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十分钟已足够令我失去他。
大雨持续敲击车窗,威胁着总有一刻要打破玻璃。闪电大声得像直接砍进耳朵里,天空就要粉碎掉下。
我在心里一直喃喃念着,「阿密、阿密」仿佛跟远方的闪电祈求,模仿向流星许愿的流程。
我只希望阿密有乖乖的留在家里,不自残不打坏门锁逃出来,不过那比被雷砍中的几率还少。
拜托,至少撑到我回家为止,阿密,当我求你了……我快要回来救你了!等我!
我一直抓着车窗边缘,等车一停就推开门下去。
易岚不时从后视镜瞧我两三眼,不过我没说什么。
回家的路的轮廓被大雨洗刷得七零八落,我差点认不出来。
易岚停车了,我半秒就跑出去。
我隐约知道易岚跟在我身后。
离公寓的楼梯口只剩数步。
突然,楼梯口冲下来一条人影,是阿密!
这世上有没有这样巧的事?我刚回家就遇到逃逸的野狗了!
我心中大松一口气,他就在这里,我眼前,什么地方都没去。
天知道我多害怕回来只看见一座空屋、一道打坏锁的门!
「阿密!」
我边叫边跑向他,滂沱大雨令人五感都不管用了。
「阿密!阿密!」他仿佛听不到我的叫唤声,一意孤行地向前跑。
你知道吗?
事情的发展总是快得令你措手不及,为了让你来不及挽救,整个世界时间都拨快了三秒。
那辆车仿佛无声而来,从亚空间切换到现实,我竟然听不到丝毫声音。我只感到,一瞬间,雨水仿佛被吸引、被拉扯,向同一个
方向飞去。
车速太快卷起了风。
我离那男人只有三步,一部车的宽度。
我叫他,无声。易岚扯我向后,无声。阿密被车撞到,无声。
半秒前,那男人还在跑,半秒后,他被一辆车活生生地撞过去,像铁罐子被撞上半空。
身体螺旋般撞上挡风玻璃、车顶、车尾……马路上。他滚了两圈,然后动也不动。
男人身体跟车身激撞的雨水四溅,溅到我脸上。男人掉在水潭之中。
疯狂的雨声间,我只听见类似铁罐子被碾过的声音。
「那是陈永泰的车!」
易岚好像在我耳边这样说。
我惊恐到连大声叫他的名字都做不到,只能跌跌撞撞冲过去他身边。
我深刻记得自己的嘴唇在颤抖。我跪下来,抱起他,男人没有昏厥过去,他缓缓张眼。
谢天谢地,他跌下地时脑袋刚好枕在伸高的手臂上!「阿密……阿密……」
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比亲眼看着恋人在面前被车撞更恐怖。
我状甚痛苦地皱紧眉头,猛烈咳嗽,虽然被抱起但没有真正躺在我怀中。他想要站起来。
我不断叫他阿密但他没有回应,他失神地看着我,仿佛不确定我是谁。
「你没事吧?你感觉怎么样?」
他看我的眼神既陌生又熟悉,说不出的异样感,是阿密又不是阿密……
那从污水中捞起的男人,拖着骨折或骨断的左手站起来,用另一只手推开我。
「阿密……阿密?你想去哪里?你刚刚被车撞啊!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太敢拉住他,虽然他没什么表面伤痕,但就怕有内伤,稍微用力点内脏会破裂。
他仿佛被某处的牛鬼蛇神召唤、所吸引,赶着去朝圣,朝桥的方向走。
他晕头转向、步履虚浮地蛇行,我急忙想扶住他,却被他胡乱推开……
妈的,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没事!哪有人被车撞了之后还能没感觉地走来走去的?
难道他没意识到自己刚被撞上半天高?难道他以为只是被人绊了一脚才会不小心摔在地上?
「你到底想要去哪里?阿密?」
我从后环抱着他,他着急得快要疯了。
「停下来,我们先去医院好吧?你被车撞了,这不是能站起来就没事的!」
他拼命摇头,挣不开我于是说话了,仿佛这时才记起自己拥有声音。
「……放开我!我要去……我要去救小乔!」
「小乔怎么了?她来这里了吗?」
「小乔她……Chris打电话来我立即交出录音带,不然他就会杀死她!他叫我去桥那边,如果我不去,他就要抛小乔下河!我要
去救小乔!如果……如果他真的敢伤害小乔,我绝对不放过他!」
雨声之中,连说句话都要用吼得,男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忽而高亢忽而焦虑。唯一没变的就是他的坚定。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
那感觉,但我就是明白。
我明白了在眼前的、身边的、用手拉着的男人不是阿密。
不是阿密,也不是三月。
他既焦急难过,又愤恨难平。
既担心小乔的安危,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小乔的安危;同时,对Chris的愤恨也不相伯仲,他恨恨难平得已准备好拳头,就等
将小乔纳入怀中之后好好教训那混蛋一顿,不管什么伤害罪。
如果你现在就站在这男人面前,如果你认识他够久、够透彻,那么你也会说,这不是阿密……但也不像三月。因为,他两者皆非
,他是「向三月」。
我从来没有见过,既熟悉又最陌生的伙伴。
只有小乔的事,三月不能坐视不管。担心小乔担心得快发狂的三月需要阿密的力量,而阿密为了让三月回来而有融合的强烈欲望
。
三月能排除万难的父爱、阿密想要回三月的欲望,像两块拼图,阿密愿意腾出空位,而三月需要阿密的野蛮去击倒Chris,让他
们就这样突然地、完全地合并了。
他们竟然靠突发的事件、自己的力量短暂的完全融合。
「你先冷静下来!你现在这个模样怎么去救小乔,我们先报警吧?我们先去医院,让易岚去看看情况好不好?那个混蛋可能是骗
你的,小乔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我向易岚打个眼色,易岚知道我的意思,立刻回车上拿手机去报警跟叫救护车。
但老实说,我跟易岚也不相信Chris会做这样的事。
那男人没这样的胆子。相反,三月再这样走下去很可能会突然昏厥或吐血。
三月几乎是尖叫着要我放开他、别管他。我拉不住他,迫不得已只能扶他一起跑。
悬空的桥下,是滚滚翻腾如大白蛇的河,不宽,但水流急遽。
我远远就看见了Chris的身影,他穿着透明雨衣,抱着小乔。我心感不妙,大大不妙。
Chris所言非虚,他真的打算伤害小乔来威胁三月!
三月刻不容缓地朝小小矮矮的雨衣身影冲去,几乎想抢过来了。
Chris转头,见到我们了,就下意识地将抱着的小乔转了个方向,护得更紧张。
「不要过来!就停在那儿!你敢过来就后果自负!」
Chris大叫,三月跟我只好停下,留下四、五步的距离。
「把小乔还给我!」三月迸出久违了好几年的呐喊:「你不要伤害她!」
Chris唯恐三月会突然冲过去把他扑倒,又怕我们突如其来地夺走小乔,于是一时将小乔抱在怀中、一时又将她推至身后,拿不
定主意。我看不见小乔的表情,只知道她开始挣扎,不知道继父带她出来陌生的地方淋雨究竟想干什么,小孩子对危机是很敏感
的。
「废话少说!如果不是你逼我们到这一步,我也不会这样做!」Chris一手拉着小乔的雨衣帽子,一手朝三月伸出来,「你把录
音带交给我,我就什么都不会做!」
「我已经决定不打官司了,也不会告Larine,你用不着这样做!」
「是吗?那我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吗?别说笑了!你说不打官司谁会相信?你从出现在我跟Larine面前开始就像只疯狗般咬着女
儿不放,你会突然那么好心吗?良心发现吗?明明是个杀人犯、暴力狂还死霸着女儿不放!你想要回女儿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你
以为法官盲了吗?」
虽然说废话少说的是他,可是这混蛋显然说兴大起,这几个月的压力积怨爆发了。
对于我们来说,Larine和Chris是敌人;对他们来说,我们也是生活中突如其来的灾难,他只知道Larine的前夫明明是个神经病
,却硬要打官司跟翻以前的旧账,缠着他们一家不放长达几个月之久,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受不了这种庞大的压力,他本来要被外
派到外国分公司,却被拖垮了。
他将愤恨一股脑地摔在我们面前:「如果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疯子,我也用不着这样!你以为我很想这样威胁你吗
?都是你造成的!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我们一家?我本来被公司派去国外,我们本来快要移民了,你突然就要打什么官司!我跟
Larine她感情很好的……我很爱她,我有多爱她你知道吗?
她治好了我的病,她真是个很完美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我不知道她对你做了什么事,但从你出现后一切都变了!变
了!她只记挂你的事跟那盒该死的录音带!她满脑子只想着那鬼东西,她说如果拿不回来就完了!她说一切都完了……我们这个
家就没了、完了你知道吗?你干嘛非得破坏我们的生活?」
三月痛苦地闭着眼睛,听着一句又一句的控诉,不曾反驳。
不是说Chris不痛苦,可是我真的很想冲过去掐死他,难道三月跟我又不辛苦了吗?
我甚至被那个疯女人派来的人插了一刀,但Chris一定觉得Larine做什么都对吧。
「那他都说不打官司了,让小乔跟你们一起生活!他都愿意退让了你还想怎样?」
「不行!即使这样我还是不能安心,谁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算盘?他是个疯子,说过的话明早起床就不记得了!我要将录音带拿
回来才可以安心!你么别装蒜了,快把东西拿过来!」
「……我不知道录音带在哪里,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少骗人!Larine说你已经记起来了,你把录音带藏在很隐蔽的地方吧?快把它交出来!」
Chris语无伦次,说得越激动、眼神越放空,我知道他以往的心理病并未完全根治,而且他对Larine的恨意也许比三月的还多,
只是他用疯狂的爱意包裹。
此刻,男人的耐性似乎已到达极限,他将小乔整个抽起来,放在桥沿上。
小乔怕掉下去,小手死命地抓着男人的雨衣,哭得要人心都碎了。
旁边的三月像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他愤怒,握紧了拳头。
「我真的不知道!你先放开小乔,之后我任你怎么问、催眠或是……怎样都可以!这一切不干小乔的事,不要用一个小女孩来威
胁我!你有没有人性?」
「你是她父亲吧?你是她的亲生父亲吧?你竟然可以见死不救?快把录音带交出来!」
男人嫌刺激三月刺激得不够,两手抓着小乔摇晃了三两下,小乔发出尖叫声,疯狂地想要下来。
他们争持不下,那胁持着小乔的疯子越来越激动,真的不是说笑的。
我心底很着急,只希望易岚跟警察快点来。现在没人敢轻举妄动,就怕他真的将小乔抛下河。
我瞄了三月一眼,三月眼中只有小乔了……我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突然,一道身影擦肩而过,是还穿着白袍跟高跟鞋的Larine。
我多怕她会直接冲过去,刺激那疯子害他失手把小乔推下去,但幸好,Larine在离Chris极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她也被这一幕所
震撼,不敢随便接近他。
「你跑来找三月到底想干什么?Chris,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件事你不用插手,一切都等我解决吗?你还抓了小乔到底想干什么!
」
她的语气像发现孩子恶作剧的母亲,Chris畏缩一下,想躲在小乔后头。
他唯唯诺诺地说:「我不……我不想的!我只是想帮你!我做这么多事只是想帮你!向三月快要交出录音带了,真的!我们再等
一会儿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Larine双目圆瞪,紧握拳头。跟三月不同的是,她的愤怒多于恐惧,她认为Chris不会也不敢违抗她的命令,看见Chris竟然明目
张胆地做出犯法的愚蠢事,她气得都快疯了,「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现在就给我过来,若你敢动我的女儿,我不放过你!
」
听到她毫不留情的责备,Chris的表情变得迷茫又委屈,连紧抓着小乔的手都放松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想帮你而已!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不是说过很了解我的吗?你应该知道我不会真的伤害小乔,
我只是……只是为了你啊!一切都为了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那是什么语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乔感到钳制稍稍松懈,便大叫着妈咪,双手向Larine伸出。
看到小乔被吓成这个样子,Larine更迫不及待想把小乔抢过来,她叫一声小乔就冲了过去。
Larine像泼妇般扑去,拉扯着Chris的手臂,要把他的臂环给扯开。
「你敢动我的女儿我跟你没完!把小乔、你把小乔还给我!放手!你这个疯子!」
「疯子?你说过我不是疯子的!你现在竟然叫我疯子?」
「疯子!疯子!你就是个疯子!把小乔还给我!」
小乔的哭喊声、Larine跟Chris的激烈争吵声形成漩涡、将所有人都卷进去。
离奇地,这官司中所有的核心人物,全都聚集在这桥边、滚滚奔流的河上了。
小乔像翻腾怒海中的小船,夹在两人中间,被推来抢去,脚底下就是大河。
「三月,你拉开Chris!」
我叫,跑上前想拉开那个心急如焚、为了女儿已然盲目的女人。
那对小乔来说太危险了。
也许,这精心设计的、环环紧扣的烂剧本已铺排了很久、很久,只是我们从未察觉。
到了谜底真正揭晓时,展露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来不及修改的最后数格镜头——
我甚至搞不懂底片的顺序。
我跟三月冲过去。
我从后拉住Larine的手臂,她挣开。
Chris一手捉住小乔,另一手推开纠缠不休的Larine。
在三月跑过来的时候,Chris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向后躲……
或许是Chris松开了小乔、或许是Larine想将小乔扯过来、或许……千千万万个可能。
我们只知道,小乔掉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幻想出来的、还是真的看见了。
警察们立即联络警方增援,并去河的下游寻找小乔跟Larine。
我跟易岚合力将三月按在地上,他还在打搅。
仿佛要一次不会上辈子量,用光下辈子的量,他拼命地大喊。
他说他要去救小乔,他要我们放开他。最后,他求我们去救小乔,
易岚说必须送三月去医院。
我完全失了方寸,听着三月一声又一声的哀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
易岚没有给予我考虑的时间,他扯着三月向车子走去,我跟上。
易岚开车到最近的医院,他任职的医院,
我在后座用身体所有部位压制着三月。
那之后,有时午夜梦回,我都会看见小乔。
她下坠,脚下只得一片无垠的白,她瞪大眼,不明白为何脚下的东西全都消失了。
她伸出双手,直直的,张得大大的,伸向她母亲、父亲、伸向我。
伸向任何一个想救她的人。
让我告诉你那天的事。
小乔快坠入河中,Larine发出我从没听过的凄厉叫声:
小乔——
那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Larine想抓住小乔的手,她奋不顾身的扑过去,半个身体越过了桥沿。
我不知道她终究有没有抓到小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