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战是怎么打的,吴过并没亲眼看到。
五日后,他尤在梦乡中游离,堡中突然喧闹了起来。
他迷糊睁眼,见到窗外明明天刚蒙蒙亮,却已经是漫天红色光亮,骇了一跳,爬了起来,“怎么走水了?”
门外卫士居然没人朝他示警,他心中大怒,抱着衣服爬了起来,正要开口喝问,一阵轰天的欢呼声从窗外传入,声浪几乎将他掀倒。“将军回来了--!!”
他心中一跳,追到窗前,探头看出去。
微亮的天光中,隐约见一骑疾奔上了城楼,身影矫健如豹,优美流畅。待到了城头,那马突然止步,猛地人立嘶叫,声震山谷,威风难言。
众人都仰望。
那青年将领迎风抬臂,将手中长剑举了起来。太阳从云中适时一跃而出,剑锋上一道光滑过,光芒照在那年轻人脸上。
那脸上已经满是泥泞血痕,但却掩饰不住那份俊朗英气。
陈则铭满脸的兴奋和骄傲之色,大声笑着,阳光温柔笼罩着他,这个时候,他就该是天之娇子。
“赢了!我们赢了--!!啊--!!!”
27、
陈则铭活捉了朴吕国王及他所有的王族。
朴吕国王立刻服软,提笔写了降表,表示举国重归天朝管辖,并乐意每年按时上奉。他大声痛斥要挟他背叛天朝的匈奴人及怂恿他的臣子。
陈则铭注意到他字里行间多次提到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杨粱的手卷中也被写在了显要位置--律延。这人是匈奴的右贤王,据说骁勇善战,狡猾凶狠。杨粱便是在与他的最后一次对战中,不慎被飞箭射中了要害。
陈则铭把这个名字在心中反复念了好几遍,他知道这将是自己必须打倒的一个劲敌。杨粱,我会让你在天瞑目,他暗暗道。
他们并没有立刻班师回朝,而是待在原地等待援军到来,陈则铭这时才采取了吴过的进言,要求距此地最近的郡府立即出兵,接管并驻扎此堡。而在这等待的半月中,他也没闲着,他的部队加上俘虏,万余劳力,日夜加工修复了连云堡的城墙,并把它垒得更坚固更高大,更坚不可摧。从此后,这将是一个匈奴难以攻克的要塞,匈奴将为亲手设下的这个绊脚石而懊恼不已,自作自受这句话用在这里真是最恰当不过。
这时候的陈则铭并不知道,若干年后,他的这次跨越冰川的战斗将被人们称为奇迹般的行军。
他率军经过的高原在此后数百年中都不曾为他人征服,人们无法想象在古代,他是如何克服供给不及,路途艰辛,高山缺氧等诸多困难,横跨了高原,带领着数千兵士到达目的地,并进行战斗的。
人们在遥想当年神往不已的同时,都不得不为这位青年将军过人的胆识和勇气所折服。
而也是在这段时间里,陈则铭的军队在已经臣服的朴吕国中掳掠了大批的珍宝财物。
这其间陈则铭并没压制他的部下,倒是吴过有些看不过眼,他自诩读遍圣贤之书,士兵们逢大户便抢的行径实在有些过头,便对陈则铭规劝了几次。陈则铭瞧着他也不说话,只笑了一笑,回头便让人送了箱财物到他房中,当然也是抢回来的。
吴过打开一看,满目的珠光宝气,目瞪口呆之余不禁又气又有些心动。犹豫了半晌,又跑到陈则铭屋里,陈则铭正在处理公务,见他闯入抬头看他,眉间有些疑惑之色。
吴过道:“那箱珠宝我不要!”
陈则铭搁笔道:“怎么?”
吴过责道:“这军队所过之处,珍物掠尽,将军不怕将来有人说你治军无法吗?”
陈则铭道:“这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不过是身外之物,拿了些又如何?大人若嫌少,将我屋里这箱子也搬去便是了。”说着招手,有兵士将屋中一箱打开。
吴过一眼扫过去,与自己箱中珠宝相似,只一看便都价值不菲,不由吸了口凉气,抬头见陈则铭不以为然的样子更加瞠目结舌,“这......,这可是朴吕王宫里头的?!”
陈则铭点头,“现在是大人的了。”
吴过不由头昏,只觉自己在对牛弹琴,本来以为两人都曾读过诗书,交流应该不成问题,哪里知道到这番竟是鸡同鸭讲。呆了半晌,跺足叹道:“将军还是让手下收敛些吧!”
陈则铭瞧着他可以说是狼狈而去的背影,不禁笑了。
一个月后,驻军进入连云堡,陈则铭奉命率军回朝。
与来时不同,他此刻却尽量放慢了行程,名义上是为了让兵士多休息一下,而实际上,他离京城越近,那种压抑感便越重,先前的兴奋满足感早在回程前那几日便消失殆尽了。他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待自己发觉,又有些自嘲,难道金銮殿上那个人比敌人,比冰川还可怕吗?他这么想才定了些神。
他精心挑选了些奇珍异宝,用黄色封条封好,并早早写下奏折。
那折子他写了很多遍,只要有一个字不恰当,他便将它扯掉重写,这一来是因为路上时间漫长无法打发,二来,他不知不觉想要做到最完美最好,他在渴求着什么,虽然他并不自觉。
然而再漫长的路途还是有完结的时候,离京数十里的时候,他派出了一队先遣军送信,奇怪的是,那队人马进了京就如同石沉大海般没了回音。
他忐忑着前行,远远已经可以看到京城的城头,突然有人喊道,“看,看那是什么?”
队伍中起了骚动,他命人前去打探。
那兵士很快回来了,单膝跪在他马下,因激动而有些结巴起来:“将军,是,是陛下!......是皇上,皇上率百官来迎接将军了啊!”
他一怔,抬身朝城门下望过去。
那里华盖如荫,人如潮涌。
28、
如果说这时,陈则铭还不能理解不过是收复一个小小的朴吕国,他怎么能享受到这样的厚待的话,不久便会有人为他解释这一切。
很快有太监前来迎接他,他令其他人原地待命,自己领着副将等人,匆匆迎驾。
见到那个众人拥立的身影时,他有些莫名的心惊,飞身下马,急赶几步,跪倒下来,“臣何德何能敢惊动万岁御驾!”说罢叩首。
皇帝看着他,垂下了眼帘,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那个瞬间,他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这位万人之上的青年人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人们意识到了这份奇怪的凝重,渐渐安静下来。
陈则铭疑惑抬头,又觉得此举不敬,连忙低目,隐约有些不安。
过了片刻,皇帝弯下身,单手轻轻扶着他右臂,陈则铭顺势站了起来。
这过程中没有人敢开口,直到大家最后看明白皇帝面上那个淡淡的笑容,人们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欢呼声轰然而起。谁也不明白刚刚那静得如画面一般的情景是怎么回事。但面对这两个同样英俊挺拔的青年,人们本能的产生好感,顺其自然地将之理解成了君明臣贤的一幕。
只有陈则铭一个人听清了皇帝动作时的耳语。
“......小看你了。”
仔细看过去,皇帝的嘴边有一丝奇特的笑意。陈则铭一惊,心中忐忑,他不知道该怎样来理解这句话和这个笑。
皇帝牵着他的手,转身时似无意地朝吴过道:“爱卿可有事要奏?”
吴过汗留满面,犹豫片刻方道:“......臣、臣无本可奏。”
皇帝闻言停身,仔细看了他一眼,吴过身子一抖,几乎要缩到地下去。
皇帝颔首,“......那就好。”言罢将陈则铭带到自己车驾前。立刻有太监过来,四肢着地,趴在两人身前。
陈则铭见他的意思竟然是要自己与他同乘,不由大为惶恐,退了半步,低头抱拳,“臣不敢逾越。”
皇帝微微笑道:“朴吕周遭四十余国近日纷纷派了使臣前来朝拜,你可知道为何?”
陈则铭一怔,还不及思索,皇帝已从那人背上踏了上去,坐在金辇中,朝他伸出手,“上来!”他为人君时日已不短,纵然是这么简单一句话,在他心情颇好的时候讲出来,依然是不怒自威。
陈则铭立在原地,怔了片刻,弯腰上车。
这样的荣耀不是常人可以得到的。陈则铭还未回府,公子与君王同辇的消息便已经让陈府沸腾了起来。
待他交待过诸多事务,赶回家中时,已经是时近黄昏。一进门,便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目力所及处均是张灯结彩,大门口围满了观看的邻人。见陈则铭到来,都围了上去。
陈睹及夫人听闻爆竹声起,急匆匆从屋中迎了出来。
陈则铭此刻盔甲未除,立在院中,被众人围着真是鹤立鸡群般夺目。陈睹见了不由止步。
陈则铭抬头,看到父母出屋,面上露出笑容。拨开众人,径直奔到父亲面前,突然跪下,在那台阶上郑重磕了个头,直身道:“......父亲!”
陈睹先是怔了怔,忍不住伸手抚爱子的头,又是感慨又是骄傲,慢慢笑了起来,低声道:“我的儿子......果真出息了!”
陈则铭抬头看着父亲,有些难以置信看着父亲。陈睹从小极少夸他,惟恐他因此自得,即使非常满意时也不过是神态中流露些须,是以这样的话他做梦也没想到过会从父亲口中说出来,更何况还是在众多外人之前。
陈睹捧起他的脸,认真道:“这样的功劳,父亲想都没想过,铭儿......你比父亲想象的还要出色!”
陈则铭心中满是欣喜,眼眶一热,脱口道:“父亲!......”
陈睹扯起他,“好,今日我们爷儿俩不醉不归!”不知不觉,儿子已经高过父亲半个头了,陈睹拍着陈则铭的肩,感慨万分。
陈夫人道:“这次可不打了!”
陈睹有些尴尬道:“不打,当然不打!”
众人哄笑。
陈则铭觉得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有能什么比现在这样更好呢,他想不到。
隔了几日,皇帝夜宴群臣。
应接不暇的敬酒让陈则铭有些郁闷,几轮下来,他已经微醺,心中暗叹原来在战场上打了胜战,回来在酒桌上还要再打一场才算完,当初的杨粱是不是也是这个感受呢。陈则铭想到他心中便有些沉甸甸的难受,正在此刻,有太监宣,皇上到了。
众人都放下酒杯,叩首三呼万岁。
皇帝环视殿中,命人将陈则铭的桌子移到了自己侧边,这才让众人平身。
之前虽然宫中不曾透露设宴原因,但大家都料得到是因为朴吕国一战,震慑诸国,天威大振的缘故,那么要重赏的当然是陈则铭,此刻见万岁如此亲近陈则铭也觉得自然,倒是陈则铭自己骇了一下。
他也不是没想到这些缘由,但自己出征前后,皇帝对自己的态度反差如此之大,甚至可说是判若两人,实在让人疑惑之余难免不安。他突然想起荫荫那封信,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待众人坐定,皇帝提杯道:“朕今日设宴,第一杯要敬一个人。”说着朝陈则铭举起杯盏,“爱卿请。”
陈则铭连忙离座跪倒,诚惶诚恐叩了头,“谢万岁!”这才敢接过宫娥递过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又端一杯,“第二杯!”
陈则铭一抬头,他还是对着自己,不禁呆住。他功劳再大,也经不起万金之躯的皇帝陛下连敬两杯吧。
众臣面面相觑,都有些讶然。
两人饮尽后,皇帝托起了第三杯。“陈卿。”
陈则铭定定看着面前那杯酒,浑身冷汗都出来了,心中道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殿中静悄悄的,谁也料不定皇帝三杯过后到底是赏是罚,不由屏息。
这一杯下肚,陈则铭只觉口中腹中都是苦涩难言,脑中浑噩,却听皇帝在龙椅上道:“我敬爱卿这三杯,一为战功显赫,无人匹敌,二为良将难求,得之吾幸,三则......之前是朕慢待了你,爱卿切莫放在心上!”
陈则铭抬头,见皇帝淡淡的笑容,哪里敢再多说什么,重重磕头道:“微臣谢过万岁!”
皇帝见他应允,这才点头。
众臣解惑,都大松了口气,陈则铭返回座上,只觉浑身发软,连筷子都差点提不起来,满心都是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
隔了片刻,忍不住抬头,却见皇帝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交错,两人都是一怔。
29、
陈则铭不敢细看皇帝面上神情,慌张低头。
却没料到猛然间这一举动,竟使得眼前一花,面前案几酒菜幻出数重重影,用力甩甩头,方微微清醒过来。
“陈大人!”
他应声抬头,面前站着的却是当朝首辅,笑吟吟端着杯子在他桌前,朝他道,“陈大人请!”
陈则铭不敢托大,连忙拿酒站起,对了这一杯。
见他喝得痛快,陆续又有几人上来敬酒。
陈则铭叫苦不迭,但来的人个个比他官大,只得一路喝了下去。也不知道应到第几个人,陈则铭才刚举杯,酒盏未触,突然间天旋地转,人已经滑了下去。
只听耳旁有人急道,“陈大人醉了,快把他扶起来。”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他满足轻叹了一声,沉沉睡死过去。
朦胧间,似有人拉着他的手,在他手心上一下下划着。
好痒,他微笑起来。
迷迷糊糊的,他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荫荫披着他的外衣朝着他笑,她的手从衣下探出来,轻轻握住了他。她面上有着少女独有的羞涩,却含着笑不松手也不看他,眼睛明亮得仿佛是天上的星星。
陈则铭有些心醉,低声道:“......荫荫......”
突然一阵雨从天而降,猛地泼到他脸上,他抖了一下。
冰凉的液体滑入了脖项间,粘黏湿滑好生难受,陈则铭嘟囔道:“好大的雨。”只听荫荫笑了一声,那声音很是奇怪,听起来居然象是男人。
他惊了惊,突然间模糊想起,荫荫不是入了宫吗,怎么可能在这里。这一想脑中昏沉,四周立刻暗了,荫荫和那屋子都消失不见,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吸了口气,渐渐明白自己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缓缓睁开双眼,视线中,一个人正冷冷俯视他,陈则铭眨了眨眼,突然认出了那张面孔。
“......万岁!”他猛地翻身坐了起来,酒意化做一身冷汗流了个干净。他拼命回忆,那声呼唤是否真的喊出了口,却哪里想得清楚,不由忐忑难安。
皇帝似笑非笑看着他:“你醉了!”
陈则铭低下头,“......微臣方才一时放肆,多喝了些......”说到这里,突然觉得面上有什么在往下流,下意识摸了一把,竟然一手的水。
这一惊真是立即哑口,只看着手发呆,魂不守舍想了半晌,才醒过神来,惊觉皇帝居然并未趁机为难自己,不由奇怪抬头。
眼见这屋子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瞧起来该是皇帝的寝宫。
陈则铭在宫中任守卫虽时日也不短,但无权随意进出内宫,到底是不是他也认不出来,不过屋中那大大的拔步床总还是看得到。
看到那床,陈则铭更是骇了一跳,立刻从塌上爬了起来。
皇帝早已经起身走开,立在一幅挂壁画下,看得出神。他侧旁立着几名宫娥太监,垂手而立,谁也不曾往陈则铭的脸上多看一眼。
陈则铭本以为以皇帝性情,此番责罚难逃,哪里料得到对方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惊讶之余好奇心起,也顺着皇帝目光看了过去。
却见画上一间酒楼,雨下窗内两人对饮。
那画笔触虽然也算潇洒流畅,但不能说有多有灵气,应该不是出自名家。
远处群山重重,雾霭飘渺,隔着雨帘的那两人更加是面目模糊,看不真切,从衣冠依稀看得出是两个男子。楼阁并不气派,似是民间小居,门上挂着一个牌匾,上书醉仙楼三个字。
天下有无数个醉仙楼,但杨粱最爱的,只有那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