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怜砂不解,可是当他第二次见到陆宇辰时,就已经是在圣殿门外了。惊愕之下他顾不上问眠瑾为何时间流逝如此之快,而是紧张万分地扑到水泡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陆宇辰昨夜似乎睡得很好,站在圣殿门外,面色红润嘴角含笑。看着他,江怜砂身为辰砂时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样把灵魂生生从体内剥离的难过和绝望像是被饥饿的野兽撕扯着的刚到嘴的猎物,无论如何,已经体会过一次这种感觉的他无法做到面对那扇门无动于衷,可是陆宇辰做到了。
迎着圣殿斜侧的阳光,陆宇辰的面容俊朗,神色平和,锦袍玉带越发衬得他沉稳挺拔。他仿佛不是站在吃人的圣殿之前,而是准备轻轻松松地推开门,对爱人说“走吧,我们回家”,然后与爱人一道踏上归途。
他已经是君临天下的王,但天下之于他,并不如千里之外的那个人重要。安排好了一切再来,也掩盖不了他任性妄为的事实,因为坐镇那个位置的最佳人选毕竟是他。
但他还是来了!一意孤行,孤注一掷,一掷就是他这条命。生就同生,死便同死,天上地下,携手相伴!
沈翩鸿一路上不知说了多少保重,此刻也不想多说,在好友肩上沉默地拍了拍,退到一旁静候。陆宇辰笑了笑,对他摆摆手,然后集中精力调用起地属之力,缓缓抬起手。
当陆宇辰的手按在门上时,江怜砂的泪再也无法控制地滴落。世人都说,湛海圣子甘愿为湛海百姓承担频繁的天劫,甚至不惜生命,是最无私的人,可是他们错了!都错了!他江怜砂才是最自私的那个,捆着陆宇辰在身旁,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以责任为名伤害这个处处珍惜他的人!
他伸手无用地在水泡里捶击,想挣扎出去拦住陆宇辰,可是看上去透明轻软一戳就破的水泡丝毫不动,触手只是水的柔软。此刻柔软的水扮演了最残酷的阻隔,一如他年幼时选择的自称——“怜砂”。这个意喻着珍惜百姓爱护人民唯独要负了恋人的湛海圣子的名字,是他禁锢自身的枷锁,也是让陆宇辰每次听罢都会心头火起的屏障。每当他叫自己“怜砂”时,他便不再是他自己,不再是陆宇辰独一无二的恋人,而是湛海千千万万百姓的盾。
是谁纵容了他这样自私的心?
是谁包容了无法全心接纳爱情的他?
是谁锲而不舍地想要挽回那段被他刻意斩断的感情?
是谁,三生两世,一路相伴?!
陆宇辰!江怜砂一遍遍在心里呼唤着爱人的名字,心里胀满酸涩与疼痛。扶着水泡的透明水层,他盯着陆宇辰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门内,终于不敢再看那越发踉跄的的步子,用力闭上眼睛。
在我应该珍视你的时候,我一次次辜负了你,而当我脱离了那些枷锁时,我却已经没有机会好好地拥着你说一句我爱你。但是从今往后,我绝不负你!如果圣药不是由你活生生地亲手带出圣殿,我便立刻追上你的脚步,与你一同踏进地府……生死相随!
第八十五章 曙光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石门一点点开启,阳光漏进圣殿,瞬间照亮了陆宇辰的脸。
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右手从缝隙里伸出来,使尽全身力气将门拉开。粗糙的石门边缘磨破了他的手指和手心,几丝血痕留在他手上,与几乎失色的皮肤映衬着,格外触目惊心。
江怜砂想喊,然而无法出声,只能呆滞地看着心底最爱的那个人挣扎着一点点打开门。
沈翩鸿和其他几个等在门外的人想去帮忙,可是除了陆宇辰,所有人都被一道无形的墙拦住去路。陆宇辰已经没有余力笑着安慰门外的人了,汗珠不断滚落,呼吸越发急促。门一点点被拉开,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再使了一把力,终于把一只脚挪到门口。知道再拖下去对自己不利,他硬是把脚抬起来又往前踏了半步。可是就是这半步,让他一下子消耗了极大的力量,另一只脚蓦地一软,半跪在门口。
听到的声音朦胧了,眼前的景物模糊了,力气一点点被抽走,意识也慢慢在远去。陆宇辰站不起来,连一丝力气也挤不出来,拉着门的右手慢慢下滑,因为无意识扣得太紧,手与石头摩擦的血痕更加鲜艳。
所有的感觉都在一点点淡下去,灵魂被一股力量扯着,缓缓拖出身体……陆宇辰此刻只剩下执念,救他、救他……活着出去,亲自救下他!
江怜砂浑身都在抖,巨大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他以灵魂的姿态,可以轻易看到陆宇辰的灵魂正在慢慢被抽离,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门口这个躯体就将与千里之外他的爱人的躯体一般,冰冷僵硬……
眠瑾在他身后看得不忍,水泡破裂,江怜砂箭一般飞扑过去,从背后拥住陆宇辰,似乎这样就可以把扯住爱人灵魂的那只无形之手挡住。
爱人的灵魂碰触到自己的灵魂的一瞬,陆宇辰好像感觉到什么,失神的眼睛再次聚焦。左手紧紧把圣药瓶子按在自己胸口,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门拉得大开,下一刻,他强撑着支起跪地的那条腿,手脚同时发力把身体送出门外。跌倒在沈翩鸿怀里时,他的贴身衣物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沈翩鸿不敢乱动,叫了好几声,才勉强得到陆宇辰的一丝回应——他用轻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动作点了点头。随行御医迅速赶到沈翩鸿身旁给陆宇辰号脉,僵着一张脸,好一会儿才敢挤出一句“暂无性命之忧”。沈翩鸿这才感觉到心落回肚子里,与一旁的落日一起把陷入昏迷的陆宇辰扶上皇轿躺好。
江怜砂碰不到爱人,他的呼唤,陆宇辰也听不到。可是在他的连声呼唤下,明明应该毫无知觉的陆宇辰却动了动,左手更紧地把装了圣药的瓶子贴在胸前,脸上的表情放松不少。
一群人将陆宇辰浩浩荡荡送下山,山脚就停着马车,谁都没有耽搁,陆宇辰被安置在马车上,长长的队伍立刻启程赶回空岚。
江怜砂又被水泡包住,眠瑾站在他身后道:“你毕竟是魂体,在外面待多了很可能会引到地府的人,不用担心,他至少还活着。”
“他还活着……”江怜砂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声音涩然而不自知,“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亲眼看着爱人与死亡擦肩而过,这种感觉毫不亚于自己也死了一次。江怜砂情绪差点失控,跌坐在水泡里,带着泪笑得哽咽:“他还活着……太好了……”
眠瑾看着他吞下了后面想说的话:如果亲眼看着爱人一次次面对死亡就像自己死过一次,那么你知不知道,他为你死过多少次?
十几日后,护送陆宇辰的车队终于抵达空岚皇宫。陆宇辰大约七日前就彻底清醒了。体内空空如也,再无一丝内力、一丝法力。当沈翩鸿语气沉重地告诉他他这辈子也别指望回到过去那么强时,他只是捧着圣药笑得轻松释然:“可以带回圣药我也不必死,这已经是最好的代价了。”
安静的寝殿里,江怜砂呼吸平稳,浑身冰冷。陆宇辰被人扶着坐到床边,从怀里拿出圣药,小心翼翼地打开,顿时一股从未闻过的香气溢出。他并不知道,此时眠瑾与江怜砂就在一旁看着他,看着他憔悴疲惫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他轻轻扶起爱人,把圣药含进口中,慢慢喂他喝下。
“从这里回去以后,我会抹消你的记忆。”眠瑾收了水泡,“你啊……不妨自私一点,这样的爱人,实在太应该好好珍惜了。”
江怜砂只是痴痴地看着爱人把差点赔了命换来的灵药喂自己喝,把那人专注的脸和深情的眼收藏在心底。
一股巨大的吸引力从那具冰冷的身体里传来,江怜砂完全忘了身边的眠瑾,顺着那股吸引力回到自己的身体中。眩晕和黑暗冲击着勉强恢复意识的江怜砂,还来不及睁开眼睛,脸颊上爱人亲昵珍惜的抚摸就熟悉得令人心颤。
这是他的爱人……他的陆宇辰……
眼看着爱人的泪水滑落,陆宇辰慌忙伸手去擦。吃力地睁开眼睛,江怜砂缓了一会儿聚焦视线,就再也舍不得把目光从陆宇辰脸上移开。生生死死,朝朝暮暮,世事如过眼云烟,细节又点滴深刻入骨,不过短短几日,他就放纵自己的心被泪洗得透亮。
他想说话,可是许多天不发声的喉咙里涩涩的;他想触摸,可是许多天不移动的手像缠满了钢缆一般僵硬沉重。陆宇辰看着他,眼里是狂喜、依恋、深情,他看着陆宇辰,眼里是爱恋、愧疚、心疼。蓦然回首,竟已是百年春秋,万千朝暮,分分和和,聚聚散散——终归,是走到一起了。
这么近地看着陆宇辰,江怜砂微微弯起唇角,眼里继续有泪滑落。尽管圣药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已经在迅速修复他的身体,然而太过严重的损害一时无法治愈,他还是只能躺着,看着,出不了声,抬不起手。
不够……有些话很重要,他一定要说!他变得贪心了,他要将爱人拥进怀中,他要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只是他一个人的陆宇辰!
察觉到江怜砂的手有极小幅度的移动,陆宇辰赶紧伸进被子把他的手握住。手心里的爱人的手不再冰冷,正在慢慢恢复温度,陆宇辰想起临走前握着这只冰凉的手的那些日子,同样无法控制地红了眼眶。
似乎是从爱人的手上借到了力气,江怜砂调整了一下呼吸,居然缓缓抬起了与陆宇辰交握的右手!陆宇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过见爱人这么快就能动了,喜悦之情更甚。
江怜砂努力把手伸出去,终于触到了陆宇辰的脸。他瘦了,下巴胡子拉碴,摸起来微微粗糙,倒是用手心碰触到的他的唇,一如往常般温暖柔软,唇角的弧度明显。
喘了两口气,江怜砂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不……是……怜砂……”
陆宇辰一愣,心跳差点停止:莫非是圣药送来的太晚了?!又或者……他伤得太重,终究是失了记忆?!不……明明刚才他的眼神里不是陌生……可他们都是曾经失去过记忆的人,那时的情况与现在也差不多,眼力见着无比熟悉,却忘了自己是谁、对方是谁……
“怜砂……你……你怎么了?难道是……不对啊……”
江怜砂看着陆宇辰惊讶略带恐惧的神色变化,怎么不明白自己的话让他想到哪儿去了。他微微笑着,被泪水浸湿的眼睛温情得令人沉醉,略有些涩意的声音,倾吐着这世界上最甜蜜最温柔也最朴素的爱语:
“不是……怜砂……是……我……我爱你……”
从今天起,抛弃枷锁。
从今天起,学会自私。
从今天起,承诺陪伴。
从今天起,全心全意地对你说——
我爱你。
陆宇辰愣了好久,久到江怜砂勉力抬起的手都要酸了。身体的虚弱毕竟不是意志力可以克服的,江怜砂的手还没来得及从陆宇辰脸上滑下去,就被他一把抓住!
“再……再说一遍……”
“我……唔……”不用说完,现在可以不用说完!你只要让我知道,从今天起你只是你自己!不是国家的盾,不是千万人的守护神,而是我的!我的爱人!
狂热的吻让江怜砂才提上来的一口气险些散得干干净净。一吻结束,他的唇和舌都发麻了。
大喜大惊之后,陆宇辰的力气也耗得差不多了。三两下把外面衣服扯了扔到一边,他贴着爱人钻进被子,与他并肩躺着,两只手在被子里十指相扣。
两人侧着头相视一笑,陆宇辰轻声说:“我也休息一下,睡吧。”
暖炉里跳跃着火焰,橙红的火光漏出炉壁的雕花,在微暗的房间里织出一幅画。江怜砂看着火光,向爱人那边靠了靠,陆宇辰在被子里的手握紧了些。
相伴而眠。
第八十六章 说服
第二天一早,两人几乎同时醒来。视线交汇,双手交握,体温互暖,曾经在两人心底最期盼的那一个清晨,终于来临。
谁也舍不得说话,默默以掌心的相贴传递暖意。有人说,想观察一个人是否幸福,就要看清晨梦醒时他的表情。这样互相看着,这样互相暖着,这样互相笑着,幸福的感觉满满包围了两人。
他们都有很多话想跟对方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直到一声轻微的“咕噜噜”传出,江怜砂愣了愣,看着微微红了脸的爱人露出了然的笑容。陆宇辰归来心切,从昨天饿到今天,胃都抗议了。咳嗽一下,陆宇辰准备喊人送饭,毕竟聊天之前还是得解决一下肚子问题。
“我去喊。”江怜砂笑眯眯地撑起身体,“你先躺……”话音未落,感觉头发被什么勾住,一阵轻微的疼痛感从头上传来。他是重伤员,一时不防手上就软了软,跌下去整个人都趴在陆宇辰胸前。陆宇辰现在同样是个半残,给这一压呛了半口空气,忍不住又咳嗽了几下。
江怜砂赶紧起身,这次注意了一下,头倒是没怎么动,所以并没有再被扯回去。陆宇辰顺过气来,见他的头发似乎被什么拉住了,伸手想帮他解,可一抬手,就发现自己手腕上系了一道红绳,而且顺着他的动作,江怜砂之前与他交握的那只手也给拉了出来——手腕上同样系着红绳,两头相连。
两人对着眼前的情景呆愣了好一会儿,傻傻地互相看着,然后同时想起什么:“你……”陆宇辰这时也看清楚了,爱人的头发其实有一缕跟自己的一缕头发绑在了一起,而他们的手腕则被一根红线连——完全就是某种特殊仪式的结果。
作案人员一江怜砂抿着嘴看两人系在一起的头发,脸上的绯色明显加深了些:“这是……我昨天晚上醒了一次,想了很多,也不知怎么的就系上了……结果起来的时候忘了这个……”
作案人员二陆宇辰不满:“什么‘不知怎么的’?这根红线就是我故意系上的!”
江怜砂看着红线,目光温柔:“我更正,我昨天晚上想着,我们经过那么多波折才这样好好地在一起,所以情不自禁。”
陆宇辰心满意足:“我路上就琢磨着,这次肯定要好好把你跟我捆在一起,说什么也不放了。”
江怜砂为两人不约而同的幼稚行为失笑:“多大的两个人了……而且好像我们都弄错了。”指指手上的红线,“传说中这个是系在脚腕上的,不是手腕呢。”
陆宇辰挑眉:“那头发呢?”
江怜砂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有点累,索性躺下:“爱妃,为夫累了。结发与红线都是男女之间的事,为夫弄错其一,实在有愧于师长。”
陆宇辰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狡猾的爱人占了口头便宜,磨着牙瞪着眼,十足的报复架势。但憋了一会儿,他还是扭头冲外面喊:“来人!送饭!”不吃饱实在是没力气办事,尤其现在两个人还是重伤患!
结果一声喊完外面呼啦啦涌进来一大群人,大夫们才不管什么小俩口的夫夫情趣,拆了红线解了头发就把两个人分开从头到脚狠狠检查了一遍。
终于被折腾完毕时,两人真真是挤不出来一丝力气吃饭了,于是沈翩鸿照顾陆宇辰,琉影照顾江怜砂,分开喂饭。
清粥小菜和名贵药汤装了一肚子,两个人脱力地躺回床上。确认了他们两个的平安,原来挤得水泄不通的床边也空出不少地方,有事要忙的其他人安下心来回去继续忙了,没事的江桓便留下来与二人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