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跟平常一样,自己给吴婶子一家打完了水,在厨房热好了粥,端去房里,叫他起床,喝粥。嗯,是小米粥,他不爱喝……可是大前天喝的也是这个啊,不对……不是因为这个。然后呢,然后,他们又去了于亦行房里,给他把早饭送去,把了把脉,嘱咐自己熬药,特意加重了几味祛寒发汗、提神补气的药草,接着又叫他讲了一式剑法……对了,前儿夜里还听见在说自个儿觉着剑法有进步了……难道是被于师傅批评了?不可能吧,听爷……听他说,于师傅最近讲招的时候总跟以前讲串了,大概病糊涂了,又说许是十停里学了也有九停了。再说了,平时天剑先生看见夜非就不大敢说话,很怕他似的,虽然一直都不知道这位就是夜家庄的大当家的,到底气势不同。……唔,那还有什么事呢?
午饭像是还吃得挺满意的上午趁着他们研究剑法,去山上挖了点儿野山蘑,还顺手抓了只兔子加餐,又是果实旺的时节,还有那老笋根儿看于师傅一副没精神的模样,估摸着下午可能又不用打剑了,就想去炉台上收拾一下,正好看夜非练剑。
“萧,今天一上午都没看见你,去哪儿了?”夜非手上拿着剑,从屋子里出来,问。
“哦,吴婶子家的姑娘菊花儿上林子里放羊去了,托我去看看有事儿没事儿。”
“菊花儿?哼,人家看上你了?”
“啥?啊,嘿嘿,哪儿啊,我也没什么事儿,就去照看照看,顺便去山上挖点儿山蘑菇,眼见这天儿一天天冷了,得多吃点儿补补。”
“……”这个傻小子,人又老实,又会做,又知道疼人,倒是个可靠的男人,那姑娘家但凡有点儿见识的,谁不想嫁个这样的,享一辈子的福!也就是那些吃饱了撑的闺阁小姐们,成天被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迷的,一劲儿想嫁个风流俊俏的男人才称心……真要嫁了,有她们后悔的呢!
夜非在空地练剑,夜萧就在一边儿的灶台上收拾,把那打好不用的废剑归整归整,这会儿都在地上堆着呢。瞧着又有十好几把了,以前打剩的,也有村里的人开始来拿去外边儿换点儿钱物什么的,贴补用度,这前前后后的算起来,这几个月统共打了好的坏的倒有百儿八十把剑了亏得这情阳山铁矿颇丰,质量还高。要不说那于亦行是个职业的呢,到底找得好地方,藏身养伤、业余爱好两不耽误!一边归整,偶尔抬起头,往夜非那儿看上两眼。嗯,到底有没有进步、剑法好不好他是不知道,只是一直觉得爷……他舞的怪好看的,一举手一翻身、一摆腿一抖腕,神情专注,衣襟当风,长发梳成一束,浅兰的发带被秀发一衬,甩头时划过一道亮蓝色的弧,漂亮眩目。
忽然!只见他剑锋忽然一转,竟直直地冲着夜萧就刺了过来!这一剑极是凌厉,又突然,正对着面门,只在毫厘之间。夜萧尚未回神,手上是一把才挑出来的铁剑,昨天铸的,正要往于师傅房里去呢。眼前忽地银光一闪,不及想,身子却直觉的向后一仰,脚下套好了招一般向一旁略移半步,右臂轻抬,两剑稍碰即分,将将妙到颠毫,两人一个是避过了这无心而致命的一剑,另一个却愣在了当场!
这一剑,当真是夜非无心。
说来也是巧了,自来到这菜花儿村,向天剑先生讨教剑法,夜非自觉于剑上的造诣大有长进。一则因为于亦行在剑法上确实独有心得,招式衔接精妙,如行云流水,正弥补了夜非于用器上头不大敏感的缺失;再则,自学武以来,除了内功因缘际会得自少林真传,夜非何尝有过师父了?都是凭着自己悟性,对着书册摸索学来的,谁知竟能大成,又有那天外飞仙的毛病,纵然想请位剑术上的师父,人家也只当鲁班请铁匠造斧,逗你玩儿呢!这会儿有了先生,再加上心心念念想学剑,日日捉摸钻研,自然进境神速了。到得这日下午,正是练的痛快,一式一式舞的酣畅淋漓,心中大喜,剑随意动,可是从没有过的感觉。不想竟迷了心思,被剑中之意吸引,混不知身外世事!行到一招险处,凶意顿盛,刚好眼角瞥见一抹剑光正是夜萧在一旁提剑起身是个喘
气儿的,又拿着剑,更未及细想,随着剑意,顺手便是一剑过去……
“挡得好!好一式信步移龙!”说话的正是于亦行,他恰好从房里出来,看见了。“大个儿的,来,这把落雷给你,你手里那把太轻,不趁手!来,你们比比剑我看看。”
说着把手里的落雷交到夜萧手上被他这一呼喊,两人才回过神儿来。
“嗯?爷,你刚是在考我的功夫么?你教我背的穴位图我都背了,还有那些儿歌,什么气沉丹田、行走为先……”
原来每晚用了膳,无事可做时,夜非确是教过他一些穴位、运气的要诀,可他再没教过剑法了
啊!只是练剑的时候,有在一边看着而已,难道仅仅……又听见于亦行称赞,心里微恼,那要强不服输的劲儿上来,却是要看看夜萧刚才挡那一剑,到底是巧合,抑或是其它?当下也不言语,刷!刷!刷!连攻三剑。
其实夜非并不是心肠歹毒的。适才无心那一剑,刚一出手便已发觉不对,立即向左移了半分。谁知道夜萧偏偏也向左挪开半步闪躲,又对上了,情急之间生生停了去势,照直刺过去正巧被他长剑荡开……这三剑,并未用上内劲,也是留了余地的,毕竟怕伤了他。再者夜萧没正经学过剑,内力再高,怕也是不懂如何用吧。
哪知夜萧出手回的三剑,剑剑凌厉,气势如虹,没有半分犹豫!最诡异的是那剑劲之沉,饶是夜非即刻察觉,马上撤剑加力,灌于剑身,手上也已被震的生疼,长剑差点脱手,那剑与落雷一对上,硬是豁了个口!
哼!夜非此时心中已是勃然,嗔怪夜萧不知好歹!却更是疑惑:他何时学了剑法?莫不是背着自己去求那于亦行?!顿时,心中情绪急涌,分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只觉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任!被骗了、被耍弄了、看错了人、枉下了感情……便是根木头,与人朝夕相处,寸步不离这许多日子,也多少生出些感情来吧?
于是未加思索,翻腕出手,不觉夜非当此激动之时,使出的早已不是于亦行教的剑法,却正是让他名动江湖的那天外飞仙、鬼使神差般的一千零一剑!这一剑来不知来处、去不知去处;这一剑出鞘见血、当者立败;这一剑避无可避、躲无处躲;这一剑,见者无一不惊艳、然皆莫敢争锋,无人可挡!
这一剑,这一天,被夜萧挡下了。
只见夜萧右脚为轴,整个人璇了半个圈儿,缓抬右手于胸,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挡下了这一剑。跟着剑尖向下,划一大弧,再自下而上、直指夜非左胸!停住。
夜非败了。
夜非走了?
夜非走了才三天,于亦行便死了。
其实他原本受伤就重,已是垂死的人,靠着夜非开的药方撑到今天,也算多活了好几个月了。在这小山村里边儿,本不能指望有什么灵秀出奇的药材给他拿来延年益寿、保命回春的,不过是些山上挖的平常使的草药,能活过这些天,就是夜非的妙手了倒不是因为夜非这一走而死的。近日来早已精神不济,显出沉疴难起的模样来,又为了那落雷剑费尽了心思,终究是再难支撑了。如今想来,他那一日神情激动,言语兴奋,又行动如风,竟是回光反照的光景了!
那天比剑,夜非使出那一剑,便已觉察自己不知不觉竟认了真,复又见夜萧接下了那一剑,乃至有余裕反攻,既羞且恼他那招式之间,分明便是于亦行的剑法根基,这反攻的一剑,更是自己适才演练过的!心中难过已极,思虑纷乱,耳边又听得那姓于的一个劲儿的说着什么:
“好!好!就是这样!落雷就要配这招颠倒乾坤!我还铸什么剑?铸什么剑?落雷!好一把落雷啊!”
说完,桀桀怪笑,笑得前仰后合,接着手舞足蹈地跳到夜萧身旁,拽着他的手猛摇,
“落雷给你!我就把落雷交给你了!哈哈哈!”
又指着夜非:
“你输了!输了!落雷赢了,赢了!啊……什么天下第一剑,要如何铸?如何铸得出?呜呜……”笑着笑着,却又哭嚎起来。
夜非见他这样,又见夜萧拿着落雷与他站在一处,更觉被欺,摔了剑便走。夜萧看见他回身走了,连忙赶上前问:
“爷,你这是去哪儿啊?不带上剑么?天就快黑了,别往外走了,一会儿上吴婶子家吃饭去吧,我跟她说好的,包饺子……再不你加件儿衣裳?爷?爷你说话啊!”看见夜非不答,神色也不对,一着急,伸手就拉住他的手,却“啪!”地被甩开:
“你去找他啊,你去拜师啊,去学剑啊!拉着我干什么?你好啊,你还认我做什么师父?我可没本事教你!”
“可……我我……我……爷你不是说,你是我师父么?在苏阳时,拜过的……叫行过礼的……我没……”
“别叫我爷!我也不是你师父!”
说着,一晃,似一道清影一般闪过村口,转眼就没入那片夹竹桃林中,消失不见。夜萧压根儿就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只是听他口气从未如此厉害,又使出轻易不用的轻身功夫,这一转眼,就出了村子竟是一去不打算回来的样子!如何能不急?撒开脚就要追过去,谁知那于亦行偏偏就挑在这时候,发痴发颠的抽疯,死死拽住夜萧胳膊,大半个身子赖在地上,嚷嚷:
“来来来!小伙子,快来!我教你几招,包你受用!快来!”
本来就追不上了,再经于亦行这么一闹,哪儿还有夜非的影儿?满心的仓皇,夜萧不知所措的呆立着,眼睛死死盯着往村外去的小路夜非消失的方向。半晌,缓缓地走回屋子里,想着:爷呆会儿一定还会回来的,得赶快做好了饭,要不饿着了,是要生气的……也不理身边儿还在呼喝取闹的于亦行,夜萧只恨他刚才阻了自己追过去,于是径自去吴婶子家拿菜做饭,任他一人留在那空地上,拿过落雷剑自说自话地自个儿比划起来。
那天以后,夜萧就没再见过夜非。也没再见于亦行走出过屋子。每次送药送饭过去,只是看见他爬在床上,一会儿摸摸搁在身边儿的落雷,一会儿又在纸上写写画画,把纸铺散的满炕都是,晚上睡觉时就盖在身上。整个儿人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眼睛却是瞪地大大的往外凸着,被血丝染得通红前儿夜里吴婶子家的菊花儿来送灯油,被他给吓得那哭得呀,满村子的人都道是见了鬼了!夜萧也拿他没辙,药只能用夜非走前留下的方子,吃了也不知道还管用不管用,后来两天连饭也懒得吃了,只知道在纸上不停地涂抹些什么那纸笔砚台是之前就托人带的,用剩下的废剑去城里换来的,这回也给他折腾完了。
一日两日的,夜萧成日里也没心思照顾于老头了,只是寻思着早饭做什么吃、午饭做什么吃,变着法儿的换花样,每到吃饭的功夫,就把准备好的热腾腾的菜一碗一碗地往桌上摆,摆得满满儿一桌子好似过年一般,然后坐在边儿上,望着门口,只盼能看见夜非闻着香味儿就走进门来,再跟他说一句“我要吃饭!”敢情他把人家夜非当成是野猫野狗了!?到了吃饭的点儿就知道回门子?自然是空等一场,别说夜非了,就是只野猫野狗的,他也没等到。于是无精打采的收拾了,自己也懒得吃,全让吴婶子一家借了光。
到第三日上,更是一整宿没合眼,忽起忽卧的,总想着夜非,一时想着他没带银子,出门可咋办呢?身上也没加件儿衣裳,会不会冻着了?一时又想不知道他要去哪儿,有没有认识的人?他不会使筷子,不知道吃饭了没有?晚上又住在哪儿呢……翻来覆去的,又看见隔壁于亦行房里的灯也点了一个晚上,这人也真是的,之前刚受伤,还老老实实得,前天突然就那么疯疯癫癫的,不知道是怎么个劲儿!这两天又是眉头锁着,嗳!要不是看他一个老人家,又病着,怪可怜的,狠不下心,他早就扔下他追出村子了……
这么胡思乱想一晚上,谁知天亮起来一看,那于亦行已经躺在炕上,不动弹了。
村子小,死了个人就是件大事了,不用敲锣打鼓的,全村儿的人也马上就都知道了。本来就是外来的人,成天又舞刀弄剑的不太平,看在银子的面儿上也罢了。这会儿竟出了人命了!自是觉得不干净,不让葬在村里的墓地,夜萧只好在当日落下的那个山坳里随便挖个坑,把人埋了,找根结实的木板插上也不大会写字,便挑了几个夜非教过的字刻上,也算是个标记可怜这天剑先生,江湖上好歹是叫的出名号的人物,临了,坟上连他名扬武林的外号都没给写上,只有歪歪斜斜的三个字:于、一、行
三个里竟对了两个!
吴婶子心肠好,也不怪夜萧,还给上了两串儿纸钱。她男人可不乐意了,在屋里骂骂咧咧的唠叨,毕竟人死在自个儿家里头,触了霉头,晦气!怕吴婶子难做,夜萧本也不准备再在村里头住下去了,把夜非剩的钱留了一半儿给人家,算赔个不是,收拾收拾东西,就离开了这菜花儿村。
出了村口那片林子,再回头,已是人烟不见了。眼前哀草凄凄,入目荒凉,想起来时,同夜非两人一路驾车,纵不是有说有笑,总也是个伴儿,有个依靠,这会儿只剩自己一个,抬头是天、低头是地的,比刚离开客栈出了镇子要上城里寻活计时还要彷徨:那时也是一个人,却并不怕,又有些新鲜在心里,倒不觉着孤零零的寂寞……是啊,现在是感到寂寞了呢!原本从不知道人活着还有这么一种情绪,一心只想着怎么吃饱肚子,怎么睡个暖暖的觉,现在竟会觉得寂寞了呢!自从跟了夜非,半年多了,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吃一起吃,睡一起睡,给他穿衣、喂他吃饭;赶车走路,闲了就聊天,没有话说就默默坐着……冷不丁的就这么走了剩下他一个,怎么不寂寞呢?
看着眼前得一片空旷,夜萧本来也不大的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了,接着,开始慢慢的,慢慢的,溢开,涨得他的心满满的,满到再不觉着空落落的寂寞了,一直占满了他的整颗心去找夜非。
他要去找夜非。
找到夜非,再跟着他,不管做什么,再作随从也好、徒弟也好、车夫也好;甚至不要他做什么,不要他叫他爷,不要他叫他师父……怎样也好,先要找到他,找到他,然后再跟着他,只是这样想着,而已。
就这样,脑袋里只有一根弦儿的夜萧,背着包袱,终于再次一个人上路了。
顺便再多说一句,鉴于夜萧天生节俭的性子,他是绝不会落下什么东西在菜花儿村的,自然,也就没忘了在整理包袱时,顺手塞上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于亦行临终前的涂鸦墨宝;再比如,他那把宝贝得要命,于夜萧看来却不值什么的落雷剑。
兜兜转转,夜萧又回到了苏阳,仍住在那小蓬莱。
只不过这一次,他住的是紧邻喧嚷的大街、一边儿挨着马房一边儿靠着厨房的最便宜最次等的屋子,一日三餐,也只是在早上人少的时候才去大堂用,剩下的两顿并一顿,在房里就咸菜吃包子能省则省之于穷人家的孩子,那就是人生准绳啊!至于为什么不索性找个便宜的小客栈住下,咳,还不是因为这个大脑构造直来直去的傻小子,认定了夜非若是到了苏阳,便只会住在这儿嘛。其它时候,他便走街串巷,开始在苏阳这片海里打捞夜非那根针。于是,每天早上,夜萧就在小贩各式各样的吆喝声中醒来,闻着厨房飘过来的阵阵油烟味儿起床,默默地静坐半晌,然后在马儿们开始撒开蹄子的骚动中回过神儿,想起已经没有人在等着他穿衣梳头、叠被铺床后,慢慢梳洗整理好自己准备出门隔壁传过来的混在饭菜香味中的尿臊味儿说明,马儿们也正陪他一起梳洗打理着哩。
离开菜花儿村后,夜萧先去了阳城:他倒还没忘,夜非在跌下山之前原是想到那儿去拜师来着。可惜那座小城,前两天刚刚嫁了镇城之宝江湖第一美女的柳玫,那满地的红炮仗还没来得及扫,不少人家儿的窗上墙上仍贴着大红喜字儿,却已是一副热闹过去,人去楼空的光景了。地方小,街上又冷清,不用一天也就走了个遍,自然是没找到人,也没看出来有哪位高人值得拜的。左思右想,夜萧独自一人陌生生的不敢再往南下了,于是又折回了苏阳。这苏阳地方大啊!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走得完的了。先花了两天多,把城北逛了个透,又用了三天多,把城南三分里也走了有两分。没找着,倒也不灰心,这一日正准备上城南门儿附近转悠转悠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