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出书版) BY 公子欢
  发于:2011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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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煞有介事地摇头,隔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俯身探到严凤楼面前:“凤卿,过了这么多年,你的脾气还是没变。”

话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感怀似追忆,又似嘲弄。严凤楼冷冷道:“顾侍郎听风说雨的本事不是人人都会。”

不知该赞他好涵养还是该说他真虚伪,顾明举的脸色始终不变。只是目光忽然下落,移到了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上:“就算被人欺负,也不该不吃饭啊。我看,不如让飘雪姑娘拿去热一热吧。”

似乎早知身后有人,他捧起托盘徐徐转身,一脸和煦笑容。严凤楼不由自主随着他的动作望去,一身红衣的飘雪不知何时站到了门槛外。

顾明举道:“闻名不如一见,飘雪姑娘比传闻中更动人。”

飘雪也是笑,盈盈走到跟前将托盘接过:“顾大人也比传闻中更俊朗。”

不待顾明举回答,她轻移莲步款款而去。顾明举再度回头,笑容中显出一丝虚假:“赴任途中还能救得不愿为娼的青楼女子,凤卿,你的桃花运当真出乎我的意料。”

“这也能让你感叹么?”严凤楼忍不住嗤笑他的夸张,“论风流,我哪里能同你并提而论?”

传闻中,官场上春风得意的顾侍郎,情场上也是一帆风顺得叫人眼红。梨园里的头牌、青楼中的花魁,说是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红颜知己:“顾侍郎哪怕什么都不会,光靠一张漂亮的脸就能傍着女人吃一辈子。”

说完才惊觉自己的话得太出格,严凤楼神色一紧,赶忙背过身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懊恼的神情。背后的顾明举已经忍俊不禁:“凤卿,你啊……”

严凤楼原以为他会笑,谁知,笑了一阵,却听见他的叹息:“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你做了五年地方官,积蓄却连个像样的小院都买不起。”

“你是天佑二十一年中的进士,先是任许昌县,后转调新淮。因开罪上司,不足一年又北调泰州。泰州府知府大寿,你没有随礼,于是同年后又被发往冀州。刚安顿下三月,审了一桩米行失窃的案子,牵连了同僚的外甥,所以又到了南安。当年一同中举的,我就不说了,单说考试不及你的那些,或调任京城或统辖一方,再不济也是个知府,只有你,从候补县丞到县丞,就那么一丁点长进,公堂之上还被迫得左右为难。严凤楼,我远远坐在京城里,都觉得你可怜。”

他细细数着他一路为官的经历,何年何月何日调往何方,调任原因又是为何,记得比严凤楼自己还记得清晰。

严凤楼抿紧嘴听。顾明举再叹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后:“严凤楼,你知道怎么做官吗?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南安县,我且问你,你知道有几家富户?这些人家又是如何发家?家中几人做官,做的又是什么官?哪家需要结交,哪家又轻易不能开罪?你顶头那位张知府生平有什么嗜好?同僚们又是怎样的家世?现今天下最红的戏班是哪家?最美的花魁又是哪个?买字画要找哪家掌柜,古董珍玩又应找谁拿货?”

他越说严凤楼越沉默,一口气问完,顾明举抬手搭上他的肩,口气忽而低沉了下去:“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当官,真怕哪天一觉醒来,就听说你不明不白死了。”

严凤楼哑声说:“你我毫无瓜葛,我的事再株连也株连不到你,你怕什么?”

顾明举掰过他的肩头,半低下身去看他躲避的眼:“我怕就怕你我毫无瓜葛。”

乌云还沉沉地在书斋上罩着,屋子里的光线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严凤楼别开脸,起身要去点桌上的灯,人还未站起,又被顾明举重重按住:“凤卿……”

他唤他,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急躁和压抑。

被按坐在椅上的严凤楼慢慢仰起头,目光一寸一寸对上他晶亮如星辰的眼:“你方才提起和你我同年中举的那些,比起活着的,我比不上。但是比起死了的,我幸运得多,不是吗?”

顾明举眼中的光芒忽然熄灭了:“凤卿……”

严凤楼不再看他,站起身来,“擦──”地一声轻响,点亮了屋里的灯:“顾明举,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不过,父母官,父母官,子民既奉我为父母,我总该有些父母的样子,不是吗?”

你我不同,早在还未中举之前,就已各自踏上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为何为官?

我说,为泽被一方苍生。

你答,为坐拥天下权势。

“呵,这么些年,你脾气没变,连傻气也依旧不变。”长身而立的男人有一道笔直如长枪的背影,顾明举望着他的背影笑,直起身,绕过书桌回到同严凤楼面对面的位置,“所以我说,你这人,是怎么教也教不会了。公堂之上也难怪会被人欺压成那样。”

隔着一张书桌相对而立,顾明举看到烛灯微弱的光线在严凤楼白净的脸上晕染出一层昏黄的暖色:“来时我在门口听人说了。案子的苦主不愿再告了,再告也不会有个什么好结果。你判孙家有罪又能怎样?案子报上去,上头还能驳回来。与其如此,还不如拿了人家的银子好好安葬女儿,兴许余下的银两还能让他把日子过得好些。”

严凤楼点点头:“我知道。”

顾明举眨眨眼,仔细打量他:“你知道?”

严凤楼望着窗外说:“银子是我退给孙家的。”

那天是这么跟孙家小厮说的:“你家大爷是个爽快人,那本县也把话说明白。这案子究竟哪家亏欠哪家,我们各自心中有数。你家大爷既得出这些银两予本县,那为人家女儿办一场风光的丧事,再让苦主好好养老送终,想来也应当不会心疼。”

原来你也早已知道结果,却还……顾明举频频摇头:“严凤楼,你这个人啊……”

严凤楼平静地看着他:“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这是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实则,大路千条,唯有这一条活路。

离开的时候,顾明举把手里的鸟笼随手挂在了书架上:“对了,这是送你的。”

鸟儿在笼中叫:“官运亨通,官运亨通!”

明明走出了书斋,他却又忽然回头:“凤卿,看你升堂的时候,我身边有人夸你,说你是个好官。”

严大人是个好官,可惜,现下的世道容不得好官。那位适合说书的大婶在离去时这样说道。

后面半句顾明举没有说。看到严凤楼脸上一刹那涌现的惊讶神色,难得起了个大早的顾明举突然间觉得神清气爽。

第四章

往后,顾明举俨然成了严凤楼府上的常客。传说中好面子顾排场的侍郎大人来时,偶尔侍从都不带,他自己一个人拖着长长的袖子,潇潇洒洒地探头拐进严凤楼的书斋里。

严凤楼冷着脸道:“可是驿馆招待不周,故而大人才频频前来?”

顾明举喂着笼中的八哥,撇起嘴角自嘲:“我在那边闹得天塌下来你也不会来看我,与其劳累你两头奔波,还不如我自己厚着脸皮来招你讨厌。”

他说完回过头来大大咧咧地对着严凤楼看,严凤楼却语塞了,抿着唇把头匆匆低下。

顾明举的话是听不得的,无依无靠的贫家子弟能一路擢升到如今的显赫地位,泰半靠了这条三寸不烂的舌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着说反着说,说着说着他就能说到人的心坎里,然后不知不觉就把人的心说了去,可怕得好似神话里摘食人心的魔。

顾明举也不揭穿他的紧张,伸长了身子一心一意逗着廊下那只会说吉言的八哥。鸟是张知府花了心思选的,叫声清脆,一身黑羽油光闪亮,在笼中飞来蹦去煞是灵动。

原先还以为刚直不阿的严大人会把八哥退回来,没想到,居然被他留下了,还养在了书房里。白天挂在房檐下,傍晚再收,添米加水,梳理羽毛,照顾得井井有条。

顾明举不要脸地说:“凤卿,看到它你是不是就能想起我?”

换来严凤楼一个鄙夷的眼神。

现今的年头,做官其实没什么事,把上司伺弄好,把下属教训好,再把来告状的“刁民”打发好,就有的是大把的时光挥霍玩乐,县丞半年才升一次堂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到了严凤楼这边,巴掌大一个南安县就能滚雪球似地生出层出不穷的事,操劳得他从早忙到晚,及至第二天天明还能坐在书房里整理公文。

顾明举看着他疲惫发黄的脸色连连摇头:“一个南安县就这样,倘若把整个青州交给你,你岂不是要不吃不喝不睡了?”

整整一夜不曾阖眼的严凤楼只是无声地瞟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埋头书写。顾明举走上前抽过他案头的公文来看,纸上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蝇头小楷,横平竖直,字迹工整。又拿起另几折展开,一页页俱是如此。

于是“啧啧”又是一阵感叹:“难怪好官都命短,原来是让自己累死的。”

严凤楼疲倦不堪,没有力气同他抬杠:“出去。”

他两手背后迈开八字步,笑嘻嘻再往严凤楼身边站两步:“严县丞,你是在同本官说话?”

严凤楼抬起脸吩咐门外:“送客!”连唤几声不见有人来。

顾明举好心好意告诉他:“在你府上干活也是苦差,干上十年也不见得能见到几滴油花。我替你赚个好名声,放了他们一天假。”

年轻的县丞气得瞪起眼睛半天不说话,顾明举站到他身后,拿准力道,在他两肩缓缓揉捏:“接着写吧,你严县丞的公文不写完,南安县的天就要塌了。”

“顾明举,你存心来戏弄我。”被他按着肩膀发作不得,许是真的被公务搅扰得烦躁,严凤楼恨得咬牙切齿。

“好好好,我不烦你。”在朝中素以性情阴晴不定着称的顾侍郎大方让步,只是安静了不到半刻又忍不住插嘴,“这里,你不该这么写,口气太硬,张知府会觉得你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这里,也该换个说法。”

翻过方才看的那些公文一一放到严凤楼眼前,顾明举一行一行指点给他听:“这事是你的政绩,你就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辛苦就是辛苦,哪怕是七分辛苦,你也该写成十分。”

“此文虽是向知府呈报公务,字里行间也该对知府多加几句赞美,敬问知府安好,甚者应邀他来南安巡视,使你能一尽关心孝敬之心。”

他摆出一副官场老手的姿态对着严凤楼侃侃而谈:“政绩无非便是几句吹嘘,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也不是新鲜事,你夸大上那么一两分又能怎样?谁又能当真来看?旁人自己给自己送匾额竖丰碑,疏忽遗漏一概避而不谈。你却反着来,功绩一笔带过,倒是把过错大书特书,待到吏部考核遴选官员时,他们不正好借着你的肩膀往上爬?”

严凤楼执着笔不悦地说:“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顾明举看看手里的纸,再看看他。纸张是白的,男子执笔的手也是白的,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干净整洁的袖口被微微向上捋起,一截光洁细白的腕便落在了金子般的阳光里,莹润仿佛上好的玉。

忍不住顺势而上细细打量,他的凤卿有一张耐看的脸,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谈不上如何姿容绝世,也说不上怎么惊绝天下,只是看他在格窗下沈腕书写的专心模样,便会恍然间觉得静好如画。

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观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

他一手懊恼地撑着桌面几番欲言又止:“凤卿,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但是你要记得,同性命相比,气节傲骨根本什么都不是。”

他殷殷关照他,如何面对上司,如何应酬同僚,如何在官场为人处事:“恭维逢迎你是学不会了,但是也该学着怎么明哲保身,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严凤楼停了笔,慢慢扭过头定定看他:“我怎么觉得,你的口气像是在交代后事?”

“是吗?”这一次,反是他措手不及愣住。

严凤楼的目光太犀利,箭一般笔直射来,好似能穿透眼瞳看到他的最深处:“顾明举,你有事瞒我。”

顾明举猛然一凛,神色霎那间几度变幻:“我瞒着你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

他弯腰凑近严凤楼,挑起眉梢绽出一个轻浮的笑,“既然如此,我就一并交代了吧。我虽无妻妾,不过有一二红颜知己,我走之后,有劳凤卿替我照顾。你先去告诉京城凤仪楼的牡丹,说她确实是我心中所爱;再去秦淮河上的翠烟舫告诉里头的画琴,若有来生,我愿娶她;还有江南迎春院的楚楚,她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此外还有红杏、柳絮、小怜……替我跟她们说,我喜欢她。对了,你要是能入宫,就去找……”

他一脸沾沾自喜活脱脱一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腆着脸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如何赏遍群芳。严凤楼看不下去了,咬着唇低下头把笔管捏得死紧:“呵,顾侍郎果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方才听他口气,还以为、以为……却没想到……真真恨死自己的自作多情。

猝不及防地,耳边突然被人吹进一股热气:“你生气了?”口气幽幽的,惊起一身战栗。

他的唇就贴在耳边,自己轻轻一个颤动便能撞上。严凤楼觉得自己僵直得像一张被绷紧的弓,保持着严正的坐姿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顾大人,你逾距了。”

“凤卿。”他的话里带着笑,随着双唇开阖,暧昧的湿气一阵阵吹进严凤楼耳中,“你在生气。”

“下官不知。”

“我知就好。”他说得很轻,语气飘忽,一手搂着严凤楼的肩,一手搁在桌上,沿着纸张的边缘缓缓而下,然后自指尖而始,慢慢地、一点一点握住严凤楼的手, “我知就好。”

自语调至姿势,无一不太过亲密,亲密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凤卿,我喜欢你。”

“你……”严凤楼闻言倏然回首,吸气声蓦然而起又噶然而止。

顾明举真真切切地笑着,目似星辰,眸如琉璃,俯身、折腰、低头,准确无误地覆上他的唇。

一时,一室寂然。

蜻蜓点水般飘忽的一吻过后,严凤楼的脸色顿时“唰──”地一下变作惨白。顾明举稍稍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面孔微转,瞥眼去看书房外,门外那人同样面色苍白,杜远山。

“哟,是杜家公子。”离开县丞府的时候,顾明举主动叫住了脸色仍未平复的杜远山。

阅历尚欠的书生还未从先前见到的那一幕里缓过神来,正呆呆立在县丞府门前踯躅不定。

穿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顾侍郎头戴玉冠笑得和蔼,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可是要进去见严县丞?可惜现下他恐怕无心见客。”

杜远山闻言,方才一再强迫自己要忘记的点点滴滴顿时又从眼前涌现,脸色逾显复杂,一张白净的面孔涨得血一般通红,口中却结结巴巴不知该从何问起:“你、你……他……”

“我和他吗?呵呵……”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舒心的奉承,顾明举开心地笑着,上前一步站到杜远山身前,却惊得杜远山猛然后退了一大步,“杜公子,现在本官来回答你,为什么我不愿同你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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