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愣了一下,顺从的放开他,眼光却还是追着杜塞尔不放。
门外传来巡逻队经过的声音,规律的马蹄踩在石板上,制造出空洞的回音。
杜塞尔移开沸腾的汤汁,倒进盛着叶片的碗内,辛辣混着甜腻的气味弥漫开来。他把浸液放在桌上待凉,回到床边继续磨碎花朵的工作。
「你做得好熟练。」
「是吗?」杜塞尔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很多人觉得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处理药草的时候,心情很容易就平静下来了。」
「……是因为……乔康达吗……?」艾瑞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
「是啊。这是乔康达最先教我的东西。」他微微一笑,那是一个人谈起心爱的人或物时才会现出的神情。「不仅是柯罗特兰境内的药草,还包括凯洛斯兰全境甚至海外的品种和处方……这可不是纸上谈兵哦,我们在海斯特堡的庭院里开了一块地,种了很多罕见的药草。我离开了那么久,不知道园丁有没有好好帮我照料……今天我和神官提起的时候,他拿了几卷精灵之国传来的抄本给我,他还说……」
也许是为了逃避这尴尬的沉默,杜塞尔一反平时的寡言,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神官的事,直到自己都觉得说得大多了。他不安的打住,艾瑞正用奇异的眼光盯着他。
「怎……怎么了吗!」他不觉放低了声音。
「原来……这就是答案吗?」艾瑞无力的垂下手,拳头却握得紧紧的。「不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无法成为你需要的人吗!」
「你在说什么?」杜塞尔皱起眉,伸手想探艾瑞的额头,手腕却被一把抓住,用力之大让他整只手隐隐作痛。他吃惊的看着艾瑞。
「你做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握得更加用力,咬牙切齿的说。「不,我想你一定知道了,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只是不想理会而已,你要的一直不是这个……可是我已经受够了,如果横竖都要后悔,那就干脆做了再后悔?!」
「你在说什——呜?!」强大的力量将杜塞尔扯得踉跄前倒,跌进艾瑞怀中,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突然一黑,灼热的唇便覆了上来,强硬且毫不留情。
杜塞尔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因发烧而升高的体温席卷了他,使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他本能的张嘴要喊,艾瑞的舌尖却乘隙撬了进来,他倒抽一口气,背脊窜过一阵战栗,晕眩和恶心感一涌而上,他不断挣扎,一等艾瑞的手稍微放松,他立即挣脱开来,一拳挥了趟去。
「你——你干什么!」
艾瑞被打得倒回床上,立即又挣扎起身,剧痛让他的脸部扭曲,他完全是靠着意志而非力量撑住身体,伤口经过这番牵动又裂开了,血缓缓渗透出来,在绷带上扩散成恐怖的图案。
「你知道了吧?这就是我一直想对你做的事,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顾自己的命,现在我可以园答你,因为我爱你!」
杜塞尔的嘴张了开来,他呆呆看着艾瑞,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
杜塞尔终于回过神来,背脊一下挺得笔直。「这不是开玩笑的好时机,卡斯提?!」
「我才不拿这种事开玩笑。」他的脸因发烧而泛着红晕,盯着杜塞尔的眼睛却清澈异常,甚至带着冷酷决绝的意味。「你要我说几次都可以,我——」
「住口!」杜塞尔害怕起来,他漫慢向后退,直到背部顶住了墙边的架子。「你有没有搞错,我是男人?!」
艾瑞咬紧了牙,「我知道——我清楚的很,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说!如果今天是神官,或乔康达对你说这种话,你的答案就不会是这样了吧?」
「你——」杜塞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竟敢——你竟敢侮辱他!乔康达才不会——他从来没有——我们——」极度的愤怒令他语无伦次,最后他大吼起来:「乔康达对我的意义完全不一样!他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你连跟他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够了?!」艾瑞握紧了拳,杜塞尔说的话使他怒火中烧,完全忘记是他自己先挑起话端的。「不要再让我听到那个名字!我已经受够了你一次次的提他,受够了你用那种表情提以前的事,他在那时候就已经抛弃了你,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自欺欺人,好好看一眼身边的世界?!」
杜塞尔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红翳。这指控太强烈也太直接,远远超过他能负荷的程度。他盲目的摸索着身边,抄起最近的东西掷过去,艾瑞没有闪,但杜塞尔也没扔中,陶瓶撞上墙壁,爆出尖锐的声响。
巨响之后是令人摒息的死寂,风从窗缝钻进来,发出呜咽的声音。他们在弥漫着血腥味的黑暗中,像两尊互视的雕像般,动也不动的对峙着。杜塞尔想逃,却动弹不得,尽管艾瑞没有再动作,杜塞尔却被他的气势压制住了。
门被砰然打开,撞到墙壁上,发出的巨响让杜塞尔跳起来。
「槁什么鬼!你们想把这附近的人都吵醒吗?」
杜塞尔睁大了眼,看着那个汹汹走进房里的人。「德雷斯……」
「能吼这么大声,艾瑞,你还满有精神的嘛!杜塞尔,你出去。」
杜塞尔松了一口气,拔脚就往外走。
「杜塞尔!不许走?!」
德雷斯大步走过去,一掌把他打回床上。「什么时候了还胡闹!你想因失血而死吗?马上给我躺回去!杜塞尔,出去!」
杜塞尔跌跌撞撞的冲出门,空气中只剩艾瑞无法平息的喘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起身,只能用充满愤怒的眼光瞪着德雷斯,这对德雷斯起不了作用,他不甚轻柔的把艾瑞翻过来,把绷带拆了,露出裂开的伤口,然后抄起桌上的针,过了火后回到床边。
「你敢动一下我就宰了你。」他警告道,剪断被拉得乱七八糟的缝线,用力一抽。「我不是医生,也没杜塞尔这么有耐心。」
「痛?!」少了麻药的缓和,加上德雷斯粗鲁的动作,艾瑞马上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了。
「自作自受?!」德雷斯毫不留情的说,拿起针戳下去。。『你脑筋烧坏了吗?就算是追女人,也没看过这么拙劣的手法?!」
艾瑞倒抽一口气,因活中透出的讯息而摒住了呼吸。「我——」
「你不必告诉我,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
「——你知道多少?」
「该知道的就知道。」德雷斯冷冷的说,拉断缝线站起身来。「还以为你多少受了点教训,没想到我前脚刚走,你就槁出这种场面!我再晚点回来,天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艾瑞无话可说,只得低头道歉。「谢谢……」
「算了。」德雷斯耸耸肩,坐了下来。「反正也不是为你。」
「什么意思?」
「我还欠那家伙一点人情……其实只是小事。」德雷斯看他一眼,淡淡的笑了。「我杀了他的哥哥。」
他的声音如此平淡,好像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以致艾瑞过了几秒才真正了解话中的意思。「你一叫:说什么?」眼睛倏地圆睁。『「他不是跟人私斗——啊!」
「那件事很快就平息下来了,因为没人敢得罪麦凯西家,连海斯特伯爵也不敢。」
「杜塞尔不知道吗!」
「海斯特伯爵不会告诉他的。」
艾瑞警觉的看着他,数年来与德雷斯相交的经验,使他一点也不高兴从他口中得知什么秘密。,『那为什么告诉我?」
「嘉纳得他咎由自取,但我并没有想到会造成这种局面。」
「……就这样?」艾瑞本能的知道事情没这么单纯。「你可别告诉我是因为罪恶感什么的……」
「我说了,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不过你们是朗德看丰的人,如果在我眼皮底下出了什么事,我免不了挨他的自眼。那家伙没有个寄托的地方就活不下去的活,既然眼前正有一个人选,我没理由反对。」
面无表情的丢出安全答案,德雷斯将笑容藏在黑暗中,看着烛光在墙上投下的阴影。他深知要控制一个人,把柄永远比友谊可靠,现在他有了海斯特和卡斯提的友谊,但谁知道将来他是不是有需要把柄的一天呢?「抱歉扫你的兴,不过……」他疲倦的闭上眼睛,声音也微弱下来。刚才德雷斯还在考虑要不要灌他安眠药,看来不需这么做,他的体力也无法支持下去了。「……你也看到了,今晚」以后,他大概一辈干都不会和我说话了……」
德雷斯耸耸肩。「你把话说重了,那只是小事,很容易解快的……」
「……他呢!」
德雷斯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淡淡的说:「他在外面睡着了。」
「嗯……」这个答案让艾瑞安下心来,他模糊的应了一声,便昏睡过去了。
德雷斯走出去,不发出声音的把门关上,然后站在空荡荡的外室里,透过敞开的大门看着黑暗中的街道。
「……要出去找吗?看他那个样子,还真叫人担心……算了,又不是小孩子,起码会保护自己吧……于看着刚才帮艾瑞缝合而染血的手,德雷斯厌烦的叹了口气,挑了张较大的椅子坐下来。「累死了,我也要睡一下,这两个家伙,尽会给人添麻烦……回头非向朗德抱怨不可……我答应的事情里,可没有保母这一项!」
杜塞尔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待了多久,他跌跌撞撞的在没有灯光的街上走着,绊倒了好几次,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跪倒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墙边,将发烫的额头抵在石面上,一遍遍叫着乔康达的名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他脑中翻来覆去只有这个念头,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艾瑞,暴虐的,侵略的,不留余地的,一个人深埋心中的东西爆发开来时,竞会是这个样子的吗?艾瑞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来?仅不过一刻钟前,他们还自自然然的谈着话,就像平常一样啊!
他的身体已经累得无法思考,脑中却清醒得可怕、一再一再重复刚才的画面,怎么也停不了。艾瑞咬牙切齿的怒吼,几乎压断脊骨的手劲,甜得腻人的血腥味,粗暴地侵人口内的舌头——他痛苦的呻吟起来,紧紧抱住了头。如果这是梦,就怯上他清醒吧,可是他偏又醒不过来,只剩一种陷入虚空,不断往下坠落的晕眩感。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翎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服渗进体内,使他全身颤抖,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出这个字,而且吼得如此理直气壮,毫不犹豫!难道这些日子以来,艾瑞的关心、纠缠、乃至对乔康达的敌意,都是为了这个理由吗?杜塞尔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他讨厌这么自相矛盾的心绪,讨厌这尴尬复杂的处境,他只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没有这么多纠缠无解的结。自从离开海斯特堡,离开了乔康达,他的生活就全乱了。
他想睡觉,希望当他醒来时,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梦,而乔康达就在身边……但当他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却是他独坐林中时,艾瑞俯身望着他的景象。
第十四章
从大战发生以来,起码有两年的时间,各地都处在相当的动乱中。各诸侯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备战,连卡瓦雷洛也不例外。有些人并非蓄意挑起战端,但情势逼人,不得不尔;有人想趁机扩「张势力,也有人怕被攻击,干脆先发制人。但凡提尼发挥了过人的手腕,以不像一个十八岁孩子的作风,逐渐洱乎了境内的烽火,然后着手进行恢复的工作。在他巩固地位的期间,一些恐怖又大快人心——视听者的地位而走——的传闻不时从宫中传出,指出大公又用什么干净俐落的手法铲除异己,消灭间谍,平定蠢蠢欲动的叛乱,把怀有野心的亲人流放——或说加封到远地去,一时弄得上层阶级风声鹤嗅,人心惶惶,对年轻大公趾高气昂的情况再不复见。加上凡提尼被格起用了许多新贵,权力中枢于是落到没有家世累赘,只对他忠心耿耿的一班人身上。
「这孩子真不简单。」乔康达提着剑说。自从战争爆发,乔康达或许是预感了乱世的来临,因此加强了之前较为放松的武术训练,杜塞尔自是求之不得。「也不能称他为孩子了。也许前任大公死亡,而让他在这时候继位,对这个国家反而是件好事,对康姐尔也是吗?……我似乎看到命运的齿轮在转动着……」
「乔康达,你不要一直退啦?!」看到乔康达一边神游,一边游刃有余的闪避他的攻击,杜塞尔不禁恼起来。
乔康达回过神来。「遇到攻击不闪避,难道要迎上去给人砍吗?」他跳上搁弃在旁边的牛车,又急忙向后跳,闪开杜塞尔刺过来的一剑。「别以为净冲上去就赢得了,有时候躲比打还容易致胜,就像这样!」
杜塞尔已经追得气喘连连,乔康达突然一脚扫过来,他明明看到了,却没有余裕闪躲,大叫一声就躺平在地上了。
「喂,喂,倒的时候要注意剑尖啊,可别砍到自己了。」
「可恶!再来?!」杜塞尔爬起来,立刻又开始攻击。乔康达没有再退,逼得杜塞尔连连闪躲,金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跃起,沿着剑刃刮过去,乔康达连忙缩手。
「想把头发留长的话,最好绑起来。如果遇到没品的对手,可能会变成致命伤喔?!」
「现在还不够长,绑着看起来好蠢!」
「怎么突然想把头发留长?」
「因为你留起来好看啊!所以我也……」
说穿了,也只是希望与乔康达相似的地方能更多吧!好像这样一来,就能跟他更接近一些……
「别以为剑只能用来砍,硬砍是最愚蠢的方法,你要懂得借力制力,用对方的力来打倒对方。」乔康达闪开几步,扬起剑,轻而易举就挑飞了杜塞尔手中的武器。
「我不行了!」杜塞尔筋疲力竭的瘫倒在地上,乔康达仍像刚开始练习时一样轻松,脸上还挂着笑容。
「乔康达,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的?居然连武术都这么强……」
「在我出生的地方,时局一直很乱,每个人都要学着自保。」乔康达弯身把杜塞尔的剑捡起来。
「对唷,乔康达,你好像都没有说过呢,你的家乡到底在哪里呀?」
「在南方……很远很远的南方……」
「在柯罗特兰南方?」
「不,更远。」
「更远?凯洛斯兰南方吗?」
「……可以这么说。」乔康达用剑撑着地,将全身一半的重量都倚在上面,望着天空的眼光变得遥远,甚至有些空洞。
「哇?!」杜塞尔眼中惊叹敬佩兼而有之。「旅行了这么长一段路,一定很辛苦吧?!」
「但是,我也因此学了很多东西。」他低下头,看着横躺在地上呈大字型的少年,「杜塞尔,你一定要去旅行!离开这个牢笼,甚至离开卡瓦雷洛!你的翅膀太大了,这个地方终有一天容不下你的,就像我……」
杜塞尔不禁失笑。「乔康达,我现在连离开海斯特堡都有问题,还说什么旅行呢?!」
「那不是你能控制的。时候到了的时候……」
杜塞尔很希望乔康达主动说要带他去旅行之类的话,但却失望了,只好快快的转回原来的话题。「你的家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哦,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小村,每到春天就泛洪水。」
「你会想回去吗?」
乔康达静默了一下,很快的说:「即使我想,现在也回不去了吧?要说想念的话,当然,但有些事不是想就做得到的。更何况我是被赶出来的。」
杜塞尔了解的沉默下来。海斯特堡的人何尝不畏惧他?只是还没人敢把他赶走罢了。
乔康达看着他,笑了。「这些都是陈年往事啦!其实,真正让我挂心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吧……只是她大概也不在了……」
「你的恋人吗?」
乔康达笑了笑,没有说话,那笑容却是忧郁得令人心痛。杜塞尔突然打从心底泛出一股怒气,没来由的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产生了强烈的敌意。乔康达到现在都还挂心着她吗?她是怎么和乔康达相处的?也和他们一样形影不离吗?
「后来呢!」
「后来?」
「你出来旅行了,那她呢?她为什么不跟你走?」他撑起上半身,粗鲁的冒出一连串的问题,这是他第一次逼问得这么紧迫。以前,只要乔康达稍稍回避一下,他也就不再问下去,但随着年纪增长,他却愈来愈想知道乔康达的一切。他不只要拥有乔康达的现在,还想分享他已经无法触及的过去。