特意刻薄手下人,以后可有福享了。嘿嘿。看掌柜的往后头给爷带路了,赶紧跟了上去。
这小蓬莱倒是不小,假山庭院水池花草安排的齐整得体,后院儿的客房回廊也算雅致,可是开了小伙子的眼界了:那临街的普通客房都比来发客栈顶好的房间还好呢!掌柜的领着绕了两个弯儿,原来这两间上房门前种着两棵银杏这会儿夏末枝叶正是绿油油的,长的也茂盛,再前面半开放的天井里一座假山正挡住了外面的视野,衬的此处更显幽深宁静。
“您看这儿是否合您意?”
“嗯,就这儿吧。”
“嗳,这来得早就不如来的巧了,您再早来半天,说不定还没空房呢,您看,这不快晌午刚退的房,是外乡来治病的父子带着个老太太,前脚刚走您后脚就来了……”估计也是看夜非出手阔绰,又是个翩翩公子好说话的样子,掌柜的招呼的可殷勤着呢,“您二位是房里用膳呢,还是到前头吃,二楼还空着呢,您要的话我给您留个靠窗的,风景可好,能看着大半个苏阳城呢!是第一次来我们苏阳吧?说到这吃呀……”
“那就前头吃吧!”夜非眉心略微一皱,一时也拿掌柜的滔滔不绝的本事没辙。
“嗳,那我前头侍候了您哪!”
叽叽呱呱的掌柜的一走,周围霎时安静的只剩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两人各自推门进房,夜萧匆忙打量了一下只听过没看过的“天字号房”,不敢磨蹭,放下包袱去了隔壁夜非的房里。果然,人家正坐在床沿上等着他呢!先倒杯茶给爷润润喉,把包袱打开东西拿出来该放哪儿放哪儿毕竟要住一阵子了。再拧了把毛巾给爷擦擦手,顺便拿块抹布把屋里桌桌椅椅擦一遍,窗户打开透透气儿:这可见着是客栈里长大的孩子了,地道着呢!
“行了,那脚蹬儿就甭擦了,前头吃饭去吧都这时辰了!”夜非自己不会干看见别人手脚麻利的还眼晕,什么富贵毛病!得,夜萧一听吃饭,嘴角直往上趔,答应了一声,撂下抹布两只手往身上一蹭就打算出门了。
“洗干净手再走。”看爷都站起来又坐下了,夜萧没辙只得重新往盆里又换了水,洗了手。这家教还挺严呢!
折腾了这一阵,总算能坐在桌边上好生吃上顿饭了,俩人叫了一桌子的菜也不知是掌柜的太会做买卖,还是太刮噪了总之,凡是跟苏阳特色沾上一点边儿的都在桌上了。照例,把那鱼捡肚子肉摘了刺儿,虾剥了壳儿,蟹挑了黄儿……拉拉杂杂的盛上两个小碗:一碗海货,一碗嫩豆腐鸽子蛋,再预备了个小木勺在边儿上这一位吃点儿饭实在不容易,让他用勺子吃吧,嫌没面子,又不能什么都往饭里拌,只好这么盛在小碗里,想吃什么了用勺子拨一点到碗里倒是不怎么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也不主动要吃什么,只有一回,看见夜萧拿醋蘸包子吃,头一次开口说要,才发现原来喜欢吃酸的,尤其是醋,刚好夜萧也是个无醋不香的,还要分姜醋,温醋,老醋,辣油醋,酱油醋……两个人可算找着知己了!
正吃着呢,楼下上来好几个大汉,打头的两个一个背着柄红绫子钢刀,一个提着口盘龙长剑,一个个儿满脸横肉,一身煞气,目露凶光直直朝着墙角一桌走去。当下夜非夜萧不约而同地在心中高呼一声:
“终于来了!”
刚成了吃醋的知己,这就培养起默契了……
什么来了?自然是可以看的热闹自己送上门了!
客栈真不愧是说书先生最钟爱的背景舞台,江湖上大半的奇闻轶事都会在这样的地方集中上演。你想啊,举凡单挑的,群欧的,假仁假义的,行侠仗义的,无非是想摆个威风扬个名罢了,这自然是要在人多的地方才好行事,哪儿人最多?酒肆客栈啊!荒郊野外古道西风的地方是够大,可它没有观众,不行;民居房舍乡里乡亲那凑热闹的人是够多,可都是没见过世面不够专业,也不行;豪门世家府院官邸不但地方大那人也是久经风浪的,可它守备森严不说,得罪不起啊,更不行了。算来算去,也就酒楼客栈吧,三教九流,各色闲杂人等都爱看戏,老有经验了,而且绝对经济又实惠不是自家的打坏了不心疼啊!
一路上风平浪静,这会儿好容易盼来了点新鲜事,还不瞪大了眼睛端着小板凳坐下看?瞧这几位一身短打扮,剽壮腰肥,可不正是江湖人的打扮?还是那种很“江湖”的江湖人呢。只见一伙人直挺挺冲到角落一张八仙桌前,排排站好。此时未时将至,饭也都吃的差不多了,二楼倒还有个四、五桌人坐着闲聊消食正好看戏。那桌坐的是一男两女,穿着打扮的显示有点家底,想必家下人等都在楼下吃完饭候着呢。三个年纪都不大,靠坐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容貌相似,大约是兄妹的样子,对面坐着的女子衣饰又更精致些,看侧面倒也娇俏,这时看见有人寻事,现出一点慌张、又有几分害羞,想来不曾一下子见着这么多生人,还都是粗鲁大汉。
那年轻人见这么多人围在桌前,却一语不发,光是站着,于是也放下筷子轻抚白袍下摆站起身来适才吃饭时这男子左手就一直捏着一把折扇不放,偶尔展开摇两下,好不悠闲,另一只手可忙着呢,斟酒夹菜,又要让左让右,一双筷子拿起来放下的折腾,真不嫌麻烦先抬眼扫了扫四周,对一双双兴致勃勃看热闹的眼睛视若无睹,清了清嗓子,说:
“几位……”
“您看这事儿怎么了吧!”没等说呢,被那背刀的汉子粗声粗气地抢白道。
“什么怎么了!你们还想怎么了了?!哼,寒弟,跟他们罗嗦什么,直接动手不就完了,要真想善了用得着那么多人么?”又没等拿扇的公子开口,这回抢在前头的可是他身旁的,呃,看样子应该是他姐姐了。这位姑娘还坐在位子上动也不动,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这话说得比她弟弟还场面,还气派,显是对自家人手上的功夫颇为自满。得,既这么着,还废什么话呀,开打呗!
“咳,在下富西省夏家夏诗寒,这是家姐夏词凉。各位再座的都看见了,人家欺上了门我们自是要还手的。几位请吧!”打是要打,大名也是要报,样子还是得做不是,照顾观众啊。于是这位白衣白靴白扇只差一匹白马就真的白的一塌糊涂了的夏公子用比其姐温柔数倍不止的声音介绍完演员,缓缓度步而出,站到楼中间早有经验丰富的搬开了几张桌子腾出一块不小的地方来了
“刷!”的打开折扇,摆了个起手的姿势。
怕了你不成!兄弟们,上啊!
“哥儿几个还怕了你不成,大伙儿上啊!”
果然,嘿嘿,夜萧心里一乐,给我猜着了吧,正看得津津有味,这时候,一般都得吼上这么一嗓子,然后才是精彩的呢!一回头,看见自己主子也跟着看的起劲儿呢,碗旁边儿好些菜汤洒出来,手里筷子要掉了也不知道,楞楞的只盯着那个使剑的大汉瞧个不停。怎么?是认识的人?我爱看人打架,难道他这也跟我一样?我这是自幼在客栈里听书落下的毛病,没办法,又看不起戏文,只能听不花钱的书,那说书的说什么仕途坎坷、世道艰难底下的人也不爱听不捧场,只能说些个才子佳人、武林逸事讨个生活,你说一个小孩子,又听不懂那些风花雪月的,可不是只能仰慕一下那些高来高去潇洒不羁的侠士,向往一下五光十色精彩刺激的江湖生活嘛自然,是瞽目先生们口舌之间的“那个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